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7章 龙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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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7章 龙门对</p>

清晨时分，陈平安伸手攥住袖中那块隐官玉牌，缩地山河，一步就来到避暑行宫门外台阶上，跟以往一天到晚大门紧闭的避暑行宫不一样，有点衙署的意思了。</p>

不同于那些藩属城池，此地没有门房修士，有事登门，并无妨碍，只是别闲逛就是了，有事说事，谈完就走，干脆利落。</p>

想要让隐官一脉剑修拿出酒水待客，就别想了。</p>

早年的避暑行宫，除了老大剑仙，便是陈熙和齐廷济，都没办法跨过大门。</p>

宁姚在飞升城落地、由她暂领隐官一职之前，从不曾踏足避暑行宫。</p>

一大早范大澈就在打扫庭院，肩膀被轻轻一拍，有人笑着喊道：“大澈。”</p>

范大澈听到这么嗓音熟悉的一声称呼，差点没当场落泪，转过头去，喊道：“隐官大人。”</p>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范大澈的胳膊，说道：“我们边走边聊。”</p>

其实如今隐官一脉的大致情况，先前都已听宁姚说过，只是范大澈显然说得更仔细些，陈平安就耐心听着。</p>

第一拨进入避暑行宫的五位年轻剑修，都是资质极佳的剑仙胚子，哪怕他们如今还不是金丹剑修，可他们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之前，就已经在飞升城祖师堂里边，各自拥有一把座椅。没过几年，这拨少年少女，陆陆续续就都正式成为了隐官一脉。</p>

如今飞升城的金玉谱牒，除了修士各自的师传，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刑官在内三脉修士，以及飞升城外的四城八山十二处藩属势力，例如首席供奉邓凉占据紫府山，这位玉璞境剑修，就等于有资格开峰建府了，可以传下自家道脉。当然一位修士可以兼具多重身份。</p>

在那五位天才剑修之后，避暑行宫又收取了一拨成员，依旧都是些资质不错的少年少女，</p>

不过他们暂时都还只能算是候补，还需要按例考察三到五年，这是当年林君璧联手宋高元订立的一条规矩，类似山下世俗官场的新科进士，会在各个衙门“行走”，作为正式补缺之前的历练，却不是所有候补，都可以成为真正的隐官一脉剑修，一些个最终未能成正式成员的剑修，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去往避暑城，在董不得和徐凝手下当差。</p>

陈平安点头道：“在这件事上，隐官一脉确实有掐尖的嫌疑。”</p>

范大澈笑道：“隐官大人，飞升城没谁好意思跟我们争抢的，再说了，对于那些年纪小的剑修来说，成为我们隐官一脉剑修，当然是毋庸置疑的首选。如果不是咱们这儿门槛太高，今天避暑行宫的剑修，人数至少翻一番！”</p>

陈平安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外边就没有些风言风语？有没有谁对隐官一脉剑修的行事风格，指手画脚？避暑行宫就没有为那些说公道话的家伙，单独开个账簿？”</p>

