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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喝咖啡?!”周洛阳说,“不要命了!”

杜景说:“只喝一口。”

周洛阳问:“这是余健强的公司?”

杜景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给周洛阳看:【车里有监控】。

周洛阳只得不问了,说:“找个地方睡会儿吧,这些年里失眠有减轻吗?”

“没有,”杜景说,“比以前更严重了。”

周洛阳:“吃的药也比以前多了。”

杜景看了眼手机,知道周洛阳没有看他的设备,只要他不在的时候,周洛阳从来不乱翻,与从前一样,想翻的时候,只会当着他的面翻。

杜景也很坦荡,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至少对他与周洛阳的关系来说如此。

“家里没有留给你现金?”杜景问。

“没有。”周洛阳答道,“欠下不少债务,爷爷的遗嘱立了给我,债务也一起继承了。值钱东西早在他去世前,就被我姑、我叔叔他们瓜分完了,现在去的仓库里只剩一点破烂。”

杜景又说:“你爸爸呢?他不管?”

“死了。”周洛阳答道,“前年年底,在羽田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乐遥就是因为这场车祸,落下的半身不遂。”

“对不起,”杜景说,“本想说你变了不少。”

“没关系,碰上这么多事,总会有所改变的。”周洛阳轻松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日子总要过,人来人往,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

杜景:“赫拉克利特。”

车在鼓楼斜街前停下,这一片是宛市的老城区,奥迪在狭隘的平房巷外掉头极其艰难,就像游进了大量盘结海藻区的一尾鲨鱼,路边人还不停按老式自行车的铃铛,叮叮作响,从车窗外望进来,好奇杜景,也好奇杜景脸上那道疤。

杜景现在已经不太在意旁人的眼神了,别人看他脸上的伤痕,他就光明磊落地让人看,只有英俊的脸上,那冷漠的表情是倨傲的。

周洛阳掏出钥匙,打开一扇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这是爷爷生前名下所有的一间小平房,据说是祖先留下来的,位于鼓楼斜街七十三号,四十年前就再没人住过,十年前用以堆放古董店里淘汰下来,或是修不好的杂物。

平房约六十方,房顶上悬着一盏电灯,周洛阳关上门,拉了下灯绳。昏暗灯光下,全是柜子与箱子,靠墙的架上堆着大量的旧书与纸张,几卷被虫蛀坏的画。角落里有张弹簧床,床上铺着空调被,墙上挂着积灰的唐卡。

杜景走到后门处,那里被水泥封上了,窗子则钉上了木板,从缝隙外投入秋日的天光,卷起的尘埃犹如从古老文明的光阴罅隙中,照进来的光柱。

“只有这些,”周洛阳站在房子中央,想了想,说,“估不了价。”

“估过?”杜景走到一张老式桌子前,拉开抽屉,里面是几块没有表带的表盘,压着二十年前的《参考消息》。

周洛阳:“自己估的,从小就与古董打交道,心里总归清楚。唯一值钱的就只有这套房,五六百万吧,但也得等拆迁补偿,拆迁的可能性很低……”

鼓楼斜街是古建筑保护片区,其后是个很大的湖,临湖一侧已改造成了商业街,开满了奶茶店、特产商店、文创小铺,就像全国各地都有的古镇文化。但往里走个三四百米,便是无人问津的危房小巷,租不出去,政府也不敢来拆。

“……况且涉及到祖先的产业,”周洛阳说,“我也不想卖。”

杜景拿出一块表盘,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天光端详。

这块表非常奇特,它没有时、分、秒针,圆形的表盘上只有三块方形金属片,各自错开三十度叠在一起,彼此交错,形成薄薄的十二角型。内圈是一天的十二小时刻度,中圈则是一个月相周期对应的天数。

最外围,则是万年历的时间圈环刻度。

杜景拿高表盘,看了一会儿,显然被它复杂的机械感吸引住了。

“怎么看时间?”杜景问。

“方形的一个角上,有一枚泪滴形的蓝宝石,”周洛阳说,“要对着阳光看才能看见,蓝宝石指的方向就是时间刻度,瑞士的工艺,我试着修了下,不太能走。”

杜景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很漂亮。”

周洛阳说:“没有名字,也没有批次,应该是个限量版的吧,很多年前的产品了,喜欢就拿走。或者换个?有枚迪通拿你要吗?”

