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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三十一年,霜降,有落雨。

桓冀在新亭设宴。

世家贵子贵女皆应邀而至,襄华公主亦在其内。

公主府的牛车停在亭前,桓冀立在石阶下,唇畔带笑。

仆从婢女鱼龙而出,皆跪地静候车中人下来。

车门从里打开,先跳下来的是一个干练的女子,她伸长手对车里人道,“殿下,下来吧。”

里边人低应一声,一只纤细的手搭过来,那手上的肌肤白皙薄嫩,似乎一捏就会破,只有万般轻抚才能养护。

她从车里出来,清艳绝伦的脸映在黄昏的光照下,似镀了一层光,伴着那眼底的冷寂不像真人,犹如九天之上坠落的神女。

下地时,只见长裙拖曳,便有环佩琳琅响声。

桓冀眸中添暖,走近她道,“殿下请随微臣来。”

他微俯身,侧手迎她入亭。

各席案大致落座了人,他们一进去就吸引了数人目光。

世家子多风流,见着漂亮女人难免转不过眼,更遑论如楚姒这般颜色,自是看直了眼。

楚姒走的慢,她感受着这些人的视线,余光扫过他们或痴或呆的脸,心绪不曾有波动,直至廊道中,她的脚步一顿,眼落在左侧为首的席上,微微弯腰,“皇兄。”

司马熙指向下首席位,“做我旁边吧。”

楚姒点一下头,就席而坐。

东道主在上,桓冀列坐在右席最前,先掬一杯酒敬诸人,“冀昨日南回,与诸位已有三年未见,特邀诸位挚友在此续旧约,万莫忘了我这个草芥。”

席上诸人皆大笑,倒是欢乐多。

王旭宴叼着酒杯蹭到他身旁,道,“桓冀,豫章郡三年,你可有所获?”

桓冀将酒杯与他唇边的杯子一碰,笑道,“有所获,豫章美女多,谁去谁知道。”

王旭宴哼笑一声,将身倒回身后美姬怀里。

桓冀瞥过那女人,“王郎深情,这医女竟还是到你手上了。”

王旭宴侧昂头望了望柳漪,她便乖巧的低下头与他接了个吻。

席间各家贵子看着都张嘴笑他浪荡。

楚姒斜着眼看过,咂一口茶不再望人。

坐于亭旁的杨连修随手采一朵菊花往鼻尖轻嗅,“我听闻齐人被将军轰赶出边界,只敢隔江而望。”

他将手里的酒倾倒在菊花上,霎时菊香混合着酒香溢出来,他抬手朝着楚姒的方向递出菊花,“秋意浓,我赠菊与殿下,盼殿下看我一看。”

满场一静。

司马熙抻住脸,拿筷子敲碗,“襄华,他在跟你求爱呢。”

楚姒转过脸,眸光望着他手上的菊花,须臾移眼,待要答话,忽听亭外一声马嘶,有人踏进来,他一身盔甲,那俊秀的眼目染上风尘仆仆,神色肃穆,还如记忆中那般寒彻心骨。

她的眼底沉淀出冷,低头作入定状。

“我这宴风光,谢都督不脱战甲就赶了过来,”桓冀朗声笑,手在场下一挥道,“都督想坐哪里自便,我这宴规矩少,都督只要坐的开心,便是冀的荣幸。”

谢煜璟抬腿走向杨连修边旁的席位,行动间一手攥住那朵菊花丢在地上,提脚踩在上面极缓的碾着,“脏物污人眼,我看着不适,帮杨大人处理了。”

他弯身坐下,佩剑摘下放案上,通体威压收敛,他又成了高高在上矜骄冷血的勋贵。

“菊花是俗了点,殿下之德非牡丹不足以相配,”杨连修提酒壶再倒一杯酒,对他敬道,“都督入洛阳三年,杀退魏兵,解了洛阳之危,并且镇守在当地,使得洛阳得以重建,我敬都督一杯水酒,替洛阳的百姓感谢都督援救之恩。”

“我救的是洛阳,要谢也是洛阳百姓谢我,不用你代劳。”

谢煜璟往酒杯中倒一点茶,淌过后,将那茶水泼在案上的盆栽上,又斟酒来对着楚姒温笑道,“殿下,别来无恙?”

