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9章 田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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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木茂流露出一种颇为羡慕的神色，“传闻那位符箓于仙，有次路过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脚，见着了那个刚开始背书的年幼蜀中暑，起了爱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娘亲不舍得让儿子去当什么道士，再者在那位妇人看来，当时于玄透露出来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为嫡传，又不是那个关门弟子，蜀中暑毕竟是独子，未来肯定还要继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师收徒一事，就没成。”</p>

能够成为于玄的嫡传，哪怕不是关门弟子，这等造化，确实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p>

杨木茂嘿嘿笑道：“何况蜀中暑之所以不来飞升城，是因为这家伙有些乱七八糟的怪癖和讲究，他说飞升城里边，有个隐官大人的避暑行宫，跟他的名字不太对付，故而不宜来此游历。”</p>

陈平安挥挥手，“你们的包袱斋，我不掺和，身上没钱。”</p>

崔东山就带着杨木茂屁颠屁颠去了店铺，俩人躲柜台后边蹲着，开始以物易物，法宝一多，难免鸡肋。</p>

不到半炷香功夫，两人就勾肩搭背离开铺子，返回酒桌，一个要给对方倒酒，一个说我来我来，相亲相爱得不是兄弟胜似兄弟。</p>

杨木茂约莫喝过了一坛酒，刚好微醺，起身告辞离去，就此北游，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边落脚了。</p>

陈平安带头走街串巷，将杨木茂送到北边的城外，崔东山和小陌尾随其后，因为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柜的熟人，招呼不断，期间陈平安都会停步聊几句。</p>

杨木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好人兄可以停步了。”</p>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相送，笑道：“万千珍重。”</p>

从头到尾，杨木茂都没有询问那个小陌的身份，只是临了，单独为小陌打了个稽首，郑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谢，晚辈定然铭记在心，山高水长，总有机会报答小陌先生。”</p>

陈平安代为解释道：“木茂兄的话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么够？”</p>

杨木茂也是个混不吝的，并不否认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p>

小陌微笑道：“杨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将来若是有幸再会，不管是身在何地，杨道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有话直说，无需客气。”</p>

这个黑衣书生的心弦，颇有意思，与自家公子久别重逢，还真有几分相当心诚的亲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说。</p>

而自家公子对此人，好像一样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p>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遥想当年，整座天下，能够让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间道友，屈指可数，落宝滩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个。</p>

一切言语反而是累赘，只需相视而笑，便是莫逆于心。</p>

杨木茂怔怔看着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剑修，忍不住问道：“敢问前辈境界？”</p>

小陌坦诚以待，“不是十四境。”</p>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问剑之人的境界了。</p>

崔东山乐不可支。</p>

杨木茂心里大致有数了，最少是个仙人境剑修，极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难道是那位老大剑仙留给末代隐官的护道人？是那剑气长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还是更为隐蔽的祭官？算了，想这些作甚，杨木茂收敛思绪，感慨道：“这一遭，没白走，先是他乡遇故知，又认识两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p>

陈平安以心声道：“那种‘我不是我’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实不用多想。”</p>

杨木茂小心翼翼问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还是‘不可不想’？”</p>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那就当是我一语双关？”</p>

杨木茂犹豫了一下，问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谁穿戴在身？”</p>

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机，炼制得当，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宝库里边的一件重宝，不然当年杨凝性也不会选择穿着这件法袍外出游历骸骨滩。</p>

陈平安伸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没喝高，少说几句醉话，小心御风途中崴脚。”</p>

杨木茂放声大笑，身形化作一团黑烟，转瞬间便往北方飘然远去。</p>

目送杨木茂远去数百里之外，陈平安转身走回飞升城，说道：“东山，那处草堂，最好还是归还玄都观。”</p>

这次陈平安临时起意来到飞升城，当然主要是还是想念宁姚。此外陈平安原本还想离开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东山一次。</p>

毕竟崔东山最早想要创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这个五彩天下。</p>

在功德林那边，老秀才曾经给过陈平安一个地址，路线清晰，不算太好找，因为山水迷障比较多，却不至于难如大海捞针。</p>

说是让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得空，就去那边看看。老秀才当时说得大义凛然，既然先生与白也是兄弟相称的挚友，那么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辈了，替长辈洒扫庭除之类的，是本分事，推脱不得。</p>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我就是在那边散散心，免得被白玉京截胡，不会久留，只等玄都观道士过去接手，我就会离开，绝无二话。”</p>