周洛阳打开角落里的小保险柜,里面有两块表,扔给杜景一块,让他试试。

杜景试着放在手腕上,摇摇头,还给了周洛阳。

“你会修保险柜吗?”杜景坐在床边上,试着调手里那块奇特的表,忽然问。

周洛阳:“?”

周洛阳没明白过来,片刻后说:“需要设计图。”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家的保险柜,与余健强办公室里的有点像,随手一指。周洛阳便起身翻东西,杜景又说:“老式库布尼,1973年产。”

周洛阳的这个保险柜也是库布尼转盘式,只是批次不一样,设计上也作了更改。

“73年的?”周洛阳说,“看见实物说不定可以,你要做什么?”

周洛阳怀疑地看着杜景,心里充满了疑惑。

杜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周洛阳说:“我记得好像还有它的手册。”

数十年前俄罗斯的保险柜很畅销,说明书里也附带了在忘记密码的情况下如何复位的办法,只是相当复杂。周洛阳找到一本发黄的手册,批次不同,原理却应当大同小异。

“你到底想做什么?”周洛阳疑惑地说。

“我有点累。”杜景忽然道。

“睡会儿吧。”周洛阳让杜景到弹簧床上去,杜景皮鞋也没脱,朝里头挪了点,留出一个空位。周洛阳也与他并肩,在床上躺了下来,开始翻手册。

杜景还在看手里那块表,说:“几点了?”

“十点。”周洛阳翻着说明书,一瞥杜景,“别弄了,已经彻底坏了,修不好,留着当纪念吧。”

杜景调了下表盘,发出一声轻响,但在设定日期时却被卡住了,转了几下,这块表有点生涩,他不敢太用力拧,怕拧坏了。

表盘上的日期停在昨天:九月七日。

也是他们在分别近三年后,再次重逢的那天。

一声机械的轻响,杜景不知道无意中动了什么地方,停摆许多年的这块表,再次开始走动。

“修好了,”杜景给周洛阳看,“怎么奖励我?”

周洛阳:“……”

“你只是把发条针拉出来又插回去,反复了几次而已吧!”周洛阳哭笑不得道。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见他还像小孩儿一般,执着地弄那块表,便从他手里取走,说道:“别玩了,睡会儿。”

“两个小时后叫我,”杜景说,“一起吃午饭去。”

杜景于是稍稍侧过身,闭上双眼,露出了疲惫的表情。

周洛阳给两人盖上被子,继续翻看保险箱的说明书,说明书上又是俄文,看得他头晕脑涨,于是随手将书扔到床下,也睡着了。

十一点四十五:

杜景忽然睁眼,从西裤的裤兜里摸出正在振动的手机,接了电话,放到耳畔。

“景哥,”那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道,“你在哪里?”

杜景轻轻起身,眉目间带着刚睡醒的焦躁,低声道:“说。”

“余健强死了。”那边压低声音。

“昨晚半夜,他在工地跳楼了!你没看新闻?半小时前爆出来的!”

杜景脸色瞬间一变,拿了西服外套推门出去。

而这时候,周洛阳还在熟睡。

杜景绕到小巷后,换了蓝牙耳机,年轻人还在耳机里说:“你昨晚那个点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杜景没有回答,只听耳机里那人又飞快地说:“公安正在到处找人,他所有的助理都要被带走协助调查,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会儿,别被……”

杜景来到离车不远的巷子尽头,看见两名刑警正在拍他的车牌,停下脚步,转身从原路回去。

十一点五十五:

杜景正要走进商业街时,三名刑警,一前两后迎了上来。

“同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为首那人出示工作证。

杜景稍稍抬手,手里抓着外套,刑警为他摘下耳机,简单搜了下他的身,没有铐他,把他带上了警车。

十一点五十八:

仓库内,熟睡的周洛阳枕畔,被杜景动过的表,蓝色泪滴指向罗马数字“十二”。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十二点整。

三块方形金属盘走过了十二小时的轮回,归位重叠。时针,分针,秒针叠在一起,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轻响,犹如发条舒展开,持续响起的水流声。

指针停在正午十二点。

周洛阳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备注事项:下午六点,合伙人饭局,余健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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