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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如月一惊,蓦地抬头,看到那个白到发光的男人。
见营业员已经开柜台拿书,何如月赶紧道:“我也要《书与你》,麻烦也给我拿一本。”
没想到营业员怔住:“只剩最后一本了。”说着,将手里那本书递给了男人。
何如月瞪大眼睛,望着那个脸色平静的男人,等着他发扬绅士风度说一句“算了,给她吧”。
但是没有。
丰峻只是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坦然地拿过书翻了翻,然后向营业员道:“多少钱,这本书我要了。”
“两毛九。”营业员道。
丰峻从背着的黄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又从小布袋中拿出三张一角钱的钞票,递给营业员。然后等待营业员结算找钱时,悠然地翻开了第一页。
一口气从何如月丹田涌出,涌得太急,顿时堵在了心口,怎么都下不去。
这是何如月超级想要的书,也是很难买到的书,她在柜台里一眼看到,别提多惊喜了,那心情就跟中了奖似的。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而且还是半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的程咬金!
何如月气不打一处来,翻白眼嘟囔:“什么都要争。也不想想自己看得懂不……”
她真是小看了丰峻。
特种兵出身,优越的不仅仅是身手,还有听力。
丰峻挑眉,望向她,语气还是那么平静:“英国作家毛姆的作品,是他当年发表在英国一家报纸上的读书随笔集,第一次在国内出版。我很喜欢。”
乖乖,不得了,被他听到了!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吃不准这个烧锅炉的男人是真的懂这么多?还是刚刚翻阅时临时记住的?
但不管是哪种,自己背后嘟囔别人,还被人听到,都是很尴尬的。
何如月狠狠地、报复般地指着柜台里:“营业员同志,我要《莎士比亚全集》,11册,都要!”
连几米开外的丰峻都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甘,原本平静的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浅笑。
拿着刚找的一分钱,他不走了。
营业员过来,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了一套全新的《莎士比亚全集》,往柜台上一竖:“一共是12元9角。”
12元9角?何如月怀疑自己听错了,刚刚丰峻买一本书,不是只要2角9分吗?为什么我这11本就这么贵?
她下意识拿出一本,反到封底一看,傻眼了。
1.20元。
再翻一本,1.10元。
不用翻了,何如月不想做算术题。她只是不明白,是莎士比亚比毛姆有名吗?还是莎士比亚长得好看?
何如月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当着丰峻的面,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钱不够这种话。
正想着如何收场,陈小蝶懵里懵懂地说:“要十几块啊,好贵啊。姐姐我们钱不够了,我们去买别的吧。”
丰峻的脸色顿时变得有趣起来,斜睨着这边。
尴尬羞愧五秒钟,打不死的何如月迅速振作起来,端出“姐姐我不是没钱,姐姐我只是花光了”的气势,拍拍陈小蝶的头:“早知道前面少花点啦!”
又对营业员道:“抱歉啊,我回头再来买。啊,对了,这个有几套?不会我转身再来就没有了吧?”
营业员指指柜台里:“一共两套。这一套,柜台里还有一套。”
话音未落,旁边过来一个中年人:“同志,这一套多少钱?”
“12元9角。”
中年人想都没想,打开钱包,拿了一张十元的,三张一元的,递给营业员:“我拿一套。”
何如月惊了。
这是命运大神在跟我作对吗?
还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人有什么误解?不是应该大多数人都没有文化吗?为什么书店还这么多人,还个个这么求知若渴?
现在何如月十分担心,她回去拿钱的功夫,仅剩的一套《莎士比亚全集》也要被人拿走。
“同志,柜台里这套留给我。我现在就回家拿钱,我家很近的。”
营业员有些为难:“这个违反规定的啊。”
“十五分钟也不行?”
营业员摇摇头。
几米外的那个男人,终于说话了:“我替她付。”
又是一通慢悠悠地掏袋子,慢悠悠地数票子:“12元9角而已,这套书,值得。”
要你说。十几块的莎士比亚,能不值得?