先生学生，对视一眼，相视一笑。</p>

以孙道长的脾气，不得投桃报李？</p>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曾经问过崔东山，阳神身外身在何处。</p>

崔东山没有隐瞒，说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帮忙打理那座废弃不用的草堂。</p>

白也曾经在五彩天下一处形胜之地，搭建了一座草堂，作为临时的修道之地。</p>

一棵桃树，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桩莫大道缘。</p>

当年与老秀才联袂远游崭新天下，白也仗剑，递剑不停，开天辟地，白也拥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p>

只是那处道场，却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准备送给玄都观，稍稍报答孙道长的借剑之恩，而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会将那桃树、草堂一并交给玄都观，只是后来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只身一人，仗剑去往扶摇洲。</p>

无法归还仙剑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个心结。</p>

所幸转世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被老秀才带去玄都观修行。</p>

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经抽空走了一趟草堂，又凑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俭持家，便在树下捡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干干净净，装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来酿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长酿酒，老秀才那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至于酿酒剩下的桃花瓣，还可以请白纸福地打造几十张桃花信笺。</p>

而桃树旁，那些在文庙老黄历上记载为“天壤”的万年土，老秀才当初也没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约莫矮了一两寸吧。</p>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白也返回道场，看过就算，估计就只当没看见，但是那个老秀才竟然连桃树的枝丫都没放过，足足掰走了几十根桃枝。</p>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后，这才有了为老秀才专门递出的送客一剑。</p>

陈平安好奇问道：“是凭借三山符赶来飞升城的？”</p>

崔东山小鸡啄米，“果然难逃先生法眼。”</p>

他的阳神身外身，当年随便编撰了个山泽野修的身份，大摇大摆从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p>

与那扶乩宗的独苗，还有那个化名杨横行的杨凝真，其实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浩然天下。</p>

当时桐叶洲的看门人，是自家左师伯，咋的，不服，你们也认一个？</p>

崔东山进入赞新天下后，就开始独自游历，终于找到一处可以开辟为下宗的形胜之地，水运浓郁，云霞绚烂，崔东山见之心喜，一见钟情，便设置了数道阵法，将方圆数百里山水占为己有，再将一处小山头，取名为“东山”。</p>

闲来无事，崔东山还绘制了两幅画卷，分明命名为《芥子》和《山河》。</p>

凭借记忆，长达数十丈，绘画有百万里壮丽山河，却名为《芥子》。</p>

但是另外一幅画卷，分明只有墨汁一点，却被崔东山取名《山河》。</p>

崔东山挠着脸，遗憾道：“学生到了这边，当过牵线搭桥的月老，为数对修士，当那撮合山，当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够心诚，可即便如此，学生依旧未能造就出这方天地的第一对山上道侣，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桩福缘失之交臂了。”</p>

陈平安摇头说道：“肯定不止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东边的白玉京，还有隐藏在扶摇洲和桐叶洲难民中的高人，一样做过类似尝试，而且注定一样落空了。天心不可测，人算不过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会慢上一步，此事无解的。不要小觑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决断，东山，以后类似事情，不要做了，会被记账，也是要还的。”</p>

陈平安抬头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违，不是随便说说的。”</p>

崔东山点点头，“若非如此，我就会顺着本心，先拣选下宗地址，就立即赶回南边，在那帮桐叶洲迁徙流民之中，拣选一两个身负龙气的，广撒网，为几个有资质当那人间君主的家伙，做扶龙之举了，实在是凭人力造就道侣一事碰壁，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p>

陈平安笑着转头安慰道：“看似什么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顺势而为，说不定反而会有些意外之喜。”</p>

崔东山笑道：“听先生的。”</p>

天地初生。</p>

宛如稚子，渐渐开窍。</p>

一座崭新天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随之机缘四起。</p>

第一座悬挂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师堂，被飞升城获得。</p>

故而飞升城所有剑修的外出游历，其实可以得一份无形庇护。</p>

如果不是得了这份大道眷顾，在那些“古怪”横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飞升城剑修的伤亡，恐怕翻几番都不止。</p>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p>

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认可的天下第一人。</p>

皆是破境一事势如破竹的宁姚。</p>

此外宁姚还是剑修，又有额外的一份馈赠。</p>

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斩杀“古怪”的修道之士。</p>

谁与争锋？</p>

所以就算是一位来自别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胆敢擅闯五彩天下，只要被宁姚问剑一场，都有可能有来无回。</p>

