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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侧首一瞧,登时心跳失序,这陆怀鸩出浴后,竟然并未将身体擦干,便胡乱地着了亵衣亵裤,以致于亵衣亵裤大半被粘于肌肤上了,透出了些许肌肤的颜色与纹理,一头发丝亦是湿漉漉的,水珠不停地自发梢往下滴坠,那一双眼睛更是盛满了不安,显得可怜至极。

他摇了摇首:“怀鸩,你并未惹本尊不悦,你且速去将身体与发丝擦干吧。”

“当真?”陆怀鸩的身量较谢晏宁略高一些,眼下却做蜷缩之态,瞧来较谢晏宁矮了一大截。

谢晏宁错觉得陆怀鸩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随即正色道:“当真。”

他观察着陆怀鸩的一双足踝,确定其已痊愈了,又捉了陆怀鸩的一双手腕子。

陆怀鸩顿觉被谢晏宁的指腹所熨帖着的那一段手腕子陡生酥麻,恍了恍神,才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尊。”

谢晏宁见陆怀鸩立于原地,一动不动,转而松开陆怀鸩的双腕,手指一点,一条软布旋即到了他掌中。

他正要为陆怀鸩擦拭着发丝,一双唇齿忽而鬼使神差地道:“本尊原先待你不好,但从今往后,本尊会好好待你的。”

陆怀鸩怔了怔,问道:“师尊,你方才说了什么?”

谢晏宁听得自己所言,并不觉得后悔,他端望着又惶恐又惊奇的陆怀鸩,思量片晌,做出了一个仓促却果断的决定:我要好好地对待怀鸩,不论我的身份是否会被怀鸩拆穿。

是以,他复又道:“怀鸩,从今往后,本尊会好好待你的。”

陆怀鸩诚惶诚恐地道:“师尊虽然有时会惩罚弟子,但俱是弟子有错在先,且师尊救弟子脱离了火海,又将弟子抚养长大,师尊之恩,恩重如山,弟子没齿难忘。”

他自出生后,惟有三人善待过他,一人是他的母亲,一人是南风馆的小哥哥,还有一人便是谢晏宁。

谢晏宁喜怒不定,确实曾毫不留情地虐待过他,但这些虐待并不要紧,毕竟若无谢晏宁,他恐是得日日出卖皮肉,与他在南风馆所见一般,一夜至少接客三人,除非遇见出手阔绰的恩客,才能稍稍轻松些,只接客一人。

而且谢晏宁待他好的时候着实太好了些,请才名满天下的当世大儒为他开堂授课,请一剑封喉的天下第一剑客指点他的剑术,请一衣千金的裁缝帮他量体裁衣,请当今天子御用的绣娘在他衣上刺绣……诸如此类,不胜其数。

故而,即便谢晏宁虐待他,他亦甘愿受之,因为不会再有一人待他这般好了。

纵然谢晏宁曾毫不留情地将他踩于足下,笑言他不过是其不称手的工具,但他还是对谢晏宁生不出丁点儿恨意来。

谢晏宁的本意并不是让陆怀鸩感恩,听得此言,万般无奈,继而抬手抚过陆怀鸩的眉眼,柔声道:“怀鸩,多重视自己一些吧。”

陆怀鸩全然不懂谢晏宁何出此言,但仍是道:“弟子遵命。”

谢晏宁哑然无言,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了指身旁的一张矮凳道:“背对着本尊坐下。”

陆怀鸩不知谢晏宁要做什么,战战惶惶地背对着谢晏宁坐下了。

谢晏宁伸手撩起陆怀鸩的发丝,仔细擦拭着。

陆怀鸩生得貌若好女,脖颈的弧度优美,肌肤更是如若凝脂,衬着浓墨似的发丝,格外扎眼。

面对这般容貌出众又乖巧听话的孩子,陆父如何舍得将其卖入南风馆?

原身将陆怀鸩带回渡佛书院后,当做新鲜的小物件,教养了一段时间,一日,一时兴起,命人将陆父捉了来,又将一把短剑送入了陆怀鸩的右掌。

彼时,陆怀鸩堪堪九岁,由于这短剑太沉了些,小小的右掌吃力地握着短剑剑柄,却根本握不住,少顷,短剑“铮”地一声坠地,险些刺伤陆怀鸩的右足。

原身那时正饮着鹿血与石榴酿成的酒,唇瓣猩红,似笑非笑地道:“你便不想报仇么?若非你眼前这个渣滓,你母亲怎会身死,你又怎会沦落火坑,险些成为供人发泄的器具?”

