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第 1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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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辜死了,满城欢庆,帝王大赦天下黎民共瞻,御诏言今阉佞既灭,天下无大恶与其者。他的党羽数百朝臣伏罪认诛。都是些碌碌无为三尸五鬼之徒,倒台了后,百姓们个个夹道互相庆贺。甚至一些员外乡绅搭了戏棚子唱连台,连唱三天以示庆贺。
相辜的宅子,被拆毁做了潴水之池,意为阉贼之肉犬豕不屑食之。
惜玉那日去拜访恢复官职的宰相,来时路过相辜的家,已经是一片废墟了。那花园的花也遭殃被砍伐殆尽,枫树只余根和落叶互相依偎着,被践踏的失去了旧日颜色。
恍惚间惜玉看见他就是一袭红裳,倚着枫树,从斑驳光影照耀的枫叶里微微转过来脸,嫣然一笑。
风过,不见了。
只有一片狼藉肮脏,几个乞丐尿急了,跑到破墙下去泻,惜玉别过脸来不去看他们,荣玉棠忽然顿住了,他弯腰从水沟里面捡起来一串珍珠串。
惜玉愣住了。
“要吗?”他轻声问她。
惜玉点点头,荣玉棠拿手帕包了那东西,和惜玉走了,两个人刚从宰相府出来,迎面遇见一个人,红衣烈烈面色苍白,仿佛失去了灵魂。他低眉站在府外屋檐下,有一种无家可归的凄楚。
“桃夭?”
“借一步说话,可以吗?”他声音沙哑:“桃夭马上要回金陵了,想和姑娘道个别…”
*
她们聊了不久,隔壁酒楼里黄粱梦还没做好,他们就分道扬镳了,桃夭没有多少废话,只是简单交代了两件事。
第一件,买卖乾旦的罪行,是荣玉棣和荣玉莲干的,相辜本来只是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比如桃夭,后来荣玉棣看有利可图,私下干起了着肮脏行当,相辜上次想杀他,也是因为这个。
第二件,她们待在京城,他拜托她们经常去三元桥底下,给一个老人送点馒头。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连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道别都没有。只是和相辜一样,说了句:
祝百年好合。
惜玉沉默着目送他归去,转身投入荣玉棠怀抱,他们绕着京城走了一圈,什么也不说,就静静的享受着最后在京城的时光,又到了斜阳,万家灯火里惜玉看着火烧般的天空,忽然明白了当年为什么爹爹大红大紫时候,要离开京城了。
走到三元桥底下,惜玉没忘记买一包馒头给一个老人,那老人破衣烂衫住在桥洞里面,和捡来的木板茅草为伴,一个眼瞎了,另一只还算清明,佝偻着腰从草堆里面探出头来,手紧紧的护着半个破碗:“今天…换了人来了?”
惜玉蹲在旁边,看着他颤巍巍撇开一个馒头,递给自己一半,她摇摇头:“您吃吧…”
那老人满是遒结胡渣的脸笑出褶皱:“好啊,我好久没有看见小怜香来了…他人呢?姑娘,你是他媳妇吗?”
“我不是…”惜玉有些尴尬:“怜香又是谁啊…”
“怎么会…”老人似乎没听到她后面半句,笑着拿那看得见的眼瞥她:“他经常说起,他媳妇很美,叫惜玉。说了多少年了,就是没有带过来给我看过…”
“多少年?”惜玉愣住了,她和相辜相识不过一载啊。忽然她想起来他们初见,相辜红唇带笑把她拥在怀里,阴阳怪气道:
“你叫惜玉?巧了,我小名叫怜香…”
怜香…应该是他出科时候艺名吧…
惜玉好奇开口:“老人家,怜香他…到底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啊…”
他啃馒头的动作一顿,放下手里的,鞠一捧江水就这么喝了,把那些污渍和馒头一起咽下去:“小怜香…打小是胭脂胡同的,白霜儿怀了他被赶出怡红院,就在这里生下的他…”
老人家指了指隔壁桥洞,那里一片灰尘,狭小阴暗,看不出来任何痕迹:
“我们是邻居啊,小时候看着他长大,到五岁都没衣裳穿,裹着茅草上街要饭…后来…后来他娘把他送到戏班去了…他想赚钱想的疯,去唱了旦角…后来出科了还拜的是粉旦之王,专门学那些粉戏…多少人骂他不要脸,他不过是想多挣点铜板…早点回家…”
“谁知道京城禁了粉戏,他第一个被打倒了,钱全部充公了…那个冬天他娘生了病,没钱治,他求爷爷告奶奶才搞到一个偏方…要什么珍珠粉…他就去搞…搞不到…”老人家咳嗽几声:“珍珠那东西…他哪里有?”