崔东山问道：“收集金精铜钱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进展？”</p>

陈平安无奈道：“正愁呢。”</p>

剑修的本命飞剑，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淬炼飞剑，例如凭借斩龙台砥砺剑锋，就是一种捷径，再一种要更难，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陈平安的笼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过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一战，还有后来的托月山一役，将后者提升了一个台阶的品秩，才有了现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与陆沉借来的一身十四境道法，当时一剑曾经成功分化出数十万计的飞剑，陈平安做过一番粗略推衍，未来那把炼化至巅峰的“井口月”，再依靠陈平安自身足够高的剑道境界，大致能够一鼓作气支撑起百万把飞剑。</p>

除此之外，陈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场内，就一直试图凭借井中月的众多飞剑，将心相大道显化出一份“真相”。</p>

这就意味着井中月的炼制，不但有了最终方向，一种是增添飞剑数量，再就是找到了井中月的第二种本命神通，所以陈平安此刻脚下，等于有了一条从无到有的道路。</p>

唯独笼中雀，一直停滞不前。</p>

但是陈平安在闭关期间，有一个设想，但是暂时无法真正尝试，理由很简单，缺钱。</p>

而且说不定这种“炼剑”，就是个无底洞。</p>

不是缺少三种神仙钱，而是金精铜钱，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那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离世后崩碎的琉璃金身。</p>

后者可遇不可求，当初杜懋“飞升”失败，为了争抢其中一块琉璃碎片，宝瓶洲那边，连神诰宗祁真都亲自出手了。</p>

前者相对简单，也仅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个王朝不想要？哪个大宗门不想买？寻常修士，谁又能真正买得着？</p>

因为陈平安想要将已经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笼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种“大道循环无缺漏”的境界。</p>

这就需要陈平安在笼中雀之内，打造出一条完整的光阴长河！</p>

在此境界内，谁不是笼中雀？</p>

那个至今还半藏掖的刘材，此人拥有两把飞剑，专门克制陈平安的这两把本命飞剑，到时候你刘材再来试试看？</p>

你来不找我，我都要找你。</p>

崔东山笑道：“掌律长命又不是外人。”</p>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跟长命客气的。”</p>

崔东山忍住笑，“就怕长命道友一给就全都给，先生也愁。”</p>

陈平安自嘲道：“愁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估计会被打吧。”</p>

崔东山问道：“大骊宋氏那边？”</p>

陈平安说道：“当然也会开口，不过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免得被坐地起价，毕竟又不是咱们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欢主动上门被人杀猪。”</p>

崔东山小声道：“还有师娘那边呢？”</p>

陈平安倍感无奈，没说什么。</p>

这座天下的“古怪”，宁姚可不止斩杀一尊，除了那位远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实还有。</p>

倒不是陈平安矫情，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p>

当然还有皑皑洲，流霞洲，这两个丝毫未被战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稳固，两洲本土山水神祇都无任何折损，这就意味着大修士、大宗门手上的所有金身碎片，都可以买卖，当然前提是价格合适，足够高。此外像皑皑洲刘氏，还有当初在鸳鸯渚打过一次交道的包袱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葱蒨所在宗门，而这位女子仙人本身就又是松霭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与大龙湫龙髯仙君是忘年交的某位飞升境老修士……这些人或者山头手上，传闻都有不同数量的家底，关键是金精铜钱和金身碎片在他们手上，都不算那种必可不缺之物，至多是待价而沽，要么就是找买家，得看眼缘。</p>

崔东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缝补山河一事，咱们下宗所在的桐叶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来源，还可以随便杀价。”</p>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就干脆别去想了。”</p>

崔东山问道：“先生何时返回仙都山？”</p>

陈平安无奈道：“就在今晚吧。”</p>

崔东山欲言又止。</p>

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我是打算赶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树。”</p>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镇楼，只有两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处，其中就有桐叶洲的镇妖楼，它与那座“镇白泽楼”差不多，形同虚设，就真的只是读书人做点表面功夫差不多。</p>

只是这座镇妖楼，又有不同寻常之处，并非是什么建筑形制，而是一棵岁月悠悠、道龄无穷的梧桐树，相传这棵古树，年岁之高，存世之久，犹胜三教祖师，简单来说，就是它的岁数，要比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故而就连师兄君倩，都曾说自己年少时，喜好游历四方，就曾见过这棵参天大树。</p>

可能，只是一种可能，此树唯一压胜之道士，正是东海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p>

而大战之中，老观主确实没有半点照顾蛮荒天下，反而给出了那枚道祖亲手炼制的铁环，帮助浩然天下护住梧桐树，始终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p>