范大澈赧颜一笑，“闲话也有些，只是不太多，我们就都没有怎么计较。”</p>

陈平安拍了拍范大澈的肩膀，“大澈啊，你们还是老实。”</p>

现在隐官一脉剑修，主要就是负责三事，监察。搜集谍报，培养死士。全权负责避暑城的大小事务。</p>

今天留在避暑行宫的剑修，其实就只有不到半数人。</p>

罗真意和范大澈，这些年一直负责避暑行宫的日常事务。</p>

王忻水和常太清，负责各类情报的收集、筛选和勘验，董不得如今是避暑城的城主，徐凝是副城主，需要每天按时点卯，培养谍子和死士一事，也落在了避暑城。</p>

顾见龙还在外边游历，作为隐官一脉的护道人，与刑官一脉剑修同行历练，各自带着一拨年轻剑修，在一处立碑的遥远飞地。</p>

那五个飞升城祖师堂嫡传剑修，如今也分散四方，各司其职，在外历练。</p>

避暑行宫大堂门外，挂了一副楹联，是那不太常见的龙门对，以神意古拙的碑楷字体写就。</p>

千古风流，得山水岳渎造化清气，山高水深剑气长，唯我剑光似虹，蛮荒天下对此俯首一万年。</p>

一城独高，极天地日月乾坤大观，天宽地阔酒味足，吾乡剑修如云，同浩然九洲分出两种剑修。</p>

范大澈会心一笑。</p>

这幅楹联自然是我们隐官大人的手笔了。</p>

据说是当年战事间隙的一次年关时分，愁苗剑仙邀请隐官写一副对联，隐官不肯，说是自己的字写得不行，结果就连郭竹酒领衔的四大护法都一并倒戈了，隐官就只肯口述内容，让愁苗和林君璧代笔，分别写上下联，结果还是不成，最终就有了这幅后来在飞升城老幼皆知的楹联。</p>

便是那些对隐官观感不好的本土剑修，对这幅楹联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只得捏着鼻子说一句，那个狗日的，都没有这么小棉袄，难怪老大剑仙会让这家伙当隐官。</p>

陈平安跨过大堂门槛，进入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大堂，座位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张小案几，一张蒲团，至多就是换了主人，案几之上，文房四宝，书籍公簿，各凭主人喜好随意摆放。</p>

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挑了那个曾经属于林君璧的位置落座，</p>

看案几上边的摆设，应该是顾见龙的位置，两部剑谱，数方印章，还有凭借战功，从行宫财库里边换来的一件文房清供。</p>

闻讯赶来的罗真意和王忻水、常太清，三个早年避暑行宫的年轻人，如今都算是隐官一脉的“老人”了。</p>

看到那一袭青衫，罗真意愣了愣，她很快就恢复神色，面带微笑，抱拳道：“见过隐官。”</p>

王忻水和常太清同样笑着抱拳，自然而然就喊了声隐官。</p>

就算宁姚在场，估计也是如此。</p>

陈平安笑着摆手道：“闲人一个。”</p>

尤其是那昔年四大狗腿之一的王忻水，热泪盈眶，脚步一滑，就坐在了隐官大人身边开始嘘寒问暖，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推在额头上，王忻水悻悻然返回自己座位。</p>

常太清问道：“隐官大人，要不要把董不得他们都从避暑城喊过来？”</p>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p>

罗真意几个各自落座，她那张案几上边，摆放了一盆腊梅，裁剪得当，挨着一盆菖蒲，青翠欲滴。</p>

当下留在避暑行宫里边的剑修，几乎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犹然面带几分稚气。</p>

这会儿一个个拥堵在门口，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p>

陈平安当那酒铺二掌柜的时候，他们年纪还小，那会儿多是下五境剑修，当然不可能去酒铺喝酒，</p>

成为隐官之后，陈平安除了去战场，就都待在避暑行宫里边不露面。</p>

何况年轻隐官每次赶赴战场，花样百出，谁认得出来？</p>

要不是陆芝说漏了嘴，谁敢相信，那位让多少光棍心心念念的“陌生女子”，竟然会是二掌柜？！</p>

故而如今的泉府一脉修士，便因为此举，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至理名言，确实没理由为了点脸皮，连破烂都不捡钱都不挣了。</p>

但是其中两个少年，倒是曾经远远见过二掌柜跟一个外乡女子武夫问拳，反正就是一拳就倒怜香惜玉呗。</p>

更多门道，他们又不是纯粹武夫，也看不出啥。不过当年大街上，喝彩声震天响，尤其是二掌柜被人一拳撂倒，所有观战和押注的，就跟打了鸡血差不多，使劲吹口哨，尤其是那个郭竹酒，还曾在墙头一路敲锣打鼓。</p>

罗真意瞥了眼门口，“都回去做事。”</p>

看得出来，罗真意作为如今避暑行宫境界仅次于宁姚的剑修，她又管着日常事务，还是很有威严的，那几个少年少女立即散开，各自返回衙署公房处理事务，只是年轻剑修们一路上兴高采烈，议论纷纷，如今的避暑行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置了诸多司院，监察司，斩勘司，簿录处，秘档房，赃罚库等，不过往往一处“衙署”就只有一间屋子，除了规模最大的监察、斩勘两司，其余公务衙屋里边当下都只有一人。</p>

