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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骁骑营!”她最后一次向与自己同生共死的队伍发出命令,“想回北方去的,就跟着我!”说时,打起了火折子,将甲胄和那团火焰一起,抛在了装满稻草的船上。同时,连人带马,跃入了大青河的波涛之中。

楚军哪里料到有此一变,不知是该惊讶于玉旒云的投河之举,还是应该骇异于瞬间舔到自己面前的火舌。

骁骑营剩余的部众全都跟着玉旒云跳入水中,马匹识得水性,朝北岸奋力泅游。楚军身上着了火,也都纷纷跃入河中保命,他们朝着南岸退——双方距离一拉开,神弩营就朝水中放箭,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手,十有九中,不少楚兵命丧河中。

玉旒云虽然丢了甲胄,减轻了部分重量,但她负着石梦泉,所以坐骑还是相当吃力,有几次都沉到水中了,但这忠心耿耿的马儿又拼了全力冒出水面来,不让主人窒息。

离岸边并不远了,可水流却突然湍急起来,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个旋涡似的,玉旒云不由自主地就被朝那边拉。而有几的骁骑营的兵士已被卷入水底。

“可恶!”玉旒云骂,“楚军且杀不死我,难道大青河能把我怎样?”拍了拍坐骑的脖颈,鼓励它继续登岸。

“玉将军……”虚弱的声音突然响在她的耳边,“别管我了……把我放下吧!”

玉旒云转脸看了看面如金纸的挚友。“混蛋!”她骂道,“把你放下了,我怎么办?没有你,我将来怎么办?”

石梦泉一愕,正在一丝一线离他而去的力量顷刻又回到了体内。而那马似乎也通人性,长嘶一声,刹时就脱离了旋涡的掌控,朝岸边猛力游去,进了丈余,已踩着实地了,再进丈余,水面只到马的膝盖。玉旒云心里一松,人就翻落下去。

她并没有昏睡很久,醒来时,在瑞津县令的私宅之中,县令把老婆、小妾、女儿、媳妇都拨来照顾她——那县令的千金先还以为这青年军官是个俊俏男子,羞得满面通红,到了包扎伤口更换衣服之时,才发现跟自己同是女儿身,不免有些失望,心中不住地想:要是个俏郎君,该多好!

这心思弥散在少女的心房,是以玉旒云醒时,姑娘面上的红云还未褪去。

玉旒云只是手臂上受了些轻伤,翻身坐了起来,第一句话就问:“他呢?石梦泉呢?”

县令的老婆反应了一下,才想起问的必然是“那个人”了——丈夫说过,这玉将军虽然脾气坏得很,但总算是有情有义,恶战之时,自己最后撤退,还背着一个受伤的部下,死也不肯放松。妇人连忙答道:“安顿在西厢里,郎中们正照看着呢!”

玉旒云二话不说,连鞋子也不穿就下床冲出门去。几个女人连忙拿着披风跟后追。可玉旒云步子极快,若非她不知西厢房在哪里,恐怕这些妇人做梦也别想撵上她。好歹给她套上了鞋子,裹上了衣服,才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到西厢来。

一进门,已经闻到浓重的药味。瑞津县令大概是为了显示忠心,把全县所有的郎中都召集来了,满屋子不同颜色的脑袋——银白的,花白的,灰白的,黑的,秃顶的……玉旒云被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石梦泉在哪里。

她清了清嗓子。

有人回过身来。县令本来坐立不安地被挤在一旁,这时连忙迎上:“玉将军,您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郎中们才知道,这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到了,纷纷闪开两边,躬身行礼。

玉旒云轻轻“恩”了一声,朝石梦泉的床边走。却见那里还有一个郎中不肯让开,不悦道:“你是何人,为什么挡着本将军的路?”

那人并不让开,甚至连头也不回,道:“在下不是挡着将军的路,在下是想挡着这条黄泉路,不让这位病人走上去。”

玉旒云一愕:“怎么,很凶险么?”

