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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芸菡很快打听清楚来人的身份。
曹芳瑞,户部尚书曹正春之子,也是太子侧妃曹曼仪的兄长。
巧的是,此次委派官员前往诸州救灾平乱时,曹芳瑞曾主动请命前往并州。
曹曼仪已入东宫,太子待她不错,她心中生了计较,没少为兄长吹枕边风。可没想,一向会疼人,脾气也好的太子,竟什么都没说,转身亲自向陛下推荐了郑煜澄。
曹芳瑞没能得到重用,心里早就憋了气。
这次漳州因安阴之风传出流言影响到了镇江女侯,陛下有意让人往漳州走一趟,厉山祁族多年镇守湍江,又有劈山之功,无谓因小事寒人心,但趁机适当敲打,镇压人心,也必不可少,是个稍稍拿捏住分寸便能完成的事情,曹芳瑞终于抢到这个机会。
而玢郡王之前带走了一批祁族山部的人,女侯许久没有收到消息进展,索性派了温震前来并州,想看看能不能帮到什么,曹芳瑞得知此事,主动要求一同前来,左右他从漳州回长安,路线是差不多的。
没想刚好撞上玢郡王入山,叫他捏着这事前来兴师问罪。
吴骜其实并不想跟七姑娘说太多,毕竟大公子吩咐过,姑娘此行只负责二公子的吃穿用度,其他的一概不要插手。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姑娘除了干着急,还能如何?
郑芸菡坐在廊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吴骜以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少女小声的问:“和曹芳瑞同行的,真是女侯的义子?”
吴骜点头。
郑芸菡站起来,对吴骜道了句“辛苦”。
刚踏过院门,她看见温禄坐立不安的等在院子里,并不见阿呦的人。
她走过去,温禄眼睛一亮,攒着几分期待开口问:“郑姑娘,前头散了没?”
郑芸菡摇头,她过来时,议事厅还胶着。
温禄握拳一砸手掌,“太好了!”
郑芸菡面露疑惑:“什么太好了?”
温禄不答,他们山部很多兄弟都不喜欢那个温震,就因女侯夸赞他几句,他曾当着山部水部精锐的面讽刺阿呦。
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就该让阿呦好好搓搓他的锐气!
可是人都上门了,阿呦竟只是看了看日头,让人准备热水沐浴。
他急的想劝,却听她说,盯着议事厅那边,看他们什么时候散。
他问,散了如何,不散又如何?
她头也不回的往澡房走,低声说,散了,就算了。
温禄不太明白个中深意,但他明白一点——前头不能散,这事不能算!
郑芸菡进房才发现阿呦刚刚沐浴过,满室温香。温幼蓉长发披散,沐浴后的身子只裹着小衣和一件薄薄的外衫,抱膝坐在床上。
她并不是个勤于梳妆的姑娘,可今日,床上摊着一堆衣裳,妆台上铺开一片首饰。
乍眼看去,像是在为作何打扮去见重要的人而辗转愁苦。
可郑芸菡直觉不是。
更像是心中充满矛盾,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打架,不知作何决定,要不要去见,便有意无意的在此拖延。
柔白的手将床上的衣裳拢成一堆抱起来,一股脑塞进柜子里。
郑芸菡凑到床边,迎着温幼蓉不解的目光,柔柔笑道:“若是不知选哪个,那就不忙选。都沐浴了,不如小睡片刻,等你睡醒,我帮你选。”
温幼蓉眼神轻动,仿佛被看穿了心事一般,白嫩的脚尖点了点床铺的位置,生硬道:“放回来。”
她不是不敢出去,只是没想好要穿什么而已。
“阿呦。”郑芸菡揉揉她黑长的软发:“你知道,我母亲临终之前,对我大哥说了什么吗?”
