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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层经塔。
刚刚以站桩姿势修炼过的云泽,已经累得浑身大汗,不过因为那件黑底云纹法袍的缘故,所以模样倒也算不上狼狈,只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脑袋难免白烟袅袅,就被冯铄戏称为“七窍生烟”。这种取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冯铄仍是不厌其烦,云泽也就懒得理会,背靠墙壁闭幕养生,最初的时候呼吸还是略显急促,但也只是短短片刻,就已经重新恢复平缓绵长。
平日里的冯铄虽然看似有些不太靠谱,好面子,还喜欢佯装高人,但在灵纹阵法的方面,确是大家。
云泽手腕上的这座简易阵法,是从经塔阵法衍生而来,但说是简易,其实相当繁复,一条条灵纹痕迹看似烙在手腕皮肤上,繁杂交错,只是一眼看去,就能大概瞧出上百条不同灵纹。不过云泽在这一道只是堪堪入门,算不上精通,所以只凭感觉来讲,应该要比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更加高明。
压迫在身上的某种无形“重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之就是恰到好处,始终维持在与云泽自身极限等同的高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举一动,如在泥潭。
但对于修行而言,倒也是裨益巨大。
许久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望着前方堆积如山的各种书本,怔怔出神,也不知是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偶尔眉关紧蹙,偶尔怅然若失,神色连连变换是不假,却也总是愁云惨淡的模样,不曾笑过。
太多事,守不来云开,见不得月明。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手掌微微抬起,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只竹篮出来。
这是上次回山之时,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在他临走之前送他的,竹篮当中装着一些细软金沙,也装了一些岸边海水,哪怕篮子本身满是空隙,可海水入篮之后,却始终安安稳稳留在里面,甚至能够依稀听到阵阵浪涛声,像是温柔女子的轻声呢喃,低头再看,篮中海浪层层,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细软金沙铺成的岸边,再要看得仔细一些,岸上有礁石,远处有草木,海浪层层摇晃明月星河,俨然是将那一夜只需放眼望去,便尽收眼底的辽阔景色,全部都给收入篮中。
竹篮内部自成一座小天地。
不是什么特别高明的手段,可时至今日也还能够维持原样,也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了。
云泽轻轻晃动竹篮,听着里面隐隐传出的阵阵浪涛声,瞧着海浪层层摇晃那一夜的明月星河,眉关轻蹙,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可偏又说不出来。
冯铄眼角瞥见了那只装有海上明月的竹篮,轻咦一声,轻车熟路在原地留下一个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起身而来,最终蹲在云泽面前,低头好奇瞧着那只只是俗世凡物的竹篮,忽然咧嘴一笑,抬头望着云泽揶揄道
“臭小子读过不少才子佳人的书本吧,竟然还懂这些风月之事,是托谁帮忙,又在哪里捞来的月亮?准备送给谁的?”
云泽用力晃了晃竹篮。
里面立刻掀起一阵幅度更大的海浪,摇晃着明月星河,冲上金沙细软的岸边,海浪层层打在岸边礁石上,溅起大片大片雪白浪花,将岸上草木冲得一团狼藉,水花落下,像是一场瓢泼大雨。
冯铄啧啧称奇,已经晃成这幅模样,竟然还是滴水不漏。
云泽才道
“别人送我的。”
冯铄闻言一愣,神情古怪地打量云泽。
“这竹篮中的小天地,手段确是极其巧妙的,一般人可用不出来,至少在这补天阁里,除了许阁主之外,也就我才有些法子可以做到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就连韦副阁主都不行。可这般富于风月浪漫意味的东西,也没有男子送给男子的吧?你这”
冯铄忽然话音一顿,骇然失色。
“有老牛想吃嫩草?!”
云泽黑着脸,一脚踹了过去。
被冯铄嬉皮笑脸地轻易躲开,待得云泽动作艰难靠墙坐正之后,这才重新回到近前,一边低头去看篮中明月伴星河,自是能够瞧得出来,竹篮中的那座小天地,虽然已经脱离掌控许久,可依然稳固,所以明月星河仍是光亮可爱,落在层层海浪上,水光粼粼。
冯铄伸出手指,捅了捅被云泽放在腿上的竹篮,使其轻轻摇晃,波涛更甚,好奇问道
“既然不是老牛吃嫩草,那就是长辈送你的?且不说精巧与否,就只这般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并且脱离掌控也不消散的手段,就是入圣修士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乌瑶给你的?也不对呀,乌瑶可是个粗人,就只擅长打打杀杀,根本没可能想得到这种礼物便是有着孟仙子这位精通风月的女子出谋划策,也施展不来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的手段才对。”
冯铄忽然咧嘴一笑,又说道
“便是施展得来,这也不像孟仙子的出谋划策,像她那种尤为精通风月的女子,怎么可能想到这种寓意不佳的礼物。”
云泽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冯铄,疑惑道
“寓意不佳?”
