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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惟道:“凡人生死于世间,如蜉蝣旦夕于天地,小事耳。何足挂齿?何须啼哭?”

尽管发音别扭、磕磕绊绊,但他从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应恺简直惊呆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呢宫徵羽?你我皆是地上凡人,怎可作此言语?”

他从来没有这么声色俱厉过,宫惟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争辩:“我……”

应恺怒道:“给我去那边站好!”

“……岂有此理!”“应盟主师弟怎么这个样子?”“没有教养,没有教养!”……

周围小声的指责越来越多,越来越压不住。宫惟在四面八方的敌意中微微发着抖退后半步,最后一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徐霜策,但对方的神情却像是一桶冷水冲他当头浇了下来。

徐霜策俯视着他,不易察觉地眯起眼睛,视线中仿佛隐藏着某种审视。

宫惟牙关发颤,突然结结巴巴地道:“生死有命,荣枯有时,此为道法自然。若是凡人之死都要哭啼不舍,那为何没人为春去冬来而感伤,为花叶荣枯而悲喜?”

他提高声音:“这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窃窃私语声一下嗡起响亮起来,人人的视线都震惊仿佛看见了怪物,应恺大怒一把拽起宫惟:“你跟我回去!”

宫惟拼命挣扎:“我不要,我没错!我……”

突然徐霜策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真的是人吗?”

宫惟猝然一僵,胆怯地抬头看去。

远处所有人各异的神色都在他眼里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只有徐霜策既冷又沉的瞳孔盯着他,像是打量某个陌生的东西:“――你这种非人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你到底是什么,宫徵羽?”

?

那是徐霜策第一次把这句话问出口。

虽然后来宫惟已经对这句话非常习惯了,但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心头还是突然紧紧地蜷缩了一下,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进去了似的。

后来宫惟想,那应该是所有裂痕的最开端。

那天是怎么离开长孙世家的,后来宫惟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回到褪婀后被一个人关在偏殿里反省思过,满心惶恐惊惧,不知什么时候抽着发酸的鼻腔慢慢睡着了。

被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大半个偏殿都被笼罩在黑暗中,唯有书案上一星烛光幽幽映出徐霜策沉静的面容,正笔直地端坐着看书,手边放着一个满满的银瓷碟。

“醒了?”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合上书道,“吃吧。”

那竟然是一碟鸡肉酥皮卷。

宫惟心智毕竟还小,睁大眼睛一下翻身坐起来,谨慎地看看点心又看看徐霜策,还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拿的时候,徐霜策已经用指尖捻了一个酥皮卷送到他嘴边,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吃。

“……”

宫惟犹犹豫豫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食物熟悉的香甜一下盈满了口腔。

徐霜策经常穿一身象牙色暗绣镶金纹的宗主长袍,玄色贴身内甲,肩背显得十分挺拔,暖橘色烛光中和了他五官中过于凌厉的细节,只余下俊美和端正,尤其侧面从鼻梁到嘴唇、下颔的线条像是雕塑般清晰。

宫惟盘腿坐在榻上,一边就着他的手吃东西一边瞅他,挪不开眼睛。大殿外夜风呼啸,烛光映照出的这一方小小空间却私密而温暖;白天时残余的最后一丝恼恨都在不知不觉间淡忘了,想要亲近的本能再一次占据了上风,他情不自禁不由又往前挪近了些,听见徐霜策问:“还要吗?”宫惟摇摇头。

徐霜策拿出一枚化食丹,宫惟又低头就着他的掌心吃了。

他皮肤还是有种微妙的剔透感,但在烛光渲染下并不清晰,眉眼间天生有种懵懂的、经过了小心收敛的好奇。只要那只妖异的右瞳不出现,他看上去就跟仙门同龄小弟子没有太大差别。徐霜策静静注视着他,眼底涌动着一丝晦涩难言的情绪,半晌才低声道:“不要把我白天的话放在心上。”

宫惟茫然抬起头来。

“我以后不会再那么说你了。”

两人近距离对视,须臾宫惟眨眨眼睛,亲昵地凑上前来。

徐霜策喉间上下一滑,手指轻微向掌心蜷了下,似乎想要控制住什么。但那瞬间少年袍襟间特有的气息已拂面而来,他好似被什么蛊惑了,指腹轻轻向少年近在咫尺的唇角落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应恺探头小声问:“他醒了没?”

徐霜策手臂微微一僵。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这时徐宗主的脸色几乎可以说是不自然的,但那变化实在太细微迅速了。下一刻他便向后仰身端坐,垂下眼睛喝了口茶。

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宫惟一探头,视线越过徐霜策的肩膀望向大殿门口:“师兄!”

应恺咳了声推门而入,手里竟然也端着一碟点心,结果走到近前一看,奇道:“吃过了?”随后赶紧把瓷碟放到身后:“那就不准再吃了,以后还要辟谷呢,不然难道一辈子都靠吃化食丹吗。”

宫惟笑嘻嘻地,又清亮地叫了声:“师兄!”

应恺坐在榻边,板起脸问:“知错了吗?”

宫惟一怂起来那是什么马屁都敢拍,一高兴起来也是什么甜言蜜语都敢说,当即毫不犹豫:“知错了!”

应恺问:“你错在哪儿了?”

宫惟说:“为人者当从众。大家都在啼哭,我也应当啼哭,不该跟老钜宗大人下棋。”

应恺闻言哭笑不得:“不是这么回事。你不仅不哭还扯歪理,你简直……”

宫惟立刻满口答应:“我下次一定哭。”

“……”应恺问:“哭不出来怎么办?”

“装着哭!”

真是逻辑自洽毫无瑕疵,偏偏还很有理――没人比应恺更明白各大世家举丧时,到场拜祭的别家晚辈们都是些什么情状。很多年轻子弟迫于礼节要求,都是互相帮忙施法术装哭的,否则哪来那么多情真意切的眼泪去哭自己这辈子连面都没见过的逝者?

应恺无法,只得又好气又好笑地教训:“下次不准再犯了啊。”

宫惟郑重点头:“嗯!”

徐霜策突然问:“还吃吗?”

这个问题他刚才明明已经问过一次了。但宫惟的注意力还是立刻被吸引回来,摇摇头示意不吃,然后笑咪咪地看着他,似乎眼前这榻边围坐的和睦气氛让他非常放松,眼底里亮晶晶映着烛火的微光。

徐霜策低声问:“笑什么?”

宫惟满心满眼里都被惬意涨满了,小声说:“徐白。”

应恺探身伸手欲打:“怎么叫徐宗主的?”

但宫惟一偏头就躲了开去,仍然抬脸眼巴巴仰视徐霜策,讨好地说:“等你死的那天我一定真哭。”

徐霜策蓦然凝住。

空气仿佛刹那冻结,应恺张了数次口,才挤出声音:“……你说什么?”

宫惟半边侧脸辉映烛光,另外半边却隐没在阴影中,高兴地向徐霜策更凑近了些,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等你死的那天,我一定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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