小小的陆怀鸩双目中尽是仇恨,即刻拾起了短剑,但面对痛哭流涕着求饶的父亲,他却又下不了手了。

这渣滓终归是他的父亲。

他的右手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握住了,那人有着一双猩红的唇瓣,猩红的唇瓣附于他耳侧,甚至将猩红沾在了他的耳廓上,并以蛊惑人心的嗓音哄道:“杀了他。”

下一瞬,那人一施力,他掌中的短剑已没入了父亲的心口。

鲜血从破口飞溅出来,濡湿了他的面孔,烫得令他战栗。

陆父死后,陆怀鸩镇夜镇夜地做着噩梦,足足过了一年才好些,整个人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皮囊下的肉已不翼而飞了。

于原身而言,这不过是一出有趣的弑父戏码,但原身却曾在陆怀鸩惊醒时,将陆怀鸩抱于怀中好生安慰。

原身此举并非为了笼络人心,纯粹是心血来潮。

原身素来不考虑旁人的想法,肆意妄为,但因他时而一棒子,时而一颗糖的行事风格,对他忠心耿耿者实在不少。

“师尊。”听得陆怀鸩唤自己,谢晏宁方才回过了神来。

却原来是他的手停顿了,怪不得被陆怀鸩发现他走神了。

他朝着陆怀鸩笑了笑,又轻拍着陆怀鸩的背脊道:“放松些,本尊不会将你拆骨入腹的。”

“弟子知晓师尊不会将弟子拆骨入腹,师尊若要如此做,早该做了,不会待弟子长成。”陆怀鸩面上并无惧色,“弟子现下的皮肉较八岁那时老了许多。”

谢晏宁闻言,口中如含黄莲,启唇道:“你曾想过自己或许会被本尊当作菜人么?”

陆怀鸩坦白地颔首,又道:“弟子还曾想过自己或许会被师尊当作娈童。”

陆怀鸩究竟是如何在惶恐不安中从八岁长至二十一岁的?

谢晏宁心疼难言,凝视着陆怀鸩问道:“你便不曾想过逃离本尊么?”

陆怀鸩否认道:“弟子不曾想过,因为师尊是第三个待弟子好的人。”

谢晏宁心中了然,第一个是陆母,第二个是南风馆中的那个可怜人。

但原身待陆怀鸩如何能算得上好?陆怀鸩过于擅长感念别人的好处了。

原身所施加于陆怀鸩的恶行明明远大于原身所施舍予陆怀鸩的恩惠。

并且原身起初便不是出于善心而救下陆怀鸩的。

谢晏宁将陆怀鸩的发丝拭干,又将右手覆于陆怀鸩心口,催动内息,将陆怀鸩一身的亵衣亵裤一并烘干了。

“多谢师尊。”陆怀鸩垂下首去,长发如瀑,分作两边,露出了大片白腻的后颈。

在这一刹那,他甚至不想还阳了,只想让陆怀鸩与于琬琰百年好合。

由于陆怀鸩曾见识过肮脏欲望的缘故,陆怀鸩素来厌恶床笫之事,陆怀鸩能爱上于琬琰实乃是一件天大的幸事,于琬琰出身正道名门,性子爽快,又不失女儿家的柔美,且对陆怀鸩颇有好感,实乃是陆怀鸩的良配,不若……不若便撮合了陆怀鸩与于琬琰吧?

至于他,生前虽有友人,但友人还有爱人、亲人与友人,并非缺他不可。

他索性便留于这个世界吧?

这个念头一起,他却觉得心中甚是不快,遂立刻将这个念头压下了。

陆怀鸩顿觉后颈上有两道温柔的视线,心颤不已,一抬起首,不慎撞上了这两道视线,当真是温柔似水。

他何曾见过谢晏宁以这般的视线瞧着他,当即红了耳根。

但……但谢晏宁必定会以更加温柔的视线去瞧于琬琰的吧?