冯铄看他一眼,眨眨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后又连忙干咳两下,止住笑声,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正经模样,只是依然有些憋不住笑。
“呦呵,瞧不出来,还是想不明白?你不是很厉害吗,脑子挺好用吗?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说到最后,冯铄已经彻底憋不住了,满脸褶皱堆了一层又一层,指着云泽再次哈哈大笑。
活脱脱的一副小人模样!
云泽暗自咬牙,冲着冯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低头皱眉重新看向手里这只确是世俗凡物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立刻传出一阵更大的浪涛声响,海浪滚滚,再一次翻涌上岸撞在岸边礁石上,激起浪花滔天,哗哗而落。
冯铄俯身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志得意满,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稍稍迟疑,又换成五根。
“五坛梨花酿。”
云泽瞥他一眼,眼神冷漠。
“趁火打劫?”
冯铄连连摇头。
“这叫坐地起价!”
云泽扯了扯嘴角,神色鄙夷,只是稍作犹豫之后,还是打从气府当中拿了五坛梨花酿出来,摆在面前。
冯铄反而面露惊愕之色。
“你不讲价?”
云泽闷不吭声,收回两坛。
冯铄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剩下的三坛梨花酿,神情愤然瞪了云泽一眼,见他没有抢夺的意思,这才将那三坛梨花酿抱在怀里,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了下来,两坛酒藏在身后,还有一坛直接掀开酒封,举坛痛饮。
时隔许久,再一次喝过酒后,冯铄这才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大口酒气,伸手指了指竹篮中的细软金沙、礁石草木,洋洋得意道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明月星河映入水中,倒影会随水面而变,可大可小,但这些金沙礁石草木,真有这么小?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你,毕竟你也不会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我就坦白来讲,但凡可以变化随心的物件儿,最差也得是件灵兵才行,当然也有一些灵兵法宝,可以将那远远大于自己的物件儿收入其中,过程看似是那更大的物件儿变小了,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空间的扭曲所致,再加上这一类的灵兵法宝,内部空间往往更大,所以这些看似更大的物件儿被收入之后,其实还是原本的大小。”
说到这里,冯铄面上神情便愈发得意,伸手指了指云泽的小腹,缓缓说道
“气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是每个人取出放入的手法不同,所以取出放入的过程就看似千奇百怪,但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一旦说起气府这东西,那就真是有的讲了,你可知晓当今世上的修行之法,其实本质都是以气府为根本”
冯铄还在滔滔不绝。
云泽却已充耳不闻,低头看着手中竹篮,轻轻摇晃,皱眉不已。
金沙、礁石、草木,原来并非是实物。
那这一篮海景,其实就是一篮海水?
如此一来,就也难怪冯铄刚才会说这件礼物寓意不佳,原来竟是梦幻泡影、竹篮打水
这般想着,云泽便愈发狐疑,正此间,又忽然觉得手里腿上一阵冰凉,将那竹篮拎起再看,原来是竹条编织的缝隙之间,不知为何,竟然已经开始漏水,像是一只瓷碗忽然裂了一条缝隙出来,水渍溢出,缓缓汇聚,最终形成一颗轻微摇晃的水珠挂在底部,越来越大,最终再也无法滞留,脱离竹篮掉了下来,落在云泽盘起的腿上,摔得粉碎。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许久才有一颗水珠掉落下来,只片刻,就已经变得快了起来,水珠一颗接着一颗,再到后来,干脆篮中小天地直接崩溃,金沙、礁石、草木,全都变回原本海水的模样,明月星河也都消失不见,整个竹篮确是竹篮,水流成柱,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冯铄瞧见这一幕,话音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云泽越发皱眉不已,将那竹篮搁在地上,篮中海水已经全部漏光,地面上一大滩水渍,缓缓蔓延。
竹篮落地不久,又迅速干枯、腐朽,前后就只短短几息的功夫,就已变成一堆粉尘,被地面上的水渍泡开,隐隐有些并不浓重的腐烂味道,悄然之间弥漫开来。
冯铄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喜这个味道,目光落在满地泥泞上,啧啧轻叹。
“这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云泽闷不吭声,双手左右掀起身上这件黑底云纹法袍的蔽膝抖了两下,就立刻恢复原本干干净净的模样。
地面上混杂了竹篮腐朽之后所留粉尘的水渍,泥泞无比,颜色难看,还在缓缓流淌。冯铄忽然轻咦一声,云泽也已经注意到水渍流淌的变化,在他面前缓缓流走,时隔许久,这才终于逐渐形成某部佛家经典中的一首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并不完整。
但在之后,那水流就又忽然变化,逐渐形成这首偈子方才遗落的那句
“应作如是观。”
冯铄眯起眼睛,目光不离地上歪歪扭扭的水渍,而后瞥了一眼云泽,皱眉问道
“方才那只竹篮捞月,你从哪儿来的?”
