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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以金红二色为主,从帐顶交叠织绣,间隙之中再以五彩珠串装饰。而帐中的横梁,俱覆盖着五彩布匹——色彩极为扎眼,初时觉得杂乱,可多瞧一会,又?觉得这乱中存了几分相映成?趣。

果然同

晟朝截然不同。

走进来这一路,傅容时将我护得严严实实,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座位,将我安置下,还竟是第二排,距离表演的台面极近。

场中的演出还未开始,只能见到空空如也的台上摆着几样物事,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那台子连着帐子边缘,尽头处挂了层层帷幔,后边想必就是准备演出的地方。

我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抬手就拦住了一个场中售卖零嘴杂嚼的小贩。

我随手挑了两样爱吃的小食,刚想付钱的时候却被抢先一步。

傅容时伸手递了碎银给那小贩,又?从食篮里多选了几包放到我怀里。

“总不好花你的老底。”他笑。

我顿了片刻,嘈杂的人群中,我竟能听见心口嗵地响了一声。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傅容时在我眼中又?好看了一些。

*

马戏终于开始。

大概是想要镇住观众,这第一场便是蔚为壮观的驯马表演。

颇具异域风情的胡琴乐曲声在场中渐渐响起,只见一身着五色彩衣的男子执着马鞭出场。

这男子身形矮小,留了棕色的蜷曲胡子,几乎将整张脸都盖住,瞧不出年龄。可他的身形却极为灵活,上来就十几个后空翻到了台上,先惹了一波喝彩。

而随着他的出场,场中乐曲逐渐雄壮起来。帷幔之后,十余匹骏马在乐声中渐次出场,马蹄声矫健昂扬,和?着乐曲的鼓声上台。也不知道这些戎卢人是如何训练的,竟能让十几匹马抬蹄踏步,如?一体般同时踩中鼓点、一齐扬起落下!

——好戏还在后头。

马匹们出场之后,数个戎卢戏子亦紧跟其后。只见这些戏子们接连腾跃上马,如?鲤鱼跃龙门,一个接着一个踏上马鞍,又?在马匹们的舞动之下在马上或行或跃、或倒或立。一时单脚在镫、单手把鬃,称为“献鞍”;一时坠身潜于马腹而单手掠地,称为“绰尘”;又?有翻身落地、后拽马尾腾空跃上,称为“豹子马”……总而言之,把戏颇多,教人挪不开眼。

我这边看戏正热闹,可怜的傅容时却还要忙着抓贼。

马戏开场不

久,他陪我看?了一会,便盯上了目标,离场去执行公务,留我一人抱着成?堆的零食靠在座位上,吃吃喝喝看?马戏,好不痛快。

这驯马演完之后,后头跟着便是走索绳技。

这绳技亦是十分精彩。将绳索两头系在帐中梁柱之上,不过三只粗细的绳子,两头分别有两个姑娘,倒是生了汉人的模样。她俩身着金缕短衣,赤足立于其上,一边舞蹈一边朝着中央行进,恍如?平地起舞。等到了绳子中间,两个姑娘即将相遇时,其中一位便忽地以足勾绳,倒立着滑过;而另一位也施展绝技,侧身翻着跟斗度过,电光火石之间手足尽皆落在绳上。

自然惹了满堂彩。

这演出一场接着一场,我压根就忘了傅容时的存在,在场下欢呼喝彩,嗓子都快哑了。

而等到我终于吃完了第五包零嘴,重头戏终于上场。

随着场中驯兽人的挥鞭示意,乐声停了,人声也停了。

“接下来,便是咱们今日的压轴好戏——”

众人屏息中,一个被黑布遮住的巨箱自帷幔后被缓缓推出,隐隐的兽吟之声从黑布下逸出。

驯兽人拽住黑布一角往下一扯,随即说出后半句。

“——猛虎登场!”

“嗷!”虎啸之声震耳欲聋,充斥在大帐之中。

黑布之下,是一道钢铁牢笼。一头威风凛凛的狰狞恶虎被关在其中。

我手上的韵姜糖咬了一半,嚼都忘了嚼。

而紧随在方才片刻沉默之后的,是声震天际的喝彩声。

京中虽然也不是没来过杂耍团,可若说真敢驯虎的,当真是极为少见?。

只见眼前的猛虎昂首阔步、极为威猛。它?浑身布满黑黄相间的斑纹,身形高状如牛、四肢粗壮结实,爪子几乎是我手的三倍有余大小,再配上寸余长短的坚硬利爪,似乎一抓下来便能将困住它?的牢笼栏杆瞬间折断。