“谁知道后来他真的搞到了,好几颗大珍珠,他笑着跑回来带给我看,说是一个名角送他的,还说那个老板说了,叫他以后好好唱,不唱粉戏改唱青衣去,好好做人,说不定以后他能做他女婿…那小鬼当真了,晚上躺在茅草堆里面还在做美梦呢…”
“后来呢…”惜玉哽咽开口,心里暗自怪她爹爹,为什么轻易的给人希望。
“后来,就是那几颗珍珠…出事了…一个员外家墓地被盗,走丢了凤冠上面珍珠,他拿着珍珠去磨粉的时候被人举报了…说他一个穷小子哪里来的上好珍珠,一定是挖坟偷的…”
老人家叹口气:“就把他打了个半死,脖子上锁上铁链,挂着个天打雷劈盗墓人的牌子,被官府人压着游街,整整三天…他娘在人群里面看见,当时就咽了气…他被放回去时候,他娘尸体…”
他干瘦如柴的手指着眼前江水:“就浮在这里…头都抬不起来…”
惜玉已经泣不成声,荣玉棠在旁边听见,打着伞儿,抬眼沉默的看着飘落的小雪。
他敬相辜是个汉子,庆幸他不是个男人。
“我和他把他娘背到山上埋了…他把所有家当买了几个铜板,买了两个馒头,他一个我一个吃了,他就走了…一走就是好几年…后来他出息了!当了小官了好像,还经常来看我给我送馒头,姑娘啊,你不要嫌弃他出生不好,他是个实实的好人啊!从小就善良,唱戏赚的钱从来不舍得花,带回家给他娘,买块卤肉买点酥饼,还给他娘买簪花哩…被他娘骂败家还在旁边笑…”
老人家把地上掉的碎屑用手指一点点粘起来,喂到嘴里:“小怜香儿…是个好孩子…姑娘。”
他重复着一编又一遍。
惜玉擦干眼泪,不敢逗留,匆匆要走,老人家颤巍巍抬眼看他,混浊眼里有一丝亮光:“小怜香儿…好久没来看我了…姑娘…”
惜玉才看见,老人家的衣裳下面空空荡荡,是没有腿的可怜人。
“什么时候,你们喝喜酒喊我一声…”老人家笑的和蔼,从茅草堆里面掏出一个破布袋,里面沉甸甸的有些重量:“我攒了几十年的份子钱呢…给你,多给小怜香买点东西吃,他胃不好不能吃辣…姑娘你多担待些,上次来我看他又瘦了好多啊…”
惜玉蓦然想起相辜和自己用膳,自己嫌弃菜淡,要厨房重新把菜全部用葱姜蒜加花椒辣椒爆香做一遍,她吃的津津有味,相辜在旁边无从下箸的样子。
默默了吃完饭,他吐的稀里糊涂,肚子绞痛的趴在桌子上,自己躺在床上悠然自得的跷二郎腿。
他说:“小东西…你真没良心…”
说完,把她轻轻抱在怀里,满脸冷汗的哄着她睡觉。
她有没有良心,她自己也恍惚了。
惜玉从桥洞出来时候,雪已经很大了,江上一片渺茫,岸边几叶小舟载雪,无有渔翁。她和荣玉棠站在桥上,携手看着京城美景,说美景,不过万家灯火里,从大街小巷窗棂里透出的些许温情罢了。
终是携手,可总禁不住悲从中来。
为相辜,也为和相辜一样的黎民百姓。
忽然一阵车马碌碌萧萧,打破了寂静。陈公公披着雪裘低眉顺眼依旧,他已经换上了总管的官袍,那鲜丽颜色总叫惜玉看着扎眼:“荣王爷,慕姑娘,皇上等着您呢…”
*
又是未央宫设宴,皇上和娘娘的关系有所缓和,至少这次夜宴,未央宫有了皇上的席位,想来也是,相辜和宰相势不两立,除了宰相是皇后多年夙愿,她当然眉开眼笑的,看见皇上也没有昔日讨人厌了,甚至昨夜还主动找了皇上,皇上果然临幸未央宫,后宫佳丽气的咬碎多少手帕。
可不是吗,相辜死了,是件高兴的事情。