回到衙署公房的一位少年剑修，因为做事情细致，又出身玉笏街，自幼读书识字，所以少年如今管着档案房，屋内书架贴着三面墙壁，书籍册子层层叠叠堆积到屋顶，数以千计的纸条、便笺，夹在一本本书籍里边，都是同一种字迹。</p>

如果说避暑行宫大堂那副楹联，写得像是一个微醺酒鬼醉后的字迹，看似古拙，实则锋芒毕露，意气风发，那么这些便笺上边的小楷文字，就写得像是一个从不喝酒的永远清醒之人，一丝不苟，从不出错。</p>

所以原本可以进入斩勘司的少年剑修，主动要求在此办公，成天与秘录档案打交道，成了个不太有机会外出历练和与谁递剑的文簿先生。</p>

大堂那边，陈平安拿袖子擦了擦案几，随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内的那八座山头，刑官五泉府三，就这么瓜分殆尽了。咱们应该占至少两个位置的，哪怕被骂成是蹲着茅坑不拉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p>

“祖师堂议事的时候，一开始可以直接开口要三个，这种事情宁姚当然不好开口，但是你们，比如让范大澈打头阵，王忻水跟上，再让顾见龙说几句公道话，最后拿下其中两个山头，无非是从刑官泉府两脉各自拿出一座，我想问题不大，四二二的格局，当时齐狩和高野侯心里的底线，差不多就是这样。”</p>

“那八处山头，不同于避暑、拖月、武魁这样的藩属城池，后者想要运作得当，不出纰漏，就得拿出相当数量的剑修，去分心庶务，但是紫府山这样的风水宝地，除了构建出第二座护城大阵，更像是修道之地，不会分摊掉隐官一脉太多的人力，何况以后避暑行宫剑修多了，就能多出两个道场，将来两位元婴剑修的炼剑修道，就有着落了。”</p>

罗真意一个没忍住，“不早说？”</p>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你当我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啊，还是我拿头撞开五彩天下啊，再扯开嗓子给你们打招呼？”</p>

罗真意吃瘪不已。</p>

常太清忍住笑。</p>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手指轻轻敲击案几，缓缓道：“有个建议，你们听听看。隐官一脉，可以单独开辟出一座城池，我们自己掏钱就是了，不用跟泉府一脉开口要，当然了，人家愿意主动给，也别客气。</p>

这座城池规模越大越好，可以建造在避暑城东北方八百里外的大、小龙驹坳，避暑行宫里边，除了几个关键位置上的剑修，可能都需要都把手头事情暂且放一放了，当然能够兼顾是最好，去……抢人。”</p>

常太清立即精神一震，说道：“要抢多少？”</p>

陈平安继续道：“争取在三五十年内，从扶摇洲和桐叶洲手中，抢来六十万到一百万的人口，这里边有没有练气士，不重要，至于建造新城池，有先前避暑城的经验在，想必不用外人帮忙，但是牵引人流，南北两股，没有一百位剑修的保驾护航，帮忙开道，很难保证不出现意外。这期间需要动用大量的仙家渡船，以及两条稳固的航线，制定详细精准的堪舆路线图，设置一连串的沿途驻点，肯定要刑官和泉府两脉配合，不过记住一点，他们只是配合我们，以及……”</p>

王忻水嘿嘿笑着接话道：“没有报酬！”</p>

罗真意一挑眉头，“谈什么报酬，涉及飞升城的千秋大业，本就该精诚合作。”</p>

“抢人一事，什么练气士都不用当个宝，顺带有是最好，没有也无所谓，唯独要抢那些农家修士，我知道他们现在金贵得很，各方势力都尊奉为座上宾，未必愿意刚刚落脚，就长途跋涉，背井离乡，所以打闷棍套麻袋都没问题，既然先礼后兵，是做不到了，先兵后礼，就是必须的了，我们隐官一脉，可以专门给这些修士承诺给予供奉、客卿身份，这拨农家练气士的数量，至少得有个二三十人，多多益善。”</p>