考虑到他关键时刻还算挺身而出,何如月没有再埋汰他。营业员见她没有袋子,将十一册书也用牛皮纸包了扎好。
“明天上班我就还你钱啊。”何如月一手拎着衣服卷,一手抱着一扎书。
丰峻却还是不动声色的:“不用还,算我送你的。”
“这怎么行。十几块钱得你半个月工资了吧!”何如月知道青工的工资,刚进厂的,还不到三十呢。
谁知丰峻微微一笑:“谁靠工资生活啊。”
咦,你不靠工资生活你靠什么?这年头又没炒股没兼职,你难道靠偷靠抢?何如月顿时警觉起来,狐疑地望着他。
“不行,一定要还的。”
“随你吧。”丰峻淡淡的,也没坚持。
何如月又贪心起来:“《书与你》也让给我呗?我多出一毛钱?”
“哈哈。”丰峻笑起来,立即又收了笑容,凑过来,低声道:“不给。”
切,不给拉倒!我还不信书店后面就不进货了!
何如月一撇嘴:“小蝶,走,咱们看连环画去。姐姐给你买连环画!”
望着二人神气活现地走向连环画柜台,丰峻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黄挎包,触手便是硬硬的书的轮廓。
不信你不来找我借。丰峻笃定地想。
…
晚上,何总工和刘站长又往家里打电话了。
何如月期期艾艾说自己今天上街一激动,花钱花多了,然后等着父母批评。毕竟她还没拿工资,现在花的还是父母的钱。
没想到刘剑虹听说她买了两身裙子,开心得乐不可支,连声说“要的要的,女孩子参加工作了,当然要买几身象样的衣服啦”。何舒桓听说她买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也很赞赏,说人就是需要不断学习,多看名著陶冶情操是当代青年人应该有的思想追求。
啊,这是什么样的宝贝父母啊。“我女儿做什么都是对的”,就是他们的人生信条哇。
不过何如月没忘记打听一个事:“听说明丽也分配到咱们厂了?”
刘剑虹立刻道:“对了,正要跟你说这个。她卫校毕业了,不肯去医院,说医院太辛苦,当护士要三班倒。非要进企业。想来想去,还是进咱们厂算了,毕竟我退休也没多久,还能有个照应。她应该最近几天就会去厂里报到,到时候你一定要看住她,别让她兴风作浪。”
这个表妹可不是自己能看得住的。但为了让宝贝父母放心,何如月还是一口答应。
不过有一点疑惑,何如月没说出口。
宁州是省城啊。宁州的企业比吴柴厂实力更强的多了去了,舅舅在宁州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安排个工作肯定不成问题,怎么就要远远地分配到中吴来。
怕是另有原因。
总之,刘明丽同志绝不是盏省油的灯,不知道来吴柴厂究竟是祸是福。
…
愉快的周末很快就过去了。新的一周,要面对更多更繁杂的工作啦!
第二天一早,何如月换上了新买的白色短袖和红色高腰裙,虽然她个子不高,但宽宽的腰封和挺拔的身姿还是显得她亭亭玉立。
别出心裁的,何如月在家中找出一条大红色的丝带,是原身演出时系在辫子上的,何如月将它系在了短袖衬衫的小圆领下,和大红裙子遥相呼应,又别致又可爱。
编了好几天的大辫子也让她腻味透了,况且她手笨,也编不好,索性像在后世一样,轻轻松松将一头蓬松的秀发绾了个丸子头。
出发。
厂门卫那个一条胳膊的师傅,把脑袋都探出来了,大喊着:“何干事早啊。”然后目送她走进了行政楼。
脑袋又缩了回去,嘟囔:“蛮体面的小丫头,怎么梳了个道姑头?”
但行政科的徐秀英显然就要有品位多了。
一见到何如月,徐秀英啧啧啧:“哎呀,这身衣服好看的来。就要年轻小姑娘穿,太时髦了。哎呀,这个头发绑得也好看。像那个……像那个跳芭蕾舞的。”
旁边经过的职工笑着插嘴:“秀英你厉害啊,你还知道跳芭蕾舞的什么样啊?”