于琬琰才是那个人能日夜陪伴于谢晏宁左右,能任意亲吻谢晏宁的人。

而他……而他仅在谢晏宁失去神志之时,方能一尝谢晏宁的唇齿。

他为自己的龌蹉而感到羞耻,但又极想谢晏宁能再一次失去神志。

谢晏宁忽见陆怀鸩耳根发红,认为应当是被他的内息所烘热的,不作他想。

陆怀鸩慌乱地收回视线,紧接着,垂下了首去。

谢晏宁直觉得陆怀鸩宛若是犯了错,被罚站的孩童,不禁失笑,请小二哥送了软榻来,又道:“快些去歇息吧。”

陆怀鸩应诺,乖乖地躺在了床榻上,姿势极是端正。

月光如水,似为其披上了一层薄纱,映入谢晏宁眼中,教谢晏宁猛然偏过了首去。

谢晏宁又去饮黄山毛峰,黄山毛峰早已凉透了,泛出些微苦涩。

由于谢晏宁生怕自己入夜后恐会失去神志之故,俩人从不曾在夜间赶路,以致于到了二月初,从春寒料峭至莺飞草长,俩人都未能赶到江南道。

二月初五,俩人终是临近江南道了,日暮时分,俩人夜宿于一家客栈。

客栈不远处,有人搭了不大的戏台,戏台上覆着白色幕布,而幕布后有一老翁与一少女,正在做演皮影戏的准备。

台前已聚了不少半大的孩童,成年人寥寥。

谢晏宁只看过一次皮影戏,用罢晚膳,便出了客栈去,先是在置于一边的铜锣中放下了一小块碎银,而后才立于最末。

陆怀鸩自是紧随其后,他却是不知谢晏宁竟然对皮影戏颇感兴趣。

皮影戏相传是汉武帝的妃子李夫人身故后,大臣李少翁为解汉武帝的思念所创,其灵感源自于偶见孩童手拿布娃娃,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

今日所上演的这出皮影戏乃是《断桥相会》。

白蛇、青鱼、许宣悉数登场,配以圆熟的唱腔以及恰如其分的奏乐好不热闹。

谢晏宁一面吃着饴糖,一面看着皮影戏,忽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母亲曾带着他去古镇游玩,他们母子在一处明代的老宅中,看过一次皮影戏,虽然上演的并非《断桥相会》,而是《拾玉镯》,但他还是不由地双目微红。

倘若……倘若母亲并未生下他,而是在父亲的真面目暴露后,果断地选择流产,那么母亲一定能有一个灿烂无比的人生吧?

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外祖母是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外祖父是闻名于世的物理学家,母亲本身亦在a大就读研究生,专业是考古,a大考古系是世界上最为顶尖的,倘若母亲能继续念书,定然能在考古学领域中有一番作为,不至于堪堪三十岁便过世了。

一想到母亲,饴糖再甜,亦生了苦味。

谢晏宁在看《断桥相会》,而陆怀鸩则在偷偷地看谢晏宁。

不知何故,谢晏宁的情绪陡然低落了。

是因为皮影戏的缘故么?

但这皮影戏并不悲伤,而是浪漫且动人的。

他明知自己并无资格关心谢晏宁,但还是低声道:“师尊,你可是有心事?”

谢晏宁斜了陆怀鸩一眼,不答,反是从油纸包中取出一颗饴糖送至陆怀鸩唇边。

谢晏宁这一眼好似盛着一汪西湖水,教陆怀鸩不断不断地沉溺了下去。

“怀鸩。”见陆怀鸩并不吃自己指尖的饴糖,谢晏宁出声问道,“你不是嗜甜么?”

陆怀鸩近乎被谢晏宁的眼波溺毙,被谢晏宁一唤,方才勉强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道:“师尊为何知晓弟子嗜甜?”

谢晏宁答道:“本尊是从拢竹处得知的。”

“原来如此。”陆怀鸩开心地将饴糖收入了口中之际,唇瓣竟不慎蹭到了谢晏宁的指尖。

谢晏宁的指尖在陆怀鸩唇瓣的触感以及陆怀鸩吐息的热度的双重夹击下,微微发颤。

他赶忙收回指尖来,而后将油纸包往陆怀鸩怀中一塞,道:“全数送予你吃吧。”

陆怀鸩与谢晏宁相处了足足一十三年,自然知晓谢晏宁并不嗜甜,适才谢晏宁买饴糖之时,他便觉得甚为奇怪,却原来谢晏宁其实是买予他吃的么?

“多谢师尊赏赐。”他兴高采烈地吃着饴糖,唇颊生甜。

《断桥相会》尚未演罢,他已将一油纸包的饴糖吃了干净。

谢晏宁发觉陆怀鸩砸吧着嘴巴,忍俊不禁:“你若是还想吃,再去买一些来便是了。”

陆怀鸩竟是道:“师尊不会怪罪弟子嘴馋么?”

谢晏宁反问道:“本尊为何要怪罪你?”