满座人立时屏气,楚姒的身份来历在贵族圈不是秘密,谁都知道她和谢煜璟的恩怨,现下谢煜璟如此作为,他们更想看楚姒的反应,是厌恶还是欢喜?无论哪种情绪,于他们而言都将是茶余笑料。

夏岫英俯身下来,端起酒壶给她倒酒。

楚姒一手摁住她,脸直面着谢煜璟,她的神情倨傲,眼神望着他时犹带嘲弄,她勾起嫣红的唇,笑里尽是不屑,“滚。”

宴中气氛凝固,无人敢发出响动。

谢煜璟低垂眸子一瞬,唇边笑意不减,他一口喝掉酒,安坐不动。

王旭宴可看够了笑话,他连拍着桌子,笑倒在柳漪身上,手不规矩的握着她的手把玩,与她调情道,“爱姬瞧见了吧,像他这种表面清高的男人,其实好治的很,就得像殿下这样不留情面狠狠斥责,他才会像狗一样回舔,贱呐。”

柳漪不敢看那边,胡乱嗯着。

座中人想笑都不敢笑。

杨连修撑着下颚对楚琰道,“我当殿下心似铁,如今看来,好歹看了我一眼。”

楚琰蹙眉,往楚姒的方向望去,她麻木的坐在那里,周边人声她都像听不见,仿佛再不会有人能让她侧目。

桓冀转动手中的指环,也笑,“殿下素来待人宽厚,但也不是什么狼心狗肺都看在眼里。”

谢煜璟稳如泰山,他们的讥诮撼动不了他半分。

司马熙瞧他们之间暗流涌动,点了点手边的一碗肉糜对随侍道,“给襄华。”

那随侍便捧着肉糜到楚姒的案桌上。

楚姒低低谢一声。

司马熙嗯道,“空腹喝酒伤脾胃,用这个垫垫。”

楚姒便舀一勺准备放进口中。

谢煜璟侧眼朝她身旁的夏岫英瞥去。

夏岫英慌忙蹲身,阻止楚姒道,“殿下稍等。”

楚姒便停手。

夏岫英摸出银针往那碗中探了探,不见变色,才放心让她食用。

司马熙笑,“本王难道还会下毒不成?”

楚姒置了勺,道,“身边人过于警惕,皇兄莫怪。”

司马熙随意的挥了挥衣袖,翘着眉道,“警惕是好事,就怕过于警惕伤了人心,那就没法修复了。”

楚姒顿目。

那头杨连修捏扇子往谢煜璟桌上敲了敲,“谢都督的眼睛还是专注自身吧,没得招人厌。”

谢煜璟扯唇笑,“哪比得上杨大人多管闲事,沾上了谁甩都甩不掉。”

“我当都督是在夸赞我,这是我的优点,”杨连修打开扇子闲适的扇着,“都督是不管闲事,但我瞧闲事也不少,果然贵人事忙。”

谢煜璟噤声不语。

桓冀看够了他们唇枪舌战,侧身靠在垫子上,手执空杯往身后山泉中舀一杯清水来浇灌案边花草,“冀在豫章郡时,曾和杜冲将军一起喝过酒,杜将军与我畅谈之余,说到谢都督,常唏嘘谢都督忧国忧民,却忽略了宅中家里的小事。”

他话锋一转,眸子定在谢煜璟的面上,道,“我记得谢都督已有二十三,身边却无知心人,这样的年岁谁家郎君都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堂,都督也该筹谋终身大事了,总不至于要孤独终老吧。”

杨连修跟着道,“谢都督眼光高,没准整个建康的女郎都入不了他的眼,我听说洛阳近来时兴分桃断袖,似那等权势人家多爱在身边养些秀丽的小倌,更有捧腹的,还要娶小倌入门当主母,都督不喜女郎,可是也有此意向?”

这话一出,便有人忍不住扑哧笑。

谢煜璟乜他,“这事我在洛阳都未曾听闻,却让你这个久居建康的吴人知晓,远在千里之外的陋习杨大人如此了解,要说你没点兴致我是不信的。”

杨连修按紧扇子,往后一靠,正靠到楚琰肩上,“谢都督瞧我们像一家人吗?”