这郎中点了点头:“能活到这时已经很稀奇了,眼下……”

“怎样?”玉旒云迫不及待地打断,“只要能救得了他,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就是龙鳞凤目我也有法子弄来。”

这郎中才终于转头来看她了。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年纪的清瘦男子,容貌寻常,如果不是眉心有一粒杏仁大小的朱砂胎记,恐怕在茫茫人海之中,决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他面色平静地看了看孩子般失措的玉旒云,似乎是被她对友人的关心所震动了,眼里流露出一些敬佩之色,淡淡道:“要是玉将军真的什么都能弄到,那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确还管些用,至少可以保住他的体力,在下也好医治。”

“真的?”玉旒云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身向瑞津县令道,“听见没有?人参灵芝,马上给我弄来。”

县令面露难色:“人参出产在北方,灵芝出产在南国,瑞津两者都无,一时之间,将军让下官怎么找?”

玉旒云瞪着眼睛:“蠢材。你瑞津是运河起始之地,难道没有商船通过——南下的商人不卖人参么?北上的商人不贩灵芝么?且不要管是多少价钱,你给我买来就是。”

县令擦着冷汗,唯唯答应,心中却想:你说的倒轻巧。你来我辖地一趟,征了这许多民船商船,然后一把火烧了,我还不知怎么向人家交代呢,现在又要我去找人家买药……唉!

想归想,他还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急急将瑞津几大商号的掌柜都请了来,问问有何办法,才可顺顺利利把玉旒云这瘟神送走。

几个掌柜多少都有船只损失,恨得牙痒痒,道:“病死了她岂不干净?”

县令道:“病的要是她,那倒好了,是她的心腹亲信。我看这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惊雷大将军恐怕叫大军踏平了瑞津县。”

“岂有此理!”几个掌柜都骂。却有一人道:“她的心腹亲信,可是石梦泉石将军么?”

县令道:“正是,怎么了?”

那人道:“不就是跟户部顾侍郎一起来南方七郡治蝗的么?他在安平惩治了那贪官康申亭,我的粮号领回了不少米呢!”

“哎呀,是他!”其他的一些掌柜也想起了这个名字,有的是自己亲身和治蝗的部队打过交道的,有的是听店里的伙计或家乡的亲人说的,都知道这位将军在南方七郡实实做了件大好事,恩同再造。“既是他病了,咱们怎么也得弄到药材来!”

这样表了态,各人就回去张罗。他们做生意的人面甚广,不仅大小参商都联络上了,连一些可能家里收藏着人参的富户也都拜访过。次日一早,果然就带着好几棵千年野山人参到县令家里来复命。

县令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半边,眉头的疙瘩都松开了:“多谢,多谢。就不知道那灵芝有没有着落?”

几个掌柜都摇头。唯其中一个道:“灵芝不是没有,却不太好用。”

县令道:“怎么讲?”

那掌柜道:“西瑶国来的,刚好一万年寿龄,本来是预备做贡品的,不过听说西瑶国内又找出另外一株来,不仅寿龄一万年,形状还像是赑屃,实在难得,就商议用这一株来替换。不过因为还没运到,所以谁也不敢动现在的那株,怎么说都是候补贡品嘛……”

县令听言,点点头:“倒也是……”

可话音还未落,就听玉旒云的声音寒冰似的插了进来:“贡品么,运到了京里,还不是由皇上赏赐给他人的?只当我提前向他讨赏好了。何况这还只是候补贡品——”

这些掌柜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虽然心里咒骂了无数回,也许要还发誓见了她的面也要指鼻子痛骂的,可一时相对,竟全都呆了:不为她的年轻,也不为她的俊秀,只为身上那一股霸气,寒光四射,刺得人立刻矮了一截。

玉旒云走到了那掌有灵芝的掌柜跟前:“在你店里么?你只管开个价钱,我要了。”

那掌柜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玉……玉公爷,这个……小人可不敢做主,候补贡品也是贡品,但万一朝廷追究下来……”

“追究下来自有本将军担着呢,你怕什么?”玉旒云打断他,“且开个价钱。”

那掌柜嗫嚅着:“本来是寄放在小店中,这种稀释珍宝,小人怎么敢乱开价钱……小人也不敢要玉公爷的钱。”

“胡说。”玉旒云道,“我又不是巧取豪夺的康申亭,既然要这件东西就一定要给银子。要多少都无所谓。我不信这世上除了人命之外还有无价的。”

那掌柜眼珠子乱转,大约从玉旒云的语气里听出她为了救得石梦泉的性命一切代价再所不惜,感觉这实在是敲诈一笔的大好机会,但无奈灵芝并非他的,只好道:“不是小人不开价,这灵芝是西瑶之物,使者现在又回国去了,小人问不来。要不然……玉公爷立一张字据,只说您取了这灵芝去,待西瑶使者回来,小人就叫他拿了这字据去京城找您,如何?”