“要早早跟他们做出约定，首先，除了保证他们的个人利益，还可以允许他们带人一起离乡赶赴新城，可以是亲人家眷，也可以是嫡传弟子，你们类似给个避暑城的户籍身份，即便未来脱离户籍了，各自重返故地，也可以视为一种特殊关牒，可以‘世袭’三代人，意思就是说他们的子孙后代，将来凭此路引，在差不多百年内可以自由出入避暑城在内的飞升城所有藩属之地。”</p>

王忻水点头道：“要让五彩天下所有人，都觉得获得飞升城给予的户籍和颁发的关牒，是一种殊荣，这本身就可以招徕外乡人来此扎根。”</p>

“其次，甲子之内，飞升城修士必须在规矩框架之内，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六十年期限一到，如果他们还是要走，绝不强留，该给钱给钱，不用犹豫，就当是好聚好散一场，双方余着一份细水流长的香火情。”</p>

“所以他们如果离开飞升城后，想要回去开山立派，或是在各个新王朝、藩属国谋求个官场身份，我们可以帮衬一把，例如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甚至可以担任一定年份的供奉、客卿，切记，一定要约定好年限，不然就显得太过不值钱了。如此一来，这拨农家修士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飞升城甲子之行，可以成为他们的一笔珍贵资历，本是强扭瓜一场的买卖，反而让人越嚼越甜。”</p>

听到这里，罗真意试探性问道：“若是我们暗中找到那些农家修士的山头势力，打个商量，会不会都不用我们抢人了？说不定很多势力，都愿意上杆子求着要与我们合作，因为按照避暑行宫目前收集而来的各路谍报显示，南北两处的农家修士，或练气士主动，或被人授意，都开始放低门槛，大肆收取弟子，何况成为农家修士的门槛本就不高，以前在蛮荒和浩然天下，只是因为地位低，收益小，才没人愿意成为农家子弟，今时不同往日，地位一高，收益就多，所以隐官大人所谓的三十人，其实不多，说不定我们找到两三个门派，就有了。”</p>

现在就是个傻子，也知道飞升城在这座五彩天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然也不会有人挖空心思在那边瞎猜，到底是成为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还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p>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顾虑，不过最终还是点头道：“此事可行，你们抓紧制定出个大致章程。”</p>

罗真意想了想，承诺道：“我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拿出个草稿方案。”</p>

可惜林君璧他们不在，不然罗真意会更有底气。</p>

书生气，文人清高，总觉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实甚至做不了几件手边事。</p>

当年林君璧、曹衮这几个浩然剑修，虽然年轻，但是在经济一途，却无比熟稔。</p>

常太清立即意识到一个潜在隐患，问道：“如果只是打闷棍抢人，问题不大，可要是与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势力牵扯太多，如此一来，我们避暑行宫必不可免会沾惹太多是非，会不会影响隐官一脉在飞升城的超然地位？”</p>

虽说常太清跟罗真意是一个山头的，但是事关重大，常太清绝不会因为私谊而有所保留。</p>

何况避暑行宫早有默契，对事不对人，既然没有谁可以不犯错，那么谁都可以为他人查漏补缺。</p>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们就会得不偿失。如果将来某天，飞升城和所有藩属势力，从以往至多质疑隐官一脉剑修的赏罚力度，出手轻重，可能是有一定问题的，变成习惯性质疑隐官一脉该不该对某人出手，这就意味着避暑行宫出现大问题了。”</p>

罗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简单了。</p>

难怪某人刚才会犹豫，是早就预料到循着这条脉络一路蔓延出去引发的这个隐患了？</p>

陈平安笑望向他们几个，好像在说你们是做什么的，不就是解决问题吗？</p>

常太清试探性说道：“不如让刑官一脉去做这种事，我们就当是适当分出一部分利益？台面上，让刑官一脉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势力打点关系，反正他们人数多，我们就只负责暗地里安插谍子死士，与刑官一脉修士也好打个配合，不至于天高皇帝远的，我们的剑修一遇到意外，就会陷入势单力薄的险境，稍不留心，就会出现折损情况。隐官大人，你觉得呢？”</p>