谢煜璟拿筷子沾酒,在桌上划了几个大字,“不要脸。”

楚琰红着脸将杨连修推走,“阿修你过头了。”

在一边看好戏的王旭宴拍腿大笑,“哈哈哈,杨连修,我瞧你和楚琰般配极了!你们要有好事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定到场!”

杨家嫡子和楚家嫡子若真断到一起,那可太让他兴奋了。

杨连修伸指划掉那水迹,道,“我和楚家人自来就是一副亲和像,莫说阿琰,便是和楚伯伯站一起,那也像一家人,我祖母常说,我不娶楚家女郎实在对不起我生的这副好相貌,我觉着也是,楚家人出了名的貌美俊秀,也只有我这样的才能配得上。”

场下诸人纷纷笑骂着他脸皮厚。

王旭宴啧啧两声,忽又拍掌笑道,“我给你们看个人。”

正说着,那亭外就进来一人,散发披在身侧,着浅灰色袈裟,足穿芒鞋,脸生的白,秀雅俊俏的不像个修行人,倒颇有几分谢煜璟的神韵。

“他法号孚虚,我近日路过青溪,偶遇他晕倒在溪旁,我看他钟灵敏秀就将他带回府了,”王旭宴抖着腿,颇为自得的朝亭中众人炫耀道,“你们瞧着如何?”

“没你美貌,”谢煜璟道,茶水倒一半放在桌前看着热气往上飘。

桓冀抚着下巴自孚虚转到他的面上,调笑道,“确实。”

杨连修晃着扇子闲看,并不加入话。

王旭宴那秀气地小脸一瞬狰狞,俄而哼哼笑两声,“我听闻公主殿下夜里常有梦魇,我们沙门1素来修身养性,诵经最是凝神静气,孚虚出身伏寿寺,善念佛经,若殿下带在身边,这夜里也不必担忧多梦了。”

楚姒抬眼望过孚虚,正待说话。

“不可!”楚琰站起身,厉声道,“王旭宴,你存的什么心,殿下尚未婚配,你敢送人到她跟前,不怕陛下知晓治你的罪!”

王旭宴嗤声笑,“怎么了?我替殿下的身体担忧,特意寻的是出家人,你当所有人都如你们楚家那般门规森严,自己管不住自己,就制定出一堆戒律束缚,你们……”

一片水花迎面泼向他,将他的话截断。

王旭宴摸干净脸上的水,怒起身冲着老神在在的谢煜璟道,“你干什么!”

谢煜璟松开茶杯,任它滚到地上,“臭不可闻,我给你洗洗。”

新仇旧恨,王旭宴阴着眼瞪他,“谢煜璟,我给殿下选人,你不高兴啊。”

谢煜璟挑眉,“不高兴。”

杨连修抬扇柄打在案上,“我也不高兴。”

座下震惊。

楚姒吃完了肉糜,夏岫英递来帕子给她擦嘴,过程中没给他们一个眼神。

桓冀望了她半晌,倏忽笑道,“我倒觉得殿下可收此人。”

楚姒盯着他。

司马熙趁势道,“桓将军说说看。”

桓冀道,“这小沙弥看着老实,殿下收他一来能帮助殿下安睡,二来嘛……”

他的眼睛转向谢煜璟,上翘着眼尾道,“膈应人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司马熙乐了,“这二才是目的吧。”

“那倒也不是,”桓冀无不可的翘嘴,“冀的想法简单,快乐这东西不分人和物,也不存在悖德与否,男人可以养姬妾,女人同样也可以圈男侍,世道总会将女人禁锢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殊不知不过是男人们想要将女人驯化成自己的所有物,所以强给她们加上镣铐,其实剖开了讲,男人和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寻欢作乐是常态,男人做的,女人也做的。”

这话委实违逆人伦,场下人听了都乍舌,却无人能出声反驳他。

司马熙冲孚虚招手。

孚虚缓行过去,双手合十与他行佛礼。

司马熙眯着双眼笑,“这皮相长得着实好,便是不用诵经念佛,光看着也下饭。”

他边说眼睛边往谢煜璟那边飘,笑声里充斥着鄙薄。

谢煜璟沉下目,“什么人都敢往公主府送,要是这人有歹意,你们怎么跟陛下交代?”

