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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禄和吕产自是满口应诺,可吕太后心里明白,他们这一辈人没有经历过楚汉相争的残酷。虽然他们智勇双全,但论谋略和决断,又岂是朝中那几位老狐狸的对手?好在几位老狐狸皆年长,刘姓诸王也分散在偏远荒凉之地,京都和皇宫的兵权全都牢牢掌握在吕家手里,只要吕禄吕产谨遵她的嘱咐,死守京城,不离皇宫,吕氏安享富贵,当是无忧了。
吕禄吕产走后,吕太后的心情也愉悦了些。一阵微风拂过,重重纱幔层层妖娆舞动,在那光与影的交叠中,她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可是辟阳侯在外面?快把他请进来。”吕太后的声音难得的柔和起来。
近身伺候的嬷嬷略沉默后回道:“禀太皇太后,辟阳侯被罚闭府思过,已数月没有入宫了。”
吕太后听到“闭府思过”四个字,面容微滞,随即反应过来。辟阳侯审食其因为偷看太后张嫣换衣服而被罚,非诏不能入宫。
审食其,一想起这个名字,吕太后心里既爱又恨,爱之深沉,恨之彻骨。这个男人陪伴了她四十多年,在她最艰难痛苦、最寂寞无助的时候,他总是坚定站在她身边,安慰她,照顾她。在儿子刘盈崩后,审食其搬入宫中,与她寸步不离,俨如夫妻般共同生活七载。
谁曾想,这样一世精忠的男人,竟会在苍苍白发之年,做出这种不伦不尊的龌龊之事!张嫣是刘盈的皇后,更是吕太后的外孙女,审食其这样悖逆不轨的行为像一把刀明晃晃地直插在吕太后的心尖上!
若不是顾念旧情,若不是心有不舍,被人称作毒妇的吕太后又怎会仅罚审食其闭府思过。
嬷嬷见吕后刚舒展的愁眉又拧在一起,忍不住劝慰道:“辟阳侯近日连上了好几道折子,跪求入宫探视。太皇太后,可要老奴传召宣他入宫?”
吕太后默然垂眼:“罢了,还见他做什么。”说完这句,已是心若死灰,身体也倦急。
待她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正悠悠地飘在半空中,而前一刻还大亮的未央宫,此时却沉寂在浓黑夜色中。她垂老僵硬的身体变得轻如飞燕,随风盈盈摆动。她看到脚下的未央宫灯火通明,殿门大开。宫女太监们来去匆匆,但步履轻缓,像一群训练有素的鬼,踏过光洁的地砖而寂寂无声。
她讶然望着这一切,忽然看到宫殿正中的路上亮起一长串流动的灯火。定睛一看,原来是太后张嫣带着小皇帝急匆匆赶来。吕太后飘到宫殿正门前,摆好架势,等着他们向自己行礼问安,结果张嫣和小皇帝像看不见她一样,穿过她的身体径直步入正门。
“太皇太后薨!”
大殿内忽然传出宦者令哀伤而绵长的报丧声。随后,丧钟敲响,哭声四起,宫里宫外连同整个长安城顿时闹哄哄乱做一团。
(二)
吕太后死了,她的魂灵如浮萍般飘荡在偌大的未央宫和长安城内。
绵延数十里的送葬队伍到达长陵,吕太后的灵柩被送入地宫,巨大的墓门缓缓下落。吕太后的魂灵长久飘散眼见湮灭,急迫间,她凝尽全神将魂魄化作一股青烟飞向地宫。就在即将穿过石门的那一刹,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箭一般俯冲下来,转瞬间又高飞而去,全无影踪。
自此,吕太后的魂魄附在了黑鸦的身上。
黑鸦不知疲倦地在长安城上空一圈又一圈的飞过,倒叫她亲眼见证自己身死后发生的诸般凄凉事。
她看到不足二十岁的外孙女张嫣虽贵为太后,身居华美的椒房殿,却形同枯槁。而吕产吕禄在她死后依然不知收敛,耀武扬威横行京城。
她看到老臣陈平、周勃、灌婴与朱虚侯刘章在府中秘密谋划。她看到齐王刘襄(刘章的哥哥)举着“入关诛杀诸吕,保护刘氏帝位”的名义举兵进京,而愚钝的吕产居然派灌婴领兵迎击刘襄。更让她大失所望的是,一向精明的吕禄居然听从自己所谓好友的话,主动交出兵权,让周勃那个老匹夫入主北军。
吕产被领兵进宫的刘章杀害,失去兵权的吕禄被捕斩,一夜之间,吕氏满门不论老少一律被斩杀。白发婆娑的妹妹吕媭被乱棍杖毙,吕媭和樊哙唯一的儿子樊伉亦被诛杀,外孙鲁王张偃被废除。小皇帝刘弘也被废,不久连同惠帝刘盈的所有庶子们一起被诛。
最后,她看到群臣拥戴着一位面生的新帝入主未央宫。
这位新帝是高祖刘邦的第四子,被封为代王的刘恒。他的生母,那个身份卑贱的薄姬,成了太后。就是这样一对不起眼的母子,在她死后成了大汉的主人,享用着原本只属于她和儿子刘盈的荣华富贵。
她和刘邦共同打下的壮阔江山,眨眼间,便被几个老狐狸当做礼物转手送给了新主。新帝是刘邦的儿子,江山还是他们刘氏的,可她吕雉的儿子孙子一个不剩全部死光,她的母族更是满门被诛,煊赫一时的吕氏顷刻间便覆灭。
营营苟苟,挣扎一生,所为何来?
新帝登基,鼓乐声声,长安城内外欢喜鼓舞,处处喜气洋洋。唯有空中独翔的一只黑鸦,不识时务地哇哇哀鸣。撕裂的鸦鸣声掠过长空,在欢乐声中显得尤为刺耳。
朱虚侯刘章怒道:“大吉大利的日子,哪里来的乌鸦!”随即便让人放箭。
站在他身旁不远的辟阳侯审食其仰起头,看到那只鸦,那只鸦黑亮的眼睛也正看着他,哀声凄厉。突然,飞出一支短箭直直穿透黑鸦的身体。哀鸣声哑然而止,中箭的黑鸦勉力飞跃宫门,直直坠落在街头。
为新帝欢呼的百姓一个接一个踏过它的躯体,流出的血液由红变黑,最后烂成了一滩黑泥。而它的双目始终是睁着的,突出的眼珠直直望着宫城的方向。
那是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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