避暑行宫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提出了质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也有某个解决问题的方案，只是并不苛求。</p>

愁苗剑仙曾经在私底下与罗真意几个好友闲聊，对此评价极高，说避暑行宫只要养成了这种认知，并且最终形成一种类似风俗、传统、规矩的良好惯性，隐官大人可谓功莫大焉。</p>

依旧很剑气长城。</p>

不然只知一味袖手清谈太浩然。</p>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举三得了。”</p>

陈平安丢过去一个赞许眼神，点头道：“但是不能全盘托出，隐官一脉还是得继续‘掐尖’，审时度势的前提下，保留几个私家地盘，可以数量不多，但是底蕴深、潜力好，此外还要保证所有盟友势力境内的剑修胚子，未来只要想要修习上乘剑术，或是远游历练，第一时间就得想到避暑行宫，而非刑官一脉。”</p>

罗真意如释重负，“我就按照这个大方向制定具体方案。”</p>

陈平安突然问道：“嘉春七年议事，被宁姚丢出祖师堂的那个金丹剑修？”</p>

罗真意说道：“这些年，一直是顾见龙负责暗中盯着此人。当年被谱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视为奇耻大辱，但是他在外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这些年多是闭关，潜心炼剑，应该是想要尽早跻身元婴境，好重新返回祖师堂。”</p>

陈平安问道：“那两名举荐人和担保人呢？”</p>

罗真意摇摇头。</p>

陈平安说道：“没有让你们公报私仇。”</p>

罗真意点点头，明白了。</p>

陈平安眯眼说道：“要明白一个道理，纯粹剑修的爱恨情仇都很纯粹，剑气长城的剑修，没有什么事情，是用问剑无法解决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么一件事情，注定问剑无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辈子都无用，那么该怎么办？气难消意难平，难道还要去我那铺子喝酒吗？”</p>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战场上递剑，看谁战功更大，杀妖更多，谁就嗓门大，更占理。</p>

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仅限于私底下的唠叨几句，至多就是酒桌上骂几句。</p>

曾经的剑气长城，去一趟城头，下了城头，呼朋唤友酒桌上见，竟然没死人？</p>

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修们再出门历练，开始逐渐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等到返乡，竟然死人了？</p>

陈平安建议道：“其实避暑行宫的门槛可以高，但是门脸儿得大，只说安插谍子、培养死士一事，是不是剑修，资质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并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细，同时心狠。”</p>

常太清说道：“回头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细说此事。”</p>

从头到尾，范大澈就一直插不上嘴。</p>

如今飞升城有句口头禅，你连避暑行宫的大门都看不到。</p>

之前有个未能成功补缺的年轻剑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职。</p>

曾在酒桌上与人笑言两句。</p>

离开避暑行宫之后，逐渐发现自己是个普通人。</p>

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p>

陈平安神色严肃道：“要小心外界对飞升城的各种渗透，四座藩属城池的所有外乡人，虽然已经单独建立档案房了，听大澈说，目前记录在册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说句难听的，职责所在，刑官泉府两脉，如何拉拢是他们的事情，我们避暑行宫却不得不将他们视为潜在敌人。”</p>

“如今的五彩天下，鱼龙混杂，再古怪的练气士都会有，只说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独骑郎，过客，瘟神，艳尸，刽者和卖镜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贼，尸解仙，卷帘红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节，梳妆女官，捉刀客，一字师，他了汉。各种匪夷所思的术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比如那种看似毫无征兆爆发的瘟疫，说不定就是某个‘瘟神’，早已潜藏在某个藩属城池当中，尤其是那种专门针对不是练气士的大范围‘天灾人祸’，一定要早做准备，同理，紫府山在内的所有山头府邸，以后肯定要收取不同数量的侍女杂役，八座山头，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节的潜入？各地水源，隐官一脉剑修需不需要按时巡视？”</p>