王旭宴兴奋了,“我送的人也是恶人不成?照我看,要说这满场上谁是大恶人,你谢煜璟当仁不让,殿下都没发话,你在这里嗷嗷狂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殿下身边的管事嬷嬷,也不嫌自己呱噪。”

谢煜璟凝眉,五指攥住,那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随时会暴起。

杨连修侧着目端详着他,未几与王旭宴道,“王旭宴,我瞧你就是心存不善,你找个这么像谢都督的,目的未免太过明显,就是安插人进公主府,也没你这……”

“这个人本宫收了,”楚姒打断他的话道。

她一说收,在场的士族个个目瞪口呆。

杨连修差点咬断了自己舌头,“殿下想要人陪,不若找我,我不仅善解人意,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绝对比这个只会敲木鱼的和尚好。”

楚姒瞄他一眼,不答。

孚虚自觉走到她身侧,将要跪倒。

谢煜璟寒着眉睨过夏岫英。

夏岫英将身往前一挡,整好阻了孚虚靠近,他只得退身往后,低眉顺眼的静候着楚姒传唤。

司马熙扬起唇角,“本王府里进了一批昆仑殇,味美甘甜,本王一人独享却不是滋味,将好今日诸位都在,本王便邀大家一起共享了吧。”

说话间数个婢女端酒穿梭于案席间。

酣甜的酒香萦绕在其中,引人入醉。

各人皆提杯饮酒,对这贡酒赞不绝口。

谢煜璟也抿了一口,他细细品道,“酒是好酒,不过这酒味太刻意了些,倒像是……”

“倒像是在里面放了什么调味的料,才使得这酒香的诡异,”杨连修劫了他的话道。

谢煜璟睨他。

杨连修晃晃头,看都不看他。

“怪道你们吃不出这酒,这里面可放了不少浮生散,”桓冀喝完一口,犹自不足,又着人添了一杯,“浮生一梦,喝过便生醉,情梦了无痕,过后谁知晓。”

他望向楚姒,看她手里的酒杯已空,忽地大笑,“福王殿下在酒中放此物,意在何为啊?”

司马熙淡笑,“本王的酒只送亲近之人,解亲人之愁,了座中客心上烦忧。”

“浮生散不过调味罢了,阿宴你说是不?”他瞥向王旭宴道。

王旭宴抚着柳漪的手,懒声笑道,“爱姬配的浮生散当然是一等一的美味。”

司马熙呵呵笑,他撂下酒杯,摇着身起来,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他一走,其余各家也都坐不住,零零散散的出了亭,一时亭中倒清净了。

那酒后劲极大,楚姒站起身就有点晕眩,夏岫英托住她的手才使得她能站稳。

她们沿着过道往出走,孚虚跟在她们身后,眼眸黏在那纤细的背上,藏不住欲色。

将要出亭时,楚琰急急叫住她,“阿,殿下……”

楚姒站住脚,侧脸冷的伤人。

楚琰眼中蓄出泪,“家家她很想你。”

楚姒的睫轻动了一下。

楚琰望着她,“有空就回来看看吧。”

楚姒的脸一直对着亭外,声音在夜风中浅淡的听不出情绪,“我不欠你们什么了。”

她入宫后,楚昭鹤官升司徒,楚琰更是出任御史大夫,连上三级,她确实不欠楚家了。

楚琰颤着肩喊她,“阿姒……”

楚姒一脚踏出,再不回头。

他失落的垂下头,杨连修蹭上前,搭着他的肩膀一齐走了。

座中空的只剩谢煜璟和桓冀。

谢煜璟目送着楚姒上了牛车才起来要走。

“谢都督,好马不吃回头草,即是断了姻缘,就不要再纠缠了,闹得谁都不好看,何必呢?”桓冀倒在案上,嘟囔着声道。

谢煜璟拍拍腿上的灰,走到马前翻身上去,轻喝一声驾,便跑远了。

__

新亭离公主府有一段距离,牛车到府门前已是深夜。

仆婢提着灯等在门前,候着她们下车。

夏岫英先下来,手里还搀着楚姒的胳膊,她昏昏沉沉的搭着眼,眼睛看不清地面。

跟在随从中的孚虚赶忙凑到牛车前,抬起手想扶她。

夏岫英眉一耸,朝随从斜眼。

便有人上前伸手勒住他的脖子,在他想喊叫时塞了一块粗布堵住了他的嘴,将他拖进了黑暗中。

楚姒花着眼道,“……他们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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