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覆雪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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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绿身体恢复后,谢辞在村里休整了一下就又重新上路,数日后由秦岭山区入江汉平原,抵达云梦泽。云梦泽有大小湖泊千百之数,江汉地区乃是鱼米之乡，百姓富庶，城郭众多。

谢辞在一个挺大的镇子上落了脚，熊妖的内丹是极其珍贵的药材，他在镇上的药铺卖了一大笔钱，然后住上了最好的客栈最好的上房。

世人尊佛,客栈的掌柜对他很客气，不仅房间整洁舒适，斋菜的口味也十分不错。谢辞时隔数日终于吃了一顿饱饭,又泡了个热水澡洗去周身疲惫，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小绿蜕了一次皮后变长变重了一些,虽然谢辞不介意，但它却不知为何没有之前那么喜欢缠在他手臂上了，有了房间后,更是连睡觉都不愿意趴他枕边,反而宁愿盘在冷硬的桌面上。

谢辞感到有些受伤，但转念一想，小绿如今换算成人类大约相当于青少年的光景,要说是进入了青春反叛期，好像也不无道理。

这么一想他又看开了些，临睡觉前没忘往桌上放一小块松子糖,糖分能补充能量，他总觉得这孩子蜕完皮之后好像瘦了一点。

“晚安。”他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一下它的脑袋，小蛇翘了一下尾巴尖儿，谢辞随即吹熄了蜡烛。

事情大概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发生的。

因为谢辞被一声沉闷的“咚”惊醒时，房间里一片灰蒙蒙，已经有几缕天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进来。

谢辞浅眠，那声音一响他就睁开了眼，抓过放在枕边的佛珠一把拉开床帐，视线在一览无余的客房内极快地四下一扫，却什么都没看见。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小绿？”

往日熟悉的“咝咝”声没有出现，安静的房间里却不知从哪儿响起一声轻微的“嗝”。

谢辞屏息凝神，很快就分辨出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轻而急促。他微微俯低身子，随即快如闪电地出手，一把掀起床单往床底下看去。

黑洞洞一片，因突如其来的劲风扬起了一片浮尘。

还好还好，谢辞松了一口气，没出现什么床底下还有一个人的鬼故事情节。

他这样想着抬起头，然后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卧槽！”谢辞虎躯一震，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脏话。

结果那人好像比他更紧张，缩着身子往阴影里躲了躲。

没错，房间中央的那张八仙桌底下，缩着一个人。

那人浑身赤、裸，黑色的头发长长地垂到地上，遮住了大片雪白的皮肤，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膝盖抵着脸颊，下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金色眼睛。

金黄色的竖瞳，谢辞想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他彻底放松下来，拉起床帐下了床，踩着鞋子走到桌边，蹲下、身与缩成一团的人对视。

“小绿？”谢辞手心朝上，像以往对待小蛇妖那样向面前的人伸出手。

紧紧缩成一团的小蛇妖微微发着抖，又“嗝”了一声。

“蠢货，老子早就想说了，老子有名字，老子不叫小绿！嗝……”金眼睛的主人没伸手，反而一边发抖一边用有些恼怒的声音说，“等等……老子能说人话了？”

清澈明亮的少年音，一口一个“老子”……

什么惊慌失措呀……谢辞面无表情地放下手，那大概是自己给他加的柔光滤镜。

“你先从桌子底下出来行不行？”谢辞无奈地轻叹一声，站起身走向墙边的柜子，“先穿我的僧衣凑合一下，等天亮了我上街给你买身衣裳去。”

“老子也想，嗝，老子这不是还不大会用两条腿儿走路么……”小蛇妖老大不痛快地嘟囔着，一边打着嗝，一边四肢并用地从八仙桌下爬出来，长发从雪白的肩头滑下，蜿蜒遍地。

谢辞转回身差点没被他贞子似的造型吓死。天还没亮就接连被吓了好几回，谢辞心累地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半扶半抱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你怎么突然变作人形了？妖族不是最少也要五百年才能化形么？”谢辞扶稳还不会用两条腿站立的小妖怪，对方比他低了小半个头，谢辞就顺手帮他整理着乱糟糟的长发，伸手把头发从他脸上拨开，“你……”

他的声音突然被卡在了嗓子里。

谢辞看着小绿的全脸，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裂开来了。

他还是一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脸上稚气未脱，灿金色的竖瞳却有一股不属于人类的凶猛。这张脸和思空长得有几分相似，估计是小绿和他待的时间久了，化形的时候下意识地就选择了他的长相作为模板。

秀致的鼻梁，淡色的嘴唇，眼角的弧度薄而微微上翘，还有那一颗，在灰蒙蒙的光线里也依然灼痛他双眼的朱砂痣。

好像有一柄重锤猛地击中了他的心脏，谢辞说不出话来，双手微微发起抖。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认识这张脸，却在看到的一瞬间头晕到呼吸不畅。

好像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等到连自己都快忘了。

“啧，老子怎么知道为什么……”少年烦躁地适应着新拥有的两条腿，他深切地觉得这两条腿破用没有，不仅不好看，还难用——人类到底是怎么用它们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