玉旒云道:“好。”即叫县令文房四宝伺候,立下字据,又盖了官印。那掌柜捧着,回到店里,没多时就取了灵芝来。玉旒云亲自拿去交到郎中的手里。

郎中看了看,并不发一言,叫给小童去后边准备,过了一两个时辰,端上一碗黑褐色有着浓烈酒味和药味的液体来,郎中一滴不漏,全都灌进了石梦泉的口中。

玉旒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希望立刻就能见到奇迹。不过,直守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才见到石梦泉的面色起了变化,眉头微皱,双目似要睁开。她不禁欣喜地凑到了床前,唤道:“梦泉,你可醒了么?”

不想,石梦泉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整个身子颤动如同痉挛,郎中才要按住他,他却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正溅在玉旒云月白的衫子上。

其他的郎中们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丫鬟仆人们纷纷围上来向玉旒云问长问短。而玉旒云只是怔怔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仿佛是她被刺出了一个伤口在向外流血一样。她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唰”地拔出了剑来,寒光凛冽,架在了郎中的脖子上:“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给人治病的?”

郎中淡淡地,不见一丝惊慌:“他腹中积满了脓血,不吐出来怎么会好?”

玉旒云一愕,于医术药理只有粗浅的知识,不知该不该信。

旁边其他的郎中道:“便是如此,也不能乱用虎狼药。万一身子架不住,岂不是没命了?”又有道:“先不是说要慢慢调理好了基础,再施以针石么?怎能仗着人参灵芝的药力就卤莽行事?”还有道:“什么百草门的嫡系传人,我看他师傅要被他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这话一出,郎中们的议论立刻从医术药理转向了“百草门”,似乎人人都对那“师傅”万分崇敬,但恨不得把这徒弟踩个稀烂。

玉旒云又焦急,又愤怒,完全没了主张,近乎绝望地望向石梦泉——以往自己冲动任性的时候,总有石梦泉冷静地安抚,可如今……蓦地,她惊讶地发现石梦泉的眉头舒展开了,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呼吸也平复了下来。她赶忙又走回了床前,问道:“梦泉,你怎么样?”

石梦泉没有答她,微微地侧过身子,似乎正睡得安稳。

莫非这郎中用的药奏效了么?玉旒云心道,果然了,自古有才能的人多遭人妒忌,听这些人的语气,似乎对百草门颇为敬畏,却偏偏要将这位郎中贬得一无是处。自昨夜起,他们这伙人虽然全挤在这屋子里,却有哪一个开出一张方子,抓过一副药,甚至提出一条意见的?若当真觉得旁人的做法有问题,方才竟不说出来,只会放马后炮,可不就是庸才!

玉旒云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心思沉静下来想清了原委,即冷一声:“都给我住口!”

那些叽叽呱呱的郎中们一怔。她又接着沉声道:“你们这样还像是做大夫的人么?病人还躺在这里,你们便闹得像鸭子塘——全给我滚出去!”

郎中们呆呆的,看她瓷白的脸被衣服上的血迹一衬,显得愈加阴冷,不禁打了个哆嗦,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出去了。

最后要走的是那眉心有朱砂印的。玉旒云叫住了他:“你留下。”

郎中有些斜睨了她一眼,仿佛说:方才还质问我怎么给人治病,现在又叫我做什么?

玉旒云收起冷傲是神气,道:“请问大夫高姓大名?”

郎中愣了愣,道:“不敢。草民林枢。”

“林大夫。”玉旒云点了点头,似乎是自言自语,“百草门是你们这一行里名门吧?”

“名气靠口碑而来的,而口碑是从病人而来的。”林枢道,“百草门到先师已传了六代,枢不愿有辱师门。”

玉旒云微微一笑:“不愿有辱师门,你就要治好——治好了他,我可奏请皇上,钦封你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

林枢并不立刻答应,垂头沉思。

玉旒云眼中飘过一丝不悦:“怎么,你没把握?”

