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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湖中的枯荷相互碰撞,演奏出一曲灰败的乐章。你打我一下,我碰你一下,然后就散了架,有的被碰弯了腰,有的被撞掉了头,细小的碎片掉落漂浮在水面上,它们的样子看起来就更加寒颤了。

秋水清澈透亮,像是一块被打磨来出的上等的宝石,既磨平了棱角,显得光滑圆润,又有着极高的颜值,让人忍不住被吸引。叶落水间,浮而不落,在水面上托着枯叶的碎片,凹下一点点圆圆小坑,更显细腻。

水榭中伏案的书生一身灰蓝色的布衣,约莫二十多岁,背影有些单薄,不过看起来确实很年轻。

“先生。”丁再昌带着季子禾走了过去,朝着叶生行作揖礼。

“嗯,可是学业上,又遇到了什么疑惑?”叶生没有转身,手下笔走龙蛇。

“并非学业之事,先生,学生邀请了一位友人来家中游玩。他十分仰慕先生,特让我带他来拜会您。”

叶先生顿了一下,“仰慕我?我不过是一个无用的书生,又有什么好令人仰慕的。”

季子禾上前作揖,恭敬道,“小生季子禾,见过先生。先生不必自谦,我曾听丁兄谈起您的文章词赋,惊为天人。先生之才,远非我等所能及也。”

“哼,文章写的好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一介白身,白白辜负了那么多人的期望。”叶先生停下了作画,将笔搁在了笔架上,转过身来。

叶先生的脸很白,透露着一丝病态,约莫身体不是很好。面容俊郎,虽然看起来年轻,但那双眼睛,却透露着与外表不符的沧桑。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颓废感,很符合一个科举不得意的落第秀才的模样。

“先生,您……”丁再昌刚开口,却被打断。

“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听的多了,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命该如此。我虽与科举无缘,不过若将你教养成材,也就不枉费丁公对我的恩情了。”

“先生高义。”季子禾说道。

“虚名而已,我也是有私心的。能将再昌教养成材,便是借着丁家的福气,为我的文章出口气,好让人知道我半生沦落,不是因为我的文采低劣,这我就知足了。况且,我能遇上丁公这一知己,已经让我没有什么遗憾了,何必非要脱下秀才的衣服,穿上官服才说自己发迹呢?”叶先生笑道。

“骗谁呢,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想要当官都快想疯了。说的那么大义凛然,无非就是因为考试考的害怕了,吓破了胆,想考又不敢考嘛,懦夫!”骨头飘到叶先生的身边,指着他冲着季子禾说道。

季子禾只当是没看见,若说读书人不想做官,不想出人头地,那肯定是假话。不过季子禾却相信,叶先生对丁公的感激是真,对丁再昌的悉心教导也是真,那样,还有什么可以拿来抨击的呢?

拜访过叶先生之后,丁再昌便引着季子禾到了花厅,命人上了最好的银叶白锋茶茶,请季子禾品尝。

“恭谨兄,刚刚见过叶先生,你可看出来什么了吗?”让花厅的下人算都退下,没旁人在的时候,丁再昌才问道。

季子禾垂目,看着杯中茶叶晃神,身边是骨头的声音,“那叶先生之所以几年如一日没有变化,原因很简单,其实他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个鬼魂罢了。不过看样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鬼,还把自己当成活人,行为举止与生前并无差别,所以旁人也就把他当成了活人。这样的例子以前也有过,只要让他知道他自己已经死了就可以了。不过不能直接告诉他,通常来看都是心中有很大遗憾的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让他了却了心愿,再自己相信了自己已经死了才可以。否则的话,很容易让他变成厉鬼,到时候,可就不好办了。”

“怎么,可有什么难处?”丁再昌问道。

季子禾摇了摇头,“丁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请讲。”

“曾经有个猎户,家中妻子怀了孕,他便想去山里打些野味卖掉补贴家用。结果去了山里,几天都没有回家,村里人去前间寻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人影。正当众人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竟独自一人拖着一头鹿回来了。一询问才知,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踪了数日,只当自己掉下了山坡,爬上来后正好碰见了一头鹿,打了便匆匆回来了。众人以为奇,说他可能是勿入了仙境,或言其他,虽然说法挺多,但村人见他平安归来,都非常高兴。他的妻子在他失踪时,日日向佛祖祈求,如今他平安归来,便要带着他去寺中还愿。只是她身子不利索,猎户就说,等她生完孩子,做完月子后再陪他去寺里还愿,他的妻子想了想,便同意了。之后的日子里,猎户经常上山,每一次都收获很大,短短数日,就积攒下了许多钱财。等到了他的妻子生完孩子,孩子满月之后,他们一家三口便去了寺中还愿。寺里的大师见到猎户,大叫一声:孽障,还不快快醒来,莫要逗留人间。大师声音如雷,犹如晴天霹雳,当即让猎户清醒,忽然想起了自己早些时日掉下山崖,已经死去多时。原来,他早已经不是人,而是鬼了。”

“你的意思是,叶先生他,跟那猎户的情况一样?”丁再昌脸色有些发白,他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不,不对,常人怎么会终年全身冰冷,常人怎么会数年容颜不改,他并非没有发现异常,只是,没敢往这个方向想,亦或是自己不愿意往这个地方想罢了。

季子禾点了点头,“叶先生,此刻确实为鬼。”

“那应该怎么做,莫非,我们也要告诉他他已经死了的事实吗?”