“这件事，除了避暑行宫秘密严查，不可以有丝毫懈怠，落实在具体事务上边，肯定是要刑官联手泉府，一起早做准备了，以防万一。”</p>

“而且这件事，必须是整个祖师堂议事的重中之重。”</p>

“此外，你们几个应该很清楚一事，当年我们避暑行宫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蛮荒暗棋。”</p>

陈平安抬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设下了一场被动了手脚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挡？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动了手脚，怎么办？藩属四城，是不是得有人专门盯着？”</p>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说想要在雨水中动手脚，那么下雨之前，必须乌云密布，好歹还能有个预兆，那么风呢？或是将来城池扩建，街道上种植有各种点缀的草木花卉，届时某种花香呢？”</p>

陈平安再随手翻开一本册子，手指捻动，沉声道：“别忘了，还有那几处学塾的蒙学书籍。”</p>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未来我们培养起来的死士和谍子，突然做起了那两边倒的买卖，避暑刑官又该如何防备和甄别？”</p>

罗真意几个听得头皮发麻。</p>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旁观者清，所以要让避暑行宫某些年轻剑修，设身处地，假扮是飞升城的敌人，与你们做战场的攻防推演。”</p>

“飞升城剑修的敌人，再不是只有战场上的面对面厮杀了，这种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会越来越多。”</p>

“真正能够为飞升城遮风挡雨的，不是那些站着不动的护城大阵，而是这里，是你们。是我们避暑行宫和隐官一脉的剑修。”</p>

“但是归根结底，想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问剑而已。在五彩天下，没有一场飞升城问剑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两场，再不够，就三场，直到问得整座天下都后怕，谁都不敢轻易往飞升城伸手。”</p>

“比如以后被你们顺藤摸瓜揪出了某个幕后势力，飞升城就必须杀鸡儆猴，没有任何好犹豫的，那场问剑必须足够快准狠，必须声势浩大，敌对者，无论是山上宗门，还是山下王朝，只管连根拔起，断其香火，断其国祚，在保证不滥杀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斩草除根。”</p>

范大澈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轻声问道：“办一场祖师堂议事，隐官大人来说这些，不是更好？”</p>

陈平安无奈道：“我这次不会久留，过几天，桐叶洲那边，就要举办落魄山的下宗创建庆典，我必须赶回去。下次返回这里，可能需要二三十年后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当下不太适合现身祖师堂。”</p>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我们那位首席供奉，将来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开宗立派的，而且邓凉多半会亲自担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p>

罗真意微微皱眉，问道：“是担心邓凉创建的下宗，会是一座有实无名的剑道宗门？”</p>

类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作为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道观里边的修士，当然都是道士谱牒身份，可其实相当一部分嫡传弟子，其实就是顶着个道士头衔的纯粹剑修，这拨道士的所有修行，研习一切玄都观祖传的道法仙诀，都是为了辅佐剑术。</p>

常太清说道：“以邓首席的人品，就算未来他会脱离飞升城，相信也是主动选择净身出户，除了一小撮嫡传弟子，不会带走更多剑修。”</p>

常太清没好意思把话说得太过直白，邓凉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这么想，敢这么做吗？</p>

说穿了，就算是在常太清内心深处，邓凉还是半个外人，撑死了只能算是半个家乡剑修。</p>

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寻常本土剑修了。</p>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算邓凉带走一拨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剑修，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不是计较这个，就算那座宗门剑修多些，占据五彩天下、分走飞升城一部分剑道气运，还是不算什么问题。这些都是邓凉和未来宗门该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广袤，就算多出一个剑道宗门，刚好是邓凉和那九都山，对飞升城和邓凉来说，反而都是好事。”</p>

“我只是担心邓凉之后的继任宗主，以及祖师堂成员，与飞升城已经没有什么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却自认飞升城理当给他们宗门让步再让步。”</p>