“当然知道了,我家老头子带我市政府礼堂看过芭蕾舞演出的好伐。”徐秀英丈夫在市文化局,一提起丈夫,她脸上就自带三分优越表情。
职工更好奇了:“真的啊?听说跳那个芭蕾舞,都露大腿的啊,男的还穿紧身裤,看了害不害臊啊?”
徐秀英撇嘴:“没见识的。那叫艺术!”
然后一转身,慈祥地摸着何如月的丸子头:“就是绑得松了点。不然更加艺术。”
何如月的丸子头,就意外地变成了“芭蕾舞头”,再也没人敢说她扎的是道姑头,因为那不艺术,显得自己没见识。
一通打扫卫生、排队打水等等全部搞定,黄国兴来上班了。
“小何,你去办公室开个介绍信,我们马上就出发,去看守所。”
“要安排车吗?”何如月问。
黄国兴被逗笑了:“你这丫头,年纪小小,派头倒大,几站路的功夫派什么车啊。”
“啊!这么近?我还以为在郊外,要很远呢。”
失策失策。后世的经验基本不管用啊,谁能想到,这年头连看守所都在市区呢。
看守所不仅在市区,而且和市公安局只隔一堵墙。门口有武警战士站岗,看得何如月心里毛毛的。
也不知道是公安局的安排,还是费远舟自己主动,反正黄国兴和何如月来到看守所门口时,费远舟已经在了。
今天的何如月,简直让人耳目一新啊,看得费远舟眼睛都亮了。
“这么早就来啦,还以为你们会下午来。”
黄国兴道:“一堆的事儿,下午还要走访困难职工。”
“工会工作很忙啊。”费远舟说着,不由望了一眼何如月。心想,这位何同志倒是不管怎么忙,都永远神采奕奕。
精气神真好啊。
有市局的同志带着,又有厂里的介绍信,看守所的同志很客气地将他们带到了访客室。
就像影视剧里一样,阴暗的大房间里,一张宽大的桌子,黄国兴和何如月坐在靠外的一面等待。
不一会儿,听见沉重的镣铐声,随着脚步声,咣咣地挪过来。
是重刑。所以重铐。
陈新生已经剃成了光头,原本粗壮的他,这些日子备受内心煎熬,已经整整瘦了两圈,都脱相了。
咣啷啷的镣铐声中,他笨拙地在桌子对面坐下。
还没开口,已经泣不成声。
“我对不起厂领导,对不起同志们,对不起我老婆……呜呜呜……我对不起小蝶啊!”
黄国兴面容严峻:“知道对不起就好!”
不管怎样,误杀也是犯罪,陈新生就算还是个未经审判的犯罪嫌疑人,在旁人眼里也已经是个杀人犯。不能指望黄国兴对他能有怎样的宽容。
“要不是你老婆也是厂里职工,我真不想来看你!”黄国兴恨恨地说了一句,终究还是生了恻隐之心,“放心吧,你死不了。但还能不能活着出牢房,可没人知道,你有什么要交待的,或者说,家里还有什么困难,需要厂工会帮忙的?”
陈新生缓缓地摇摇头:“我死也好,活也好,都无所谓了。这些天我只有一个念头,跟我女人一起死了算了。我去阴间跟她陪罪。但……但我舍不得小蝶啊……”
见他热泪滚滚,何如月想起陈小蝶平常絮絮叨叨说的话,她能感受到这对父女相互的爱。
“我去过陈新华家了,他们家不愿意收养小蝶。”何如月道。
陈新生脸色变得更加灰败,喃喃地哭:“怎么办。求求你们帮帮小蝶,她成孤儿了,求求你们啊。”
黄国兴看了一眼何如月,叹息一声道:“现在你女儿在何干事家里,暂时由何干事带着。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你想想,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可以收养她的?”
陈新生缓缓地摇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不愿意收养,就实在没办法了。”
“她妈妈那边呢,也没亲戚了吗?”
“有个哥哥,犯了事送到西北农场改造,十几年了,音讯全无。怕是……怕是死在西北了。”
何如月黯然,默默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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