陆怀鸩立即去买了饴糖来,还买了一只梅干菜肉馅的锅盔。

他恭敬地将锅盔奉予谢晏宁,才接着去吃饴糖。

谢晏宁原本情绪低落,却是被陆怀鸩所治愈了。

他吃着出炉不久的锅盔,心中暖烘烘的。

因俩人皆是容貌出众,风采不凡,立于人群当中,过于惹眼,不免被观客侧目,还吸引了不少过路人驻足,甚至于有些人的注意力尽在俩人身上了,而非皮影戏。

陆怀鸩并不喜欢被旁人围观,这张皮相于他而言无异于罪孽,但他而今满心满眼俱是谢晏宁,无暇他顾。

而谢晏宁生前的容貌亦很是引人注目,早已习惯了。

《断桥相会》演罢,有大胆的女子围了上来,更有一妇人直截了当地道:“敢问两位公子可有婚配?”

陆怀鸩下意识地挡于谢晏宁面前,却闻得谢晏宁道:“我并未婚配……”

难不成谢晏宁对于在场的女子有意?

他忐忑不定,但他无权干涉谢晏宁的所言所行。

他紧张得浑身皮肉紧绷,又闻得谢晏宁道:“但我暂无婚配的打算,谢过夫人的好意了。”

妇人又殷勤地问道:“你这弟弟可有婚配的打算?”

陆怀鸩摇首道:“我亦无婚配的打算。”

众女纷纷失望地散去了,不多时,此地仅余下谢晏宁与陆怀鸩俩人。

陆怀鸩凝望着谢晏宁,逾矩地确认道:“师尊当真暂无婚配的打算?”

谢晏宁正在努力地还阳,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久留,自是不可能婚配,遂正色道:“当真。”

陆怀鸩闻言,如同得到了承诺似的,眉开眼笑。

只消谢晏宁不婚配,他便是离谢晏宁最近的那一人。

谢晏宁疑惑地道:“你不愿本尊娶妻么?”

虽然眼前的谢晏宁面上并无丝毫愠色,但陆怀鸩料想谢晏宁或许下一霎便会翻脸无情,遂跪下身去,向着谢晏宁磕头认错:“弟子知晓自己无权过问师尊的婚事,望师尊降罪。”

油纸包被压在了他的左掌下,一部分饴糖亦然,而余下的一部分则争先恐后地从油纸包中滚落开去,沾上了尘土,由米白变作了乌黑。

原身的确不喜被陆怀鸩过问婚事,甚至会因此将陆怀鸩打至遍体鳞伤。

但如今居于这张皮囊之内的并非原身——幸好并非原身。

一念及此,他又听见陆怀鸩卑微地道:“望师尊降罪。”

谢晏宁看着陆怀鸩弯曲至极致的背脊,那背脊似乎会在下一息折断,破开肌肤,使得陆怀鸩鲜血淋漓,这个念头催得他的心脏不住发疼。

他抬手覆于心口,又扫过四散于陆怀鸩左掌边的饴糖,思及自己先前做出的决定,他并不做原身姿态,而是蹲下身来,揉了揉陆怀鸩的额发,温言道:“怀鸩,你且起身吧。”

陆怀鸩小心翼翼地窥了谢晏宁一眼,又垂下了首去,乖巧地站起身来。

他堪堪站定,竟是被谢晏宁扣住了左腕,他的左手本能地一颤,但并未抽出来。

谢晏宁是因为瞧见陆怀鸩掌上黏了饴糖才扣住陆怀鸩的左腕的,饴糖被陆怀鸩掌心的温度融化了些许,黏黏糊糊的。

他看着陆怀鸩的掌心,从陆怀鸩掌上取下了一颗饴糖,而陆怀鸩却是看着他,视线更是趁着他不注意,大胆地拂上了他的后颈。

陆怀鸩自然不敢紧盯着那段姣好的后颈不放,须臾,便已撤离了视线,并将视线放于不远处的饴糖摊子上。

他喜欢吃饴糖,但从未这样喜欢过。

未多久,他又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收了回来,转而注视着谢晏宁的后脑勺。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拼命地呼喊着:师尊……谢晏宁……晏宁……晏宁……

但他生恐被谢晏宁察觉,末了,终是将视线定于自己掌上了。

谢晏宁的手指在他掌上来来回回,莹润如玉,骨节分明,教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些该当被尘封的记忆——勾住了他的后颈的谢晏宁的手,拥住了他的腰身的谢晏宁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的谢晏宁的手……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手有着怎样的触感,怎样的温度,但谢晏宁应当永远不会再这么做了。

谢晏宁仔仔细细地将陆怀鸩掌上的饴糖取下了,又扯着陆怀鸩进了客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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