云泽将蔽膝放下,头也不抬。
“怎么?”
冯铄忽然深吸一口气,才只片刻,眉头就越皱越紧,拧成一团,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咳嗽起来,面上表情像是平日里喝惯了果酿甜酒之后,忽然喝了一口刀子那般的烈酒,酒气刺鼻,杀舌头,还辣得厉害,便忍不住咧嘴打了个哆嗦,整张老脸都情不自禁皱成一团。
好半晌后,冯铄这才勉强缓过气来,喝了口酒,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
“鬼气,好重的鬼气!”
云泽面无表情,早有预料。
度朔山上,统共也没几个活人,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又是六姑姑亲手编撰的《百鬼图录》上,排名极为靠前一个,身居次位,却被写作“第一鬼”。
不过《百鬼图录》,云泽却是不能取出来的,否则极有可能暴露度朔山真相。
可即便如此,有关杨晃的内容,云泽也是倒背如流,尤其记得其中提到了一件本是王道圣兵的仙鹤补子,绣有仙鹤图样,辅以龙纹,形同古代王朝兴盛之时丞相所着。按照六姑姑在那《百鬼图录》当中的说法,这件仙鹤补子,有欺君犯上之意,被杨晃不时穿在身上,貌似只为过一把官瘾,但在其后,却又忽然提到那件仙鹤补子内蕴皇道龙气,就绝并不只是欺君犯上,而是有意篡位了。
野心勃勃。
可这竹篮又是何意?
云泽抿了抿嘴唇,低头沉思,回想着自己对于云府的所知、所闻、所见,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最终的结果,仍是云里雾里,就连这首偈子为何非得拆开浮现,都不知其意。
极北深处。
恰在昨日,白先生所在的这座雪山山顶,忽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沧桑老人,手里拎着一只老烟杆,偶尔一番吞云吐雾,另一只手里则是攥着一只小巧如同手捻葫芦一般的古钟,其上篆有许多奇异纹络,皆以灵纹之法刻就,义理深奥,应该适合用来作为某些阵法的压阵之物。
蓬头老人与白先生算得上旧识,只是来往不多罢了,算上这一次,两人真正相见的次数,仍是只凭双手十指就能数得过来。
两人一起临渊而坐,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顶着风雪,聊了很多,具体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利,从有记载以来的断古之后,到近古人皇早已身死道消的今天,看似虽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却又偏偏不像闲聊,反而好似对弈一般,就像有些时候,白先生明明还在说着某个市井坊间的趣闻,蓬头老人下一句就忽然说到了某个古老怪谈,并且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少见,偶尔蓬头老人说完之后,白先生还会面露沉吟之色,时隔许久,才会继续开口说话。
尽是哑谜,让人琢磨不清。
不过就在方才,已经如此对话一天一夜的两人,忽然同时住口,转而看向南边某处,蓬头老人眉关紧蹙,又一次拿起那支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一阵吞云吐雾,白先生也是沉默不语,唯有眼神当中有些凝重之色。
许久之后,蓬头老人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意,样貌本就生得不太好看,又是这般打扮,还笑得难看,便更让人忍不住疏远。
“竹篮打水一场空,杨晃这个反骨仔,意味深长啊。”
蓬头老人斜眯一眼白先生,缓缓问道
“那只竹篮,是不是云凡让那反骨仔送给云小子的?”
白先生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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