温幼蓉露出好奇的神色。
郑芸菡轻轻笑着,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活成她的样子。”
温幼蓉神情微怔,像是听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郑芸菡垂眼,嘴角仍笑着:“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下间,为君、为臣、为夫、为妇者,皆要经过严苛的考验与筛选,附和筛选之人心中的条件,方能得到这个身份,唯有为人父母者,无需任何条件,便可得到这个身份,身为子女者,从无选择的资格。”
“所以,这些未经选拔便成了父母的人也会犯错,还会错得离谱,并非事事都值得子女敬仰效仿。”
“父母是重要的长者,不可轻视,但并不是身为子女,就连指出他们错处的资格都没有,若明知他们错了,还视若无睹盲目依从,就是愚孝。”
少女的眼神忽然灰暗,还生出几分惧意:“最可怕的是,若你一次又一次的强迫自己视作平常,可能在很多年后,你就是他们。”
郑芸菡按在褥子上的手掌微微发力,指尖泛白:“所以,我永远不会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也不愿意看到我的兄长,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温幼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怎么跟我说这个?”
郑芸菡笑着,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让人舒心的乖巧,她并不答,只给最轻松的选择:“是睡觉,还是出去玩”
温幼蓉眼神未变,紧紧箍在心底的东西,在这一刻慢慢被释放,直至明朗笑意,她轻抬下巴:“帮我选一套吧。”
……
议事厅里仍胶着。
曹芳瑞要郑煜澄给出军马,由他带着人进山营救玢郡王。
议事厅中一片死寂,众官员敢怒不敢言。
并州事务本就被那玢郡王搞的一团乱,他自己带人偷偷跑了,还顺走两个犯人,现在出事,又要把并州牵扯进来搅和。
最气人的是,这个曹将军给郑大人扣上一堆罪名,又要并州出兵马供他进山救人,回头真把人救出来了,功劳都是他的,大人不仅是令郡王出事的罪魁祸首,并州因此耽误的事情造成任何麻烦,担责的还是大人。
这算盘打的可真响!
郑煜澄倚着靠背,神色淡然:“曹将军知本官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主动要求进山营救,本官甚是感激,只是曹将军有所不知,郡王入山时,不仅熟知山中密道图,更带走两个熟悉山匪的重犯,人马亦不在少数,即便如此,仍是传出意外的消息。人我可以给你,但曹将军若不能给出周密的计划,万全的准备,本官又岂能拿着并州兵马的性命开玩笑?”
曹芳瑞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挑唇笑着:“我当郑大人在担心些什么。”他抬手做了个介绍的姿势:“郑大人,为你引荐一下,这位便是镇江女侯之子,温大公子。”
郑煜澄凤目轻转,看向温震的眼神没有温度,温震对上他的目光,亦无悦色。
曹芳瑞还在喋喋不休:“厉山祁族劈山引水的大功,无需我多说,他们最擅山水之道,之前已有一队祁族山部前来相助,女侯一心相助并州,这才另派温世子前来,只要并州再支援些人马,自能救出郡王。”
郑煜澄轻笑:“原来是女侯长子。”他吐字轻缓,“长子”二字咬的意味非常,温震微微皱眉,听着很不舒服。
曹芳瑞未能品出当中深意,正欲逼着郑煜澄做决定时,门口忽然传来曹家护卫的呵斥:“议事重地,女子不可擅闯!”
话音未落,那护卫已经被一脚踹飞,温禄手指抹了一下唇,“呸”了一声,满身野劲儿。
曹家兵马见状,顷刻间拔刀相向,霎时间,十数个黝黑青年身着竹甲涌入,众人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堵在门口的曹家护卫已经全部倒地,哀嚎一片。
曹芳瑞大怒,冲过去就要调派更多人马,可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竟愣了一瞬。
少女一身如雪白裙,却点明艳的妆容,似雪中一抹血色,乍看以为清丽,再看惊艳勾魂。
她微勾唇角,牵起红艳弧度时,自骨子里涌出的明媚艳丽之下,又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浑然天成的慑人气息。
曹芳瑞竟忘了说话。
温幼蓉的眼神略过曹芳瑞、一众呆愣的官员、脸色铁青的温震,最后柔柔的落在郑煜澄的身上,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来。
常来刺史府的官员不是没见过她,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今日的少女,与往昔任何时刻都不一样,哪怕是她当日飞身救下郑大人,也不似今日这样。
周身仿佛融了无形的威慑与迫人气息,分明是娇娆俏丽的小姑娘,可每往前走一步,都让人多一分谨慎紧张。
温幼蓉走到郑煜澄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温禄已冲上来,一把将椅子上的人提起来,清空位置,又仔细擦擦椅子,恭敬请她入座。
被拎起来的付道几吓得心砰砰跳,一句话都不敢说,而这番动静,早已惹来不少人躲在外面偷看。
温幼蓉从容入座,一条手臂搭在扶手上,缓缓抬眼望向站在长桌另一侧的温震,撇嘴一笑:“许久不见,长高了。就是瘦巴巴的,这身好料子都撑不起来,是侯府不给你饭吃吗?”