今天清晨娘娘身体不适,召太医看,是喜脉,整个皇宫更是喜上加喜,都盼着来一个小公主或者小皇子,给皇室添丁加口。
皇上喜的早朝都罢了,一整天都待在未央宫。太子围着他的母后转,一家人其乐融融。
整个皇宫都在笑,除了荣玉棠和惜玉。
摆宴时候升平署正是唱戏,灯火绰约里美人如玉,惜玉坐在台下看戏,别是一番滋味。先唱了出昆戏《玉簪记》,皇上看着荣玉棠没有笑意的脸,忽然笑了:“朕点一出…”
马上有人把戏单子送过去,皇上摆摆手:“听说相辜坠楼身亡,就来一出《绿珠坠楼》吧。”
惜玉面色一僵,堂上虽然热闹依旧,但是他的心已经凉了,皇上会不知道七年前荣玉棠就是唱这个差点摔死的吗!一代名伶就此泯灭,今日当着他的面给他唱这个,居心何在?
“你说好不好?”皇上回头看向荣玉棠:“二弟。”
荣玉棠抬眼,深深看着他:“好。”
锣鼓响起,惜玉却嗅到了莫名的悲凉味道,台上的绿珠是荣玉棣,荣玉棠看着他,无喜无悲。荣玉棣却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唱的也不在状态上。惜玉低头有自己的想法,她越来越摸不清皇上什么意思了。
戏慢慢的唱着,唱到了坠楼。
“烧死她!”
一群人逼着绿珠,登上了高楼,烈火焚烧着无尽忧愁,荣玉棣在高高的台上,声音带着哭腔,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真的进了角色里,他声音悲凉,一声廖远,遥望着底下的人:
“护花人珠碎人亡…抗强梁!”
唱完,他却迟迟不肯跳了。
“跳啊…怎么不跳了,不是绿珠坠楼吗…”
“舍不得跳了啊…”
“赶紧的啊!”
底下的龙套们纷纷嘲笑,荣玉棣闭上眼,又睁开幽幽的看向荣玉棠,正对上荣玉棠的眼神,荣玉棠没有多少怨恨,眼里一片澄澈空灵。
那一眼,荣玉棣笑了。
纵身一跃,跌落台上,再没有了动静。
血慢慢的从他身下渗出来,血腥味还没传开,就被人隐藏去了。血染着他碧绿色戏服,恰似红花绿叶,一如少年。
惜玉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跳了,又为什么跳下去了。
皇上是替荣玉棠报仇。
“这戏如何?”皇上笑着举杯,缓步走到他面前。
“甚好…”荣玉棠垂眸浅笑。
君王的意思他能懂,他能叫荣玉棣唱绿珠坠楼而死,第一是给自己报仇,示好,二是给自己一个警告,要他想起来他那些惨痛往事,莫要不把君王恩威不当回事。
“甚好就好…”皇上有些满意,回到座位上。看向惜玉,她低着头连最喜欢的鸡腿儿都没有动,只是喝着素酒,她倒一杯,看着里面融融的月,闭眼一饮而尽,一口一个小月亮,喝到嗓子发疼。
“慕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吗?”皇上忽然喊她。
惜玉愣住了。
“今日是天下大喜日子,铲除奸佞,皇室填丁,双喜临门啊,惜玉姑娘怎么愁眉不展的?敢情是惦记着谁吗?”皇上冷淡道,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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