季子禾摇了摇头,“非也,故事还未讲完,丁兄可还要继续听?”

丁再昌缓了缓情绪,“恭谨兄,请。”

季子禾接着又道,“猎户之所以没有去投胎,只是因为放不下家中妻儿。如今被老和尚一声喝醒,猎户看着妻儿,眼中留下血泪,家中钱财不多,不知自己若是身死,妻儿该如何存活,越想越觉得心焦,最终竟然入了魔障,化作了厉鬼,不仅屠尽了寺庙里的僧人,就连他的妻儿也被杀死。妻儿一死,猎户就不需要去担心她要如何生活,没了执念,便入了阴间去了。”

若说丁再昌刚刚的脸色发白,现在就变得和调色盘一样了,满脸的纠结。

“不能告诉他真相吗?”

季子禾点了点头,“叶先生这般,怕是有未完成的心愿才会执意留在阳世。不将他的执念消除,恐将生变。”

“是,是嘛。”

“丁兄不必担心,只要不告诉他真相,让他想不起来自己的死讯,他便会一直都是叶先生,不会变成厉鬼,更不会伤人。只要他完成了心愿,你带他回他的老家,看见了自己的坟墓,他便能安心去投胎了。”季子禾非常贴心的又道。

“那,可否请你将他收服?”

季子禾皱了皱眉头,“丁兄,你确定你要这样做,他可是教导你多年的先生啊。”

纵然叶先生是鬼,那也是个有情有义的鬼,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更没有伤害过丁再昌半分。况且,他还教导了丁再昌多年,师生间的情义,难道连这点考验都经不住吗?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可丁再昌却想让人直接收了自己的师父,莫非他也要做那无情无义令人不耻之辈吗?

“我……”丁再昌噎住,脸上流露出挣扎来。

叶先生于他,可不仅仅是先生啊。

丁再昌是家中独子,从小丧母,父亲也没有再续弦。丁再昌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因为太过喜爱母亲和自己,所以才不肯再娶。而丁再昌也不想要个后妈,所以才会故意没有劝说父亲再娶,只是心里却因此对父亲多了些愧疚,直到,他见到了叶先生。

叶先生当年风华正茂,一身的朝气,就像一个明媚的太阳一般,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自信。他十分喜欢丁先生,爹爹也十分喜欢丁先生,不仅亲自指点他文章,还资助他的生活和学业。爹爹说,叶先生是他的知己,他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叶先生这样的人了。得一知己,此生无憾。

每每说起叶先生,爹爹的眼睛都仿佛发着光,脸上透露着兴奋,就像是中了邪一样,这让丁再昌感到有些害怕。

后来,叶先生乡试败北,父亲也因故被弹劾革职,将要回乡。不知为何,父亲执意要等叶先生才肯离开。一天夜里,他突然醒来,发现父亲正坐在自己床头,把他吓了一跳。父亲问他,若是让他叫叶先生娘如何?那时他已经知事了,看着父亲的样子,他非常怪异。叶先生是个男人,又有妻儿了,怎么可能嫁给自己爹爹,给自己当后娘呢,这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嘛。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忘了,反正大差不差,肯定是拒绝了。父亲沉默了片刻,只是为他掖了掖被子,便离开了。

丁再昌心里忐忑不安,也不知怎么的,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天亮了。再见到父亲,发现他并没有任何异常,与往常没有半点不同,让丁再昌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一般。

叶先生还是来了,父亲便让他做了丁再昌的先生,让丁再昌向叶先生正式行了拜师礼。丁再昌一直记得那晚的时候,忘不掉,也不敢去向父亲打听那晚究竟他有没有来过自己的房间,跟他说过那些话,只是不自觉的就开始注意起了父亲与叶先生间的互动。

好在,父亲与叶先生之间的相处,并没有什么逾矩之处,两人看起来,就像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丁再昌开始怀疑,难不成,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的只是他在做梦不成?也是,两个男人怎么可以在一起,他绝对是在做梦。

叶先生真的待丁再昌很好,对他的学业十分用心,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知识通通灌输给他。丁再昌也十分敬重叶先生,不仅将他当成老师,更将他当成父亲看待。

只是有一天,丁再昌的世界崩塌了。丁再昌是家中独子,自然要早早的接触家中的事务,为父亲分忧。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接触家中的公务。那日事情来的紧急,父亲不在家,他便自己去父亲的书房找账本,结果竟无意间翻出来一本画册。画册上的男人姿势不同,神色各异,甚至还有几张没穿衣服的。而那画上的男人,正是他敬爱的夫子。

凡事不能开头,一旦开头,便如洪水一般,再也关不住闸了。丁再昌找出来的东西越多,他的脑子就越冷静。

他又想到了那个夜晚,原来那个不是梦啊,他父亲真的有那个心思,事实就摆在眼前,他突然觉得有些反胃。父亲喜欢的是男人,那么他的母亲算什么,他又算什么。还说着什么最爱的是母亲,骗子,大骗子!