温震双唇紧抿,脸色早已不像刚才那样淡定沉冷,她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他竟不由自主的要拉扯自己的袍子,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些。
郑煜澄的眼神从她出现开始便没有再移开,她身上那些变化,明显的细微的,在这一刻都不想放过。他对她知道的其实并不多,无意追根究底的去打听,更愿意等,愿意等她将自己完整无缺的展现,让他认识。
曹芳瑞回神,疾步走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丢脸,这会儿不免硬气起来:“你是何人?”
厅中其他人也都看着温幼蓉。
刺史府内外的人都只当她是忠烈侯府的远房表妹,可现在来看,分明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温幼蓉看也不看曹芳瑞,她下巴微抬,即便坐着,也像在睥睨站在对面的温震,只字不言,意思已经传达——你来告诉他,我是谁。
郑煜澄忽然想笑。
她乖巧时是真乖巧,气人时也是真气人。活像是在骨子里储了两个人,于娇俏动人与冷傲漠然之间收放自如。
温震的脸微微抽搐,慢慢抬手抱拳作拜:“少主。”
这一声“少主”,听得曹芳瑞一头雾水:“温公子,你喊她什么”他不是女侯的儿子吗?为何叫这女子少主?那她与女侯是什么关系?
温幼蓉瞥了郑煜澄一眼。
郑煜澄竟心领神会这一眼的含义,他浅笑着,用同样的语气将曹芳瑞的话还回去:“曹大人,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镇江女侯独女,祁族少主,温姑娘。”
听着“独女”两个字,温幼蓉垂眸抿笑,倒不是对这身份有什么眷恋,只是觉得这男人护短的方式,还真可爱。
曹芳瑞看着温幼蓉的眼神都不好了。
他对镇江女侯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听说她早年有过一个孩子,可因侯君是细作,被她亲手斩杀,她为此没少被人议论,那孩子也很少在别人面前露面。
原以为她终究要寻一个接班人,所以将孩子接到了身边,为了不让孩子受到过去非议,才给了温震一个义子的身份。
结果温震真只是义子,面前这个才是亲生的?细细一看,她的确更似女侯。
曹芳瑞只慌了一瞬,很快镇定,他看着面前娇嫩欲滴的小姑娘,露出几分不屑:“莫非温姑娘是跟着第一批山部的人抵达并州的?这就怪了,为何姑娘人还在这里,女侯又增派了温公子前来呢?”
言下之意,分明在讽刺温幼蓉担着少主的身份,好听而已,带着人来并州却不顶用,就是个花架子,所以女侯才会另派温震带人增援。
一个小娘们儿,竟跑这里来逞威风,可笑。
曹芳瑞的话像是给了温震一份定心丸。
他神色稍霁,面对温幼蓉时也拿出了硬朗做派:“少主在外游历养伤已达半年之久,从未过问漳州之事,吾等前来时,女侯并未说过少主在此,许是女侯不知少主在此;许是知道却并不希望少主为此事费神。祁族此次本为协助郡王而来,如今郡王涉险,还请少主明白个中厉害,让吾等尽快施救。”
温幼蓉往椅子里一靠:“你这话,说得不多,错的倒是很多,我给你纠正一下。”
“第一,郡王派任并州,是为协助郑刺史,祁族协助郡王,就等于协助郑刺史。你既携祁族精锐而来,自该无条件向着并州刺史,可我听你形容,倒觉得你是专程来协助这位……曹小将军的。怎么,是卜了天卦,一早知道郡王要出事?搭着伙来兴师问罪?”