在剑修身份之外，邓凉还是九都山肃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隐蔽、位列绿籍的闱编郎，身负一部分九都山气运。</p>

故而邓凉存在本身，就是连接九都山与五彩天下的一座无形桥梁。</p>

在邓凉手上，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开门，九都山练气士涌入，过不了几年，就能够培养起一大拨阴灵鬼修，说不定在短短三五百年间，浩然九都山，就可以凭此一跃成为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p>

簸箕斋一脉的师传神通，以邓凉的修行资质，以及他与歙州三位剑修的密切关系，肯定可以学到手。</p>

陈平安对此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常太清说的，相信邓凉的人品。</p>

陈平安只是担心曾经的隐官一脉剑修同僚，如今的飞升城首席供奉，未来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为身份的逐渐转变，在某天陷入事事两难的尴尬境地，无法与飞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终。</p>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门来划分职权，刑官一脉，差不多等于手握吏部和兵部。</p>

泉府一脉职掌户部和工部。避暑行宫等同于刑部。</p>

至于剩下的礼部，估计就要看即将建成的那座书院了。</p>

不出意料的话，邓凉与飞升城的“六部衙门”，都会是相当不错的关系。</p>

最好的情况，是双方盟约长久稳固。</p>

最坏的结局，是貌合神离，反目成仇。</p>

追求前者，避免后者。</p>

一旦邓凉将来选择清净修行，比如追求一个飞升境，而九都山下宗，因为某个与飞升城的冲突，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转去投靠白玉京之类的势力？</p>

王忻水有些疑惑，这种事情，至少也是数百年之后的最坏情况了，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是在隐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语中，还是显得极为突兀。</p>

陈平安很快就给出了那个理由。</p>

“飞升城不需要唯唯诺诺的马前卒，飞升城需要一大拨真正的盟友。”</p>

“整个五彩天下，都在看着飞升城的一举一动。”</p>

“打个比方，飞升城就像一条大渎，若是水势汹涌，变幻莫测，邻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势平缓，旱涝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p>

“先前我说的抢人一事，除了是为飞升城和避暑行宫谋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须如此作为之外，也是顺便做样子给五彩天下看，那些农家练气士在甲子之约到期后，获得飞升城扶持，各自势力得以茁壮发展，就是……在低处。”</p>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放在案几上边，然后抬升，“那么邓凉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处。”</p>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飞升城都处置得当，关系融洽，人心就稳，未来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剑气长城，眼光和心态，就会不一样。”</p>

“这是整个飞升城。”</p>

陈平安手腕拧转，画了一个大圆，再画了一个小圆，“这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p>

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点圆心中央处，“我们自己，个人私心。”</p>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最大的圆圈，“有可能的话，将来考虑问题，还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p>

“如果大小四者，能够皆不冲突，此即大道。”</p>

“日升月落，星斗移转，剑修递剑，大道之行。”</p>

常太清轻轻点头。</p>

罗真意怔怔出神。</p>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绝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气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说得这般深入浅出，唯有我们隐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p>

隐官大人板着脸不说话。</p>

某个小山头的郭盟主不在，其余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时间王忻水便小有尴尬，范大澈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懂捧场。</p>

陈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开口说话，最少得冷场半个时辰。”</p>

王忻水嘿嘿一笑。</p>

转头看了眼大堂外边的和煦日头，今天尤为温暖人心。</p>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不光是我们避暑行宫，其余刑官泉府两脉，其实做得都很好。”</p>

“只说齐狩的刑官一脉，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难。”</p>

陈平安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范大澈几个的视线都有些古怪。</p>

陈平安只得澄清道：“没有话里带话。”</p>

王忻水立即说道：“隐官说了算！”</p>

就说躲寒行宫的武夫一脉，齐狩明知道那个捻芯，与隐官一脉走得很近，依旧不遗余力栽培那拨武夫，专门安排了两位金丹境剑修，以及数位投靠刑官一脉的兵家修士，都会定时去躲寒行宫那边“喂剑”和“喂招”，帮着暂时出手机会不多的年轻武夫，尽量增加实战经验。</p>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丢给王忻水，说道：“里边都是关于桐叶洲旧山河的各种官府史书、地方县志，我来不及全部整理，只是临时写了两本类似书目的册子，以及一本专门记录注意事项的小册子，避暑行宫这边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让刑官一脉抄录一份，要是嫌麻烦，就只能多跑路了，以后可以来咱们这边借书看，方便飞升城四大藩属城池，验证外乡修士的身份籍贯和山头谱牒，对了，咫尺物记得还我。”</p>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经取消山水禁止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里边的光景，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小书山，不由得震惊道：“这么多本书籍？！”</p>

