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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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词。”</p>

宋长镜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女子，后者虽然满脸痛苦，但是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祈求示弱。宋长镜说道：“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本王了。”</p>

陈松风肝胆欲裂，满眼血丝，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大愤怒、大恐惧兼有，正要开口说话。</p>

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头诚恳道：“王爷，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p>

宋长镜嘴角扯了扯，满是讥讽。</p>

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p>

就在此时，门槛那边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负一个娘们，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p>

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细微到了极点，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p>

宋长镜歪了歪脑袋，伸出双指，随意一弹。好似掸去肩头灰尘。</p>

风雷园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刘灞桥，呆若木鸡。</p>

崔明皇如释重负。</p>

陈松风如坠云雾。</p>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小子，不错，本王看好你。”</p>

女子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墙壁里“拔出来”，落地后，身形一晃，对那个背影说道：“今日赐教，陈对铭记五内。”</p>

宋长镜不予理会，对刘灞桥说道：“离开小镇之后，去大骊京城找本王，有样东西送给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动、搬不搬得走了。”</p>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符剑！”</p>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剑，能够直接冠以“符剑”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p>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出完了没？”</p>

宋集薪点头道：“差不多了。”</p>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气。</p>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来大的，揍了大的，惹来老不死的？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p>

男人一句话就摆平了少年。</p>

“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p>

大堂内，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声色。</p>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p>

风雷园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p>

崔明皇摇头道：“围棋当中，同样是九段国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p>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关心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p>

女子也是狠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仍是坦然笑道：“无妨。”</p>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更加惶恐不安。</p>

崔明皇心中一叹，龙尾郡陈氏，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脱颖而出了。</p>

刘灞桥啧啧道：“一弹指，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实在是匪夷所思。”</p>

崔明皇打趣道：“现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p>

刘灞桥狗不了吃屎，坏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p>

崔明皇哭笑不得，懒得理睬这浑人。</p>

刘灞桥想了想，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时想不开，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去找宋长镜的麻烦，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陈大姐，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碰到宋长镜，低低头，退一步，不丢人。”</p>

陈松风欲言又止。</p>

但是女子嗯了一声，淡然道：“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心有不甘而已。”</p>

刘灞桥没心没肺道：“其实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现在就贼高兴，以后回到风雷园，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当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吹一百年都行！”</p>

女子思绪转向别处。</p>

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p>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店里三位长工伙计居住。</p>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掌柜的关上门后，喊了声老杨头，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倒了一碗茶，笑问道：“掌柜的，有人急着用药？需要我摸黑上山？”</p>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敲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摇摇头，端起茶碗，叹了口气道：“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是个姓刘的少年，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打半死，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缓一缓。”</p>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p>

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老杨头，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就是泥瓶巷那个，小小年纪就给她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他是不是叫陈平安？”</p>

老杨头有些讶异，点头道：“对啊，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如果没记错，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还见过几次，次数不多就是了。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咋了？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p>

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刚刚我不是说了嘛，那少年姓刘。老杨头，你也真是的，啥记性！”</p>

老杨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p>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p>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p>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p>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p>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p>

在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p>

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p>

夜色渐浓。</p>

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p>

砸吧砸吧着旱烟，老人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p>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p>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家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p>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p>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p>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p>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p>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p>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p>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p>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p>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p>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p>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p>

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的，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p>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p>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打人。</p>

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p>

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p>

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p>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p>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出去。</p>

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p>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p>

老人皱眉：“真知道？”</p>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p>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p>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p>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p>

他娘亲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他娘还在睡觉，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孩子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p>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p>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p>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气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p>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p>

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于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老人背着的，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p>

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p>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p>

杨老头勃然大怒。</p>

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怕他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p>

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p>

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p>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p>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p>

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p>

那个时候，杨老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p>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p>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门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p>

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p>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p>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p>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p>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p>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p>

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p>

孩子从头到尾，不敢喊出声。</p>

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p>

离家太近了。</p>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p>

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p>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小脸庞。</p>

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p>

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p>

那之后，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p>

那个冬天。</p>

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p>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回水，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他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p>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p>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p>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他娘亲的手。</p>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p>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死了。</p>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p>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p>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p>

只不过是从孩子变成了少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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