此话一出,曹芳瑞和温震齐齐变了脸色。
“少主岂可这般胡言!”
曹芳瑞:“简直不知所谓,我们怎会提前知道!分明是郑大人轻慢皇戚……”
“第二!”温幼蓉没耐心听他叭叭,冷眼转向温震:“无论女侯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单说你,尚且还没资格置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同样的道理,我要做什么,还不至于事事和你解释。”
温震垂下眼,遮住情绪。
“第三,自漳州而来的路,入城必经山脚,你在祁族长大,遇难救急不救缓的道理,女侯是没有教你?你过山而不入,反倒有时间与这位将军前来兴师问罪,我看你的救人之心,好像也并不怎么急切,和说的不大一样。”
“第四……”她玩味一笑:“郡王入山,不过是同郑大人还有我一早定好的计划,为的就是将并州缺失的银两给找出来。这计划的确有风险,但郡王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又岂会轻易出事?你们瞧见尸体了?”
郑煜澄眼角一跳,不动声色的看她。
温幼蓉给了他一个眼神。
郑煜澄轻笑,入戏极快:“郡王入山一事,确实不像诸位想的那样简单,此为并州机要。”
众人都愣住了,付道几讷讷道:“原来郡王不辞而别,冒然入山,竟是与大人的计谋?”
许如知也很茫然:“那带走费、贾二人,也是早有安排?”
温幼蓉冷笑:“所谓打草惊蛇,大概就是二位今日的做派了。山中藏银关乎并州乃至诸州后头的民生大计,若这计划因二位今日画蛇添足,假惺惺演得一出迫切营救有什么变故,敢问二位又要拿什么来负责郑大人派任并州,他才是掌控大局之人,曹将军在不知山中具体情况下,竟要分走并州兵马入山救人,这与千里送死还拉人垫背有什么区别?”
曹芳瑞想不到一个小丫头竟然这样伶牙俐齿,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温震缓缓抬眼看着她,不反驳,也没顺着她的话说。
温幼蓉笑了:“若我指点的不对,你尽管反驳。”
温震再不说话。
曹芳瑞都看傻了,不是,好歹是个男人,被一个女人说的话都回不了,算什么侯府公子!
温幼蓉挑唇浅笑,也不与他多言,缓缓起身。
温禄一看她动作便率先跑了出去。
温幼蓉慢慢走到厅门口。
温禄已领着数十名黑衣劲装打扮的男女涌入,全是温震带来的人。
温幼蓉起身走到厅门口,站定瞬间,数十人齐齐跪下,黑压压一片,扬声拜见:“参见少主。”
温禄带着的十几个兄弟跟着入列,一并下跪:“参见少主。”
厅内诸人被这阵仗吓得不轻,连一些看热闹的刺史府吓人都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那个巴结侯府的表姑娘吗?
郑煜澄不动声色的望向一旁的温震,果然瞧见他的眼神已经追出去,一双唇抿得更紧。
温幼蓉一眼扫过,目光落在最前面的恪姑姑身上:“姑姑也来了。”
恪姑姑抬头,认认真真将她从头看到脚,语气欣慰:“少主气色好了很多。”
温幼蓉抬抬手,“起来吧。”
所有人齐齐起身,垂首而立。
温幼蓉自嘲道:“先时是我将姑姑赶走,这次要自打嘴巴了。”
恪姑姑神色肃穆:“老奴侍奉少主,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众人齐道:“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温幼蓉回头,冲着坐在首座的男人淡淡一笑。
……
“你又要入山?”郑芸菡看着重新开始收拾的温幼蓉,心里挤满担忧。
温幼蓉换了衣服出来,对她笑道:“玢郡王还在山里,不把他捞出来,你哥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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