我坐得离台上极近,离那猛虎亦不远,一抬首直接就与那猛虎来了个对视。

给我吓得一哆嗦,连忙多吃了三颗韵姜糖压惊。

这戎卢的驯兽人显然是极有经验,十分了解如何挑起场中观众的

情绪。

驯兽人手执长鞭,绕着这黑铁笼子转圈。每走上两步,便手腕翻飞在台上挥出震耳的一鞭;这鞭声一下接着一下挥动,便能瞧见笼中的猛虎越来越烦躁。

猛虎的眼神追随着那鞭子,想是平日里受了鞭子之苦不少,暴躁之中亦有几分瑟缩,只恶狠狠地盯着鞭子落地之处,虎尾不耐地摇来晃去,喉中不断逸出阵阵低吼。

与那猛虎情绪全然不同,那虎越烦躁,场下的人群便越发激动起来。

——除了我身后不远处有几个小孩突然开始淘号大哭。

等到那笼中的猛虎终于几乎没了耐心、开始拨拉栏杆之后,驯兽人终于走到了铁笼子正面,抬起了手。

“咔哒”一声,铁笼打开。

黑黄的巨爪自笼中踏出,以君临之势缓缓朝着驯兽人走去。

驯兽人手中的鞭子挥舞不断,一下接一下准确地在猛虎足边落地,发出噼啪的巨响。而那猛虎亦不得不受那鞭子的引导,一步步踏上了台子正中央。

将猛虎引导到位置上之后,驯兽人笑意盈盈地上前,面对众人。

“众位看?官,咱们今日便来瞧一瞧,这百兽之王如?何臣服在皮鞭之下,教众位真正观一场,上天入地绝无仅有的——”

话未说完。

——化作了一道骨碎血崩之声。

惊声尖叫在场中响起。

温热血肉喷了呆坐的我满脸。

老虎吃人了!

*

倘若再隔几十年问我一个问题——你这辈子最心惊的时刻是在何时。

我能毫不犹豫地说是今日。

——此刻。

一个活人在我面前被老虎生生咬断了半截身子。

而我被碎裂的血肉喷了一身。

眼前是猛虎正嚼着人身一片血红。我看?见?它?身躯耸动着,双颊用力咬合,试图将口中那半截嚼烂嚼透。血红的颜色沾上了它?的毛皮,从它齿间的缝隙汩汩流出,淋漓地洒落在地上。

我还能听见骨头在它口中崩裂、那不堪一击的嘎吱声。

残破的半个身子逐渐从它嘴边滑下。驯兽人身上曾穿着的衣裳只剩下半截,齿状的碎裂布帛从

虎嘴里漏下来,碎肉四溅,几乎是从那身躯身上迸开了来。

耳边是场中人高亢而绵延不绝的尖叫声。

余光里的人们四散奔逃,我抹了抹脸,指缝里带上一小块碎肉,湿热的触感让我发抖。

我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脑中一片空白,我只记得快跑这两个字。

我手脚发软,几近失去了控制,身侧的桌椅板凳凌乱地横亘在地上,我慌张地试图越过去,却因双腿初愈而难以实现。

我只好伸手扒开脚下的桌椅,嘴上喃喃念叨着“莫慌莫慌”。

可又怎么能不慌呢。几乎所有人都开始逃离,即便是除我之外?离台子最近的人,距离我也有至少三尺距离。

更遑论我上半身几乎浸在了血中。

我拼命压制住“我就是老虎下一个猎物”的想法,极尽全身所有的力气逃离。

就在我终于拨开了脚下的桌椅,终于能开始逃跑之时,我忽然感到一阵腥风自我身后疯狂袭来。

不知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越慌张的时候变得越发清醒。

我头都没回,脑子里压根什么都没有,可身体却自发地猛然朝地上一滚,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恶虎。

老虎的鼻息就在耳边,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凛冽的杀气朝我侵袭而来。

我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更别说回头,只凭借求生的本能向边上翻滚。

正是此时,耳边听见两声呼喊。

“小吉!”

“应姑娘!”

两道劲风冲向我身后,我滚到了一边——下一瞬,一只巨大的虎爪踏上了我方才落地之处。但凡我动作晚上那么一点点,我登时便会毙于虎掌之下。

惊天东西的虎吟几乎要让土地震颤。

随即,打斗腾跃之声出现在大帐之中。

我终于喘了口气,又?是朝边上滚了两圈,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朝后看。

——不远处,两道身影正与猛虎纠缠,刀光剑影并做一道,在血盆虎口前挥刀相向。

“小吉快跑!”傅容时举着刀大喝,正砍向虎背位置。

“快走!”又?是一声催促,我瞧见徐凤亦

举刀冲向虎脸。

我转身就跑。

我穿过台上的帷幔,冲向了后台。我不记得我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更来不及分辨别的,只下意识地扯下了一匹马的马绳,翻身上马。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杂耍团的范围。

我双手死死抓着马绳,嘴上不停地呵斥着马儿快跑。

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我纵马朝林中跑去。

我的脑子里,老虎嚼碎半边人身和那道重重落下的虎掌的影像交替出现。

恐慌胜过了所有,我不顾一切地纵马狂奔,似乎身后仍有猛虎追赶。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下的马儿似乎筋疲力尽,而我极紧张的身体也熬不下去了。

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此时已是深夜。

我独行在小道上,粗喘着气,没有半分气力。

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火光,我依靠着最后一分毅力催促着马儿向前。

耳边隐隐有甲胄之声传来。

我听见有人奔跑过来,也听见了一声“侯爷”。

我再也支撑不住。

我感觉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顿时天昏地暗。

作者有话要说:两更合一。

我一滴都不剩啦。

*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引用自唐·韩愈《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

文中马戏的描述参考自《新唐书·礼乐志》、《东京梦华录》,有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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