崔东山欲言又止。</p>

显然还是不放心先生的那个选择。</p>

这让小陌颇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树，在崔宗主这边，怎么好像是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p>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叫事在人为，跟你的作为能一样？”</p>

崔东山的神色有些低落。</p>

小陌就愈发奇怪了。</p>

之后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酒铺，而是临时改变主意，带着两人御风掠过飞升城，来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处稻田的田垄旁边，稻田内种植有邓凉赠送的重思米，暂时受限于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对水土要求极高，栽种不易，以后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两熟。</p>

一位年纪轻轻的农家练气士立即赶来，眼中充满戒备神色，问道：“你们是谁，不知道规矩吗？”</p>

只听那个青衫客笑道：“我叫陈平安。”</p>

那人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小声问道：“隐官大人会久留吗？”</p>

陈平安摇头道：“很快就走。”</p>

那人急匆匆说道：“隐官别着急走，等我去取纸笔，千万别着急啊。”</p>

陈平安一头雾水。</p>

很快那位跟随师父一起来到飞升城讨生活的年轻修士，就拿来了一支蘸墨的毛笔和两本印谱，厚着脸皮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写上名字，若是能够添一句赠言吉语就更好了！”</p>

陈平安满脸尴尬，好像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p>

自己又不是苏子柳七那样享誉天下的文豪。</p>

年轻修士满脸希冀神色，陈平安只得接过印谱和毛笔，分别在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的书页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各写了一句赠语，吹干墨迹后，递给那位年轻修士，不曾想对方涨红了脸，不着急接过手，硬着头皮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再写上年月日？”</p>

陈平安便笑着又写下日期，末尾还添加四字，“于田垄畔”。</p>

其实面带微笑的陈平安，比这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修士更尴尬。</p>

打定主意，这种勾当，真不能再做了。</p>

年轻人手持毛笔，怀抱印谱，与那位平易近人的隐官大人连连道谢。</p>

看着那个兴高采烈离去的农家修士，崔东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着草根。</p>

陈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别闷闷不乐了，又不是多大的事。”</p>

崔东山还是揪心不已，轻声道：“先生好不容易攒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吗？”</p>

以先生的脾气，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树，就一定会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无功德可挣，甚至会赔上之前文庙功德簿上边的所有战功。</p>

陈平安目视前方，神色淡然说道：“争取可以留下一点，下次来这边用得着。实在不行，也就算了。”</p>

崔东山嚼着草根，问道：“如此一来，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办？”</p>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修行吗？”</p>

崔东山哑口无声。</p>

小陌就像听着先生学生两个在打哑谜，因为听到了崔东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崔东山，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p>

崔东山唉声叹息，“岁星绕日一周，十二年即为一纪。”</p>

小陌愈发如坠云雾。</p>

崔东山只得详细解释道：“当年桐叶洲沦陷，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在蛮荒军帐的有意逼迫和牵引之下，种种人心丑陋、种种举止悖逆，人与事不计其数，只说在那期间诞生的孩子，怎么来的？他们的亲生父母当真是夫妻吗？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蛮荒天下占据桐叶洲那天算起，还是从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后重新计算，不管是已经一纪，还是尚未一纪，有区别吗？这些个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都躲不掉的。”</p>

“如果如今桐叶洲还是蛮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说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蛮荒修士眼中，并无半点异样，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来，他们就会是异端，是一种可能嘴上骂几句都嫌脏的贱种，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带着罪孽来到这个世上，不该来，偏偏来了。就算这些孩子在未来的岁月里，熬得过旁人的指指点点，经得起各种戳脊梁骨的谩骂，躲得过众多人祸，也躲不过‘天灾’，因为他们就算侥幸长大成人了，一样始终不被桐叶洲恢复正统的山河气运所接纳，别说是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着，就是一种艰难，不一定死，不一定会早早夭折，但是这辈子肯定会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们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吧，无缘无故的苦难，莫名其妙的灾殃，天经地义的不顺遂。”</p>

“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这些孩子，好像也没得选择啊。”</p>

“可如果不去管，一纪再一纪，甲子光阴过后，就像一茬山野草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p>

崔东山后仰倒地，不再言语。</p>

小陌盘腿而坐，转头望去。</p>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p>

小陌没有听到任何豪言壮语。</p>

青衫男人只是轻声言语一句。</p>

“我觉得这样不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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