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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阴一直确信,她可以逃过这劫。
像五年前那样,皇舅绝对不会真对她下手。他会将事情全部按下来,最糟糕不过将她谴离长安,再不然,收回些赏赐食邑叫她思过。可是等到风头过去,她还是能得到皇舅的关怀,那些失去的东西也会回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勤政殿中于龙椅中沉默的男人分明已经动摇,却因下一刻得知怨灵之事,瞬间震惊恐慌,那快要出口的原谅转眼烟消云散,望向她的眼神里,融了无法挥散的愠色。
据说,近来重建之灾地中,常常会在半夜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女人长发披散,身穿十二幅赫赤金长裙,浑身染血。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在安阴罪行揭露的这一日,终于传到了宫中,同一时刻,因为此次数案并查牵连甚广,东宫有令,谁敢包庇隐瞒,以同罪论,这一锄头下去,翻出大片血腥污泥残渣败骨,也在民间传开。
百姓皆知大齐有安华长公主这个女英雄,如今又知她唯一的女儿坏事做尽,惹得长公主芳魂不歇,频生怨灵,顺理成章的将之前发生的好几起天灾都归罪在了安阴公主的身上,流言俞传俞烈,终于变成——安阴公主忘恩负义残暴无仁,触怒天道,牵连安华长公主芳魂无法轮回,苦受磨难。
盛武帝脱冠戴罪,朝臣在宗庙外乌怏怏跪了一片。
据说当日,盛武帝悲痛欲绝,昏倒在宗庙之中,太子及时赶到,召集御医会诊,可是盛武帝始终没有醒过来。
紧接着,一个更可怖的流言自长安传开——当年,大齐与北厥苦战,北厥不惜残杀安华长公主也要挥军进犯,北厥王嗜血成性,乃当世煞神,后战事平定,安华长公主暴毙,却留下一个与北厥王生下的女儿,便是安阴长公主。
因顾念长公主之功,陛下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甚至不在意她北厥人的血脉,为她改回皇室宗姓,并未想到给大齐留下了一个祸根。
安阴公主为北厥王之女,体内存着北厥王的恶灵,导致明明年华正好的高贵公主,残忍手段做出许多恶毒之事,全然不似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该有的模样。甚至影响了大齐的气运,导致多地天灾,令长公主芳魂回世,于灾地之中嘤嘤哭泣警示大齐。
许多老人都是经历过当年战乱的,很快,百姓的愤怒便整齐划一的朝向如今已经降齐的北厥。
厥狗,死了都不放过大齐!还妄图利用公主之身毁大齐气运!
随着当年舒家军与大齐苦战的往事被翻出,百姓的态度,从对北厥的仇恨,变成了对舒家军的赞美惋惜,舒骋的名字亦被屡屡提及。
由始至终,竟无一个声音质疑这件事情不过是一件养不教的家事。
可能是风向被带的太好,也可能是有人察觉,也缄默不言。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发泄口,这个发泄口是圆的还是方的,并不重要。
陛下因身体抱恙无法上朝,太子临朝代为处理政事。
朝堂上,太子代盛武帝下旨——褫夺安阴公主封号,贬为庶民,流放北关浮生寺,余生于佛前苦修忏悔,赎尽罪孽,直至厥狗恶灵消散殆尽。
旨意下达两日后,盛武帝苏醒,朝中内外一片欢庆,邪灵作祟一事越发可信。
安阴流放那日,出长安十里,天色阴暗,乌云沉沉的压下来,令人有窒息憋闷之感。
清明刚过,阴森的风竟卷来几张未烧尽的黄纸,押送的官兵皱眉,觉得晦气极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安阴公主,着一身灰色的破旧囚服,带着手铐脚镣,行动艰难迟缓,口中被塞,又以布条横亘唇间死死勒住。
据说,她入狱当日,不断地含着陛下与亡母的名字,得知求情无望后,竟开始大声辱骂,直道盛武帝对她的宠爱仅是对亡母的愧疚,他是个无能之人,没有才干治国,只会用死人来谋好处。分明是他将她捧上天,许她随心所欲,如今不过是因为触及他的名声利益,便要枉顾母亲的恩情对她下手,甚至编出什么北厥恶灵的大笑话……
狱卒吓得不轻,直接把她的嘴给封了。
长队缓缓前行,前方不远停了辆马车,一身素衣的女子缓缓走出。
押送的守卫认出来人,抱拳行礼:“舒卫率。”
舒宜邱面色沉冷:“殿下念及与犯妇之亲缘,命本官代为相送一程,自此断缘绝脉,再无瓜葛。”
舒清桐自他身后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袱。
“不可耽误太久。”舒宜邱淡淡吩咐一句。
舒清桐轻轻点头,朝安阴走去。
舒清桐面无表情在安阴面前站定:“如今众人皆知,你体内住了一只邪灵,因邪灵作祟才为非作歹,自此以后,陛下可以继续利用你的母亲,还无需对你的行为负责,你说妙不妙?”