忍着那份恶心,他冷眼将所有东西归位。他没有去找父亲对峙,也没有去找叶先生,质问他为何要勾引父亲……好吧,他知道这是迁怒,叶先生可从来都没有对父亲有过什么别的心思,他一直都将父亲当作恩人,丁再昌他知道。

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可终究,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主动请缨,要去京城历练,父亲开始并不同意,他就在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两夜,父亲还是心软了,同意了他的请求。

叶先生是丁再昌的夫子,丁再昌要走,他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离开的。临行时,父亲送了三十里,依依不舍,不肯回头。

旁人都道,丁公对儿子十分看重,不然也不会一送三十里。丁再昌坐在马车里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是不舍,可到底是不舍得他这个儿子,还是不舍的他的夫子叶先生呢?

他鲜少听父亲说起母亲从前的事,仔细想想,母亲可能并非不知道父亲的秘密。在丁再昌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与父亲举案齐眉,是邻里都羡慕的一对恩爱夫妻。可在她生病的时候,却一反常态的对父亲横眉冷对。父亲忍受着母亲的冷眼,依旧亲尝羹汤,对她照顾的无微不至。丁再昌曾经问过母亲原因,母亲只是哭着告诉他,她这辈子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嫁给了父亲。丁再昌不懂,母亲也未明说,直至母亲病死,丁再昌也不知道原因。母亲去世多年,父亲也未再娶,丁再昌问他原因,他也只道,他的妻子,只会是母亲,再不会有她人。可怜丁再昌真的就信了这份虚情假意,以为他真的对母亲情深义重,结果都是假的。

丁再昌没有去质问过父亲什么,毕竟父亲也没有骗他。确实,除了他母亲,他再没有娶过其他人。如今看来,这个承诺,怕是也是因为对母亲的愧疚吧。

来到京城之后,丁再昌就有意的开始疏远叶先生了。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对待叶先生,叶先生的存在,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笑话。若他的母亲,知道他父亲如今那么迷恋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还是她的亲生儿子所一心敬爱的老师,那她该多么伤心啊。

丁再昌知道自己是迁怒,为人子女,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不去怨恨叶先生。但事实上,叶先生确实没有错,错的都是他的父亲,那个骗婚的混蛋,可那混蛋是他的生父,他没办法啊。

叶先生怕是自己也感觉到了丁再昌的疏远,只是他仍旧将丁再昌当作自己的学生看待,并没有有什么改变。

丁再昌渐渐年长,为人处世越发的成熟,也不再逃避去面对叶先生了。实话说,叶先生确实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他的,他又不是石头做的,心里不知不觉就生出了些愧疚出来。

后来,再见父亲,看着他头上生出的白发,丁再昌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人用手攥住一般难过。他突然意识到,父亲已经年老了,就像已经西斜的太阳,终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他突然变的宽容了起来,曾经的怨恨仿佛都不重要了。父亲虽然不爱母亲,可说实话,这年头到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有几对真正恩爱的夫妻。况且,父亲除了母亲,身边再没有其他人,男人女人都没有。即使他最爱的叶先生,他也只是私底下想想,明面上也未曾逾过矩。父亲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对自己从来都是疼爱有佳,就算是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再怨恨父亲了吧,自己又哪来的那么多不满。

这么多年对父亲的怨气忽然就散去了,丁再昌单方面的结束了这场冷战,虽然压根就没有人知道这场冷战曾经存在过。

想通了之后,压在心头的大石头被挪走,丁再昌觉得空气都比以前好闻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急切的想见到夫子,想和他说一声抱歉,可真的见到夫子时,他却卡了壳。以前他闹脾气,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看看夫子了,夫子还是如数年前一样,没有半分改变,就连脸上大病初愈的病态,也没有变半分。

若是之前,丁再昌可能不会多想,可他刚刚见过父亲的白发,感受到了岁月的流逝,再看叶先生,竟觉得有些恐惧。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普通人再怎么保养,脸上还是会有些细微的变化。叶先生怎么说也是三十好几的男人了,眼角连条细纹都没有生,仿佛岁月在他的身上凝固了,让他一直都保持着刚刚离家时的模样。

事若反常必有妖,丁再昌对叶先生的心情又开始复杂起来,他想过很多原因,甚至想过叶先生是专门勾引男人的妖怪,所以才会让他父亲喜欢。他偷偷请过很多的和尚道士之流来家中,可那些江湖骗子的小把戏真是低劣。好歹他也纵横商场那么多年,什么手段没见过,连他都骗不过,还想要钱,不送他们去官府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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