“不是。”林枢道,“在下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将军要将此事全权交托给在下负责,不得干涉在下的决定。”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倒也不算过分,所谓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她因点点头:“好。”

林枢道:“谢将军。请将军自行休息,在下要研究脉案药方的。”

玉旒云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也许石梦泉能醒过来,不料林枢竟下逐客令。无奈自己才答应了人家一切由他全权负责,不好出尔反尔。只得又深深地望了石梦泉一眼,既而正色对林枢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他活,你就好,他若是死了,你自求多福吧。”说完便退了出来。

丫鬟仆妇们早就候着了,服侍她换下了那身血服,她便吩咐备马出门,去探望其余的部下们。

她策马在运河的河堤上,时辰尚早,天空飘着毛毛雨,硝烟与血腥的味道早被洗得一干二净,仿佛大战从来没发生过。

那是错觉,她知道。踏进临时提供伤兵们休息的库房,恶臭和□□扑面而来,这时候,哪怕是最有诗意的人,也再想不起外面那烟雨蒙蒙的春色。

大青河之战,粗略的估计,阵亡士兵近一万人,也就是说,石梦泉和罗满带出去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还不算石坪城里损失的——这在她领兵以来算是最惨重的一次了。关键是,以往即便有伤亡,但是攻城掠地,无往而不胜,这次却是徒劳无功的,苦心安插的细作也许暴露了,精心设计的战略彻底失败——且楚国将来必在远平加强防卫,再要想从那里突破是不可能的了……

负伤的士兵就躺在她的脚边,因为临时搭建的床铺不够,许多人只有一领草席,连被子都没有。医官前后忙碌,跑得脚不沾地,看到她来了,急急上前请安问好。玉旒云道:“你们且忙你们的,人手不够,有些容易的活儿,我可派步军营里的人来帮忙。”

医官连声答应,却并不敢真的就走开,直到玉旒云挥手赶他,才倒退着离去。

玉旒云看到了罗满和赵酋,这两人浑身是伤,但都不算重,还在四处走动着,跟各自的下属说话,见了玉旒云,也便来参见。玉旒云让他们免礼,他俩却同声请罪,说未能完成远平的任务,致使石梦泉受伤,理应受到惩罚——又说道刘子飞和吕异拒绝支援的事,玉旈云捏紧了拳头:这两个老家伙,以为踩低了她,就抬高了自己么?总有一天把他们也踩在脚下!

“刘子飞和吕异既然有信来,为什么没有报告给我?”

“这……”罗满犹豫了一下——岑远毕竟是岑广的继承人,所以石梦泉也一直保他,如果揭发出来……

赵酋却不顾了,怒道:“还不是岑总兵做的好事!”因把岑远在远平的作为都说了一回,虽然不全是坏事,但是违抗军令就是大忌。

玉旈云的眼神越来越锋利,刺得人直打冷战。看到岑远就在一边包扎,就走了过去——仔细追究起来,那么周详的计划,第一个脱节的地方就出在岑远的身上,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不救石坪反攻远平,一切也许都会不同。如今,多少士兵牺牲,多少士兵要落下残疾,可岑远只是头上磕破了,算是这里所有人中最康健的一个——连玉旒云也在强渡栈桥的时候被流矢割伤了好几处。

“你居然还没有死?”玉旒云近乎恶毒地说道。

“托玉将军的福,卑职还留着这条贱命,以求将功赎罪,”岑远垂道,“请将军给卑职一个机会。”

玉旒云冷笑:“给你机会?你——”她想找出些更刻薄的话来,但又觉得无论什么言语都不能表达自己对此人的厌恶,便直接对罗、赵二人道:“还不给我拿下了?”

岑远本来以为玉旈云无非是像石梦泉一样训斥自己几句就算了,未料动了真格,赶紧跪下:“请玉将军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吧,我们岑家就只剩下卑职一人了呀!”

“哦……”玉旒云听他如此强调自己的家世,笑得更冷,“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岑广老将军要靠你你这样一个继承人来光耀门楣,不知是你岑家的不幸,还是我大樾国的不幸——还不把他给我拿下!待押回京城,军法处治!”

这次命令得再明白不过了,罗满、赵酋一边一个上来反剪了岑远的手臂。岑远哀叫这求饶,可玉旈云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坐到一个伤兵的床边,慰问人的伤势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一些伤兵看呆了,关怀和冷酷,似乎是她的两面,但又仿佛交织着,难以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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