安阴眼眸红肿,蓄满怒恨。
舒清桐:“你的命,是我三叔换回来的,可即便你死了,也换不回我三叔的命。死何其简单,于如今的你来说,更似解脱。舒家自始至终没想要你以命抵命,仅仅只是希望……希望这条救回来的命……是值得的。”
话到最后,终是哽咽。
舒清桐目光宁静,看着她眼中的怒恨渐渐裹了泪水。
“你心里的确住着了恶灵,愿你余生修行,能将其扼制,于从前种种中超脱而出。哪怕多做一件善事,也是对诸多无辜生命的恕罪。”
“益州为舒家驻守之地,舍妹清桦常住此处,会为你在浮云寺中清扫一片净土。听闻你在狱中大骂陛下教养之过,你大可安心,此后,你会在舒家的照顾下,好好学一学做人。毕竟……”舒清桐微微扬起下巴,语气染上源于骨血里的傲气:“我们舒家,没有教不好的儿女。”
她将包袱放在她手上:“这是义卖宫宴上,你喜欢极了的那条十二幅赫赤金长裙,算作践行礼,随你上路。”
话毕,她往后退了一步。
队伍重新开始挪动,安阴却立在原地呆愣不动。
守卫拧眉,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身影一晃,手中包袱与眼中热泪一并滚落,滚入尘埃……
回到马车上,舒宜邱驾车回城。
他听车内无声,找了话来说:“她虽落罪,可数个州郡留下不少烂摊子,收拾起来并不简单。清桦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若她此生醒悟,行善积德忏悔罪孽倒也罢了,若她仍执迷不悟,自有另一种下场等她,此事太子心里有数。”
半晌,马车里响起妹妹的声音:“大哥将我送到忠烈侯府放下吧。”
舒宜邱还要回宫复命,闻言一愣:“你去那里做什么?”
“寻郑七姑娘。”
一听到郑芸菡,舒宜邱想到舒易恒,他低应一声:“别太叨扰。”
得知舒清桐忽然登门,郑芸菡小跑着出去将她迎进来:“舒姐姐来找我?”
舒清桐:“今日安阴流放,我方才从城外回来,听说郑大人这几日告病在家,我便来看看?”
咣当。
郑芸菡为她斟茶的手一滑,差点洒了一身的水,缓缓吐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啊?”
舒清桐弯弯唇角,“菡菡不高兴我来看你哥哥?”
郑芸菡干巴巴一笑:“当、当然不是。”可是你来看我哥哥,王爷知道吗?
“听、听说王爷受伤之后一直在府中养着,舒姐姐可有去探望过?”
舒清桐看出少女眼中的惊诧,眉眼流转:“我不得空。”
可你有空来看我哥哥!
郑芸菡的小脑瓜一瞬间溢出无限猜想,一种比一种可怕,她饮了一口凉水压惊。
舒清桐嫌她不够慌似的,忽道:“听闻菡菡与王爷相识已久,还曾一起在郊外赛马。有此情谊,你也该登门探望才是。”
“噗——”她一口水全喷出来,嘴都顾不得擦:“舒姐姐明知那是商怡珺的挑拨之言,岂可这样玩笑……诚、诚然是有赛马一事,但我可以解释——”
“你怎么知道,是商怡珺故意在我面前挑拨?”
前一刻还急于解释的少女,当场石化。
对吼,那天……她和王爷是偷摸在一边窥伺来着。
好像越解释越糟糕呢。
舒清桐笑意加深,直勾勾盯着她。
郑芸菡的小心脏渐渐凉掉,强撑着最后的从容,轻轻擦了一下嘴:“我大哥不在府里,他去了文渊书社。”
舒清桐“哦”了一声,完全不在乎自己刚才的问题:“正巧我也要去书社,那我先告辞了。”
郑芸菡起身相送。
一直到离开,舒清桐都没再提那个令人窒息的问题。
刚送走舒清桐,郑芸菡立马抖声道:“准备人参鹿茸,去一趟王府。”
随着安阴之事落幕,太子要处理更多的问题,卫元洲这个“带伤王爷”反倒清闲了几日。
这几日,贤太妃锲而不舍的撬他的嘴,可卫元洲不想说的事情,谁都撬不开。直到樊刃来传话,说是外头来了位小娇客,卫元洲神情一凛,让樊刃把人先带走,他出去见她。
左右撬不开儿子嘴巴的贤太妃见他有落跑之势,忽然凉声道:“且走就是,你今日躲了,我明日就去舒家提亲。”
卫元洲不可置信的望向座上的母亲。
贤太妃的身体一直抱恙,就连卫元洲刚回来那阵,她也是日日用药睡多于起。可不知为何,似乎从他坦白心中所想后,母亲的精神就一日比一日好,不仅套话的本事不重样,现在还威胁起人来了。
他许久未见母亲这般模样,新奇的同时,又愿她能一直这般生龙活虎。
卫元洲挑着嘴角一笑,转身走了。
贤太妃没想到这样都套不出来,顿时有点气闷。
臭小子,真当她是说着玩的吗?
郑芸菡被樊刃请到之前去过的那间破落小茶馆。她想起与好友在此议人是非被抓了现行的事,顿时觉得卫元洲这个安排有些刻意,好在这次没选那活动隔板挡开的一层,而是上了二层的小雅间。
说是小雅间,也有些破旧了。
郑芸菡乖乖坐着,一遍遍打腹稿,门被推开,一身军服的男人信步入内,脚上皮靴踩出沉沉的声响。
“你找我?”卫元洲连客套都省了,长腿迈过坐垫,撩摆入座。
郑芸菡愣了一下,点头,身后婢女奉上小礼,她干巴巴笑道:“听闻王爷伤重,一直养着,这都是些补身子的,望王爷早日康复。”
卫元洲随手打开看了看,很好,都是大补之物。
“你的好意本王收了。”然后抬起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静静看着她。
郑芸菡被他盯得无法开口。
须得让王爷明白,如果还想迎娶舒姐姐,就得加把劲,不要整日窝在府里晒太阳……而且,说是养伤,看起来明明很精神……
“要不要去骑马。”卫元洲忽然开口。
郑芸菡:?
卫元洲凝视她片刻,自动会意:“我让樊刃去准备,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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