就算动用一些山上术法，抄书或是翻刻一事，也绝对是一件实打实的浩大工程。</p>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那位齐兄弟，这会儿肯定忙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替他臊得慌。”</p>

等到陈平安站起身，三位剑修一同起身，跟着隐官大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出大堂。</p>

陈平安在台阶顶部驻足停步，双手笼袖，抬起头，眯眼望向日头，轻声道：“一些个处心积虑，要是不小心被我们找到了某个‘万一’，那他们就要小心再小心了。”</p>

“比如是那白玉京动了手脚，然后被我们找到确凿证据，那就让五彩天下在未来百年千年万年，白玉京道牒修士，一律不准进入五彩天下。”</p>

“那么下次开门，我来带头堵门。”</p>

等到下次开门，相信自己至少也该恢复巅峰实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归真一层，捉对厮杀，打个白玉京仙人，不在话下。</p>

走下台阶，陈平安与范大澈、王忻水并肩而行，随便逛一逛避暑行宫诸多司院衙署。</p>

陈平安只进了那处档案房的屋子，至于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门口看几眼。</p>

此地管事人，是个名叫怀丛芝的少年，才十四岁，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剑修。</p>

要是在早年的剑气长城，算不得太过天才，但是别忘了，少年是年幼时就跟随飞升城来到了五彩天下，破境如此之快，在陈平安看来堪称神速了。</p>

所以陈平安就很好奇少年为何选择档案房，照理说去那相对门槛最高的监察、斩勘两司，没有任何难度，听到隐官大人的询问后，怀丛芝腼腆一笑，只说自己喜欢看书。</p>

陈平安也没有刨根问底，从屋内“东”字书架上边的“玉”字一格，抽出一本记载白玉京势力的“乙”本“七”字秘录册子。</p>

随手翻阅起来，一座天下的最东边，紫气升腾，天地间道韵浓郁，全部都是来自青冥天下的道门势力，当然是白玉京领衔，紧随其后的，是玄都观和岁除宫在内几个山头，再往后，就是一些寻常宗字头的道门了，最后才是那些小门派或者散修，阶梯分明。</p>

按照当年避暑行宫的旧例，飞升城专门编订了正副两份档案，分别记录天下所有门派和上五境、地仙修士。</p>

随着两本册子不断加厚，档案内容逐渐增多，这就意味着一座崭新天下，越来越筋骨雄健、血肉丰满起来。</p>

只不过这两本绝密档案，不会放在避暑行宫这边，而是搁在飞升城祖师堂。</p>

陈平安翻开一页书，用手指抵住夹在书页间一张便签，不同于先前的白纸黑字，这个条目，以朱笔红字书写，显然是比较重要的注解了，转头望向身边站着的少年，笑道：“丛芝，这是你自己的见解？”</p>

少年使劲点头。</p>

陈平安笑道：“类似见解，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务，可以慢慢汇总起来，等到凑集三五十条，就交给罗真意或是范大澈看看，可以的话，形成咱们档案房这边的某种定例，以后人手多了，就不会手忙脚乱，有个循规蹈矩的章程在，就可以让后便进入档案房的同僚们按部就班行事了，你这个一把手，也会省力不少。”</p>

少年使劲点头，默默记住了。</p>

“丛芝，要知道你可是咱们避暑行宫档案房的第一任主官，除了每天的手边事务，不能马虎，还有如何为后人开路，平时也是要多想一想的。”</p>

少年还是小鸡啄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