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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熙熙攘攘的洛阳皇城归于一片宁静。永安宫却依旧灯火通明。
窦太后坐于正殿主榻上,手里紧紧握着一卷竹简。她身着绛紫色描金广袖华服,头上的凤冠金光熠熠,人过中年,虽身形略显松弛之态,但那光洁如银盘的面庞上,仍然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美貌风韵,一双凤目,更是威仪十足,令人不敢直视。
四下无声,殿内只有侍中郭举立于堂下,奴婢都不见踪影,想来必是极为机密之事。
静默之中,窦太后突然将书简重重砸向了郭举的身上,厉声喝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郭举慌忙跪下,伏在地上不敢言语,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很快汇聚成滴,落在宫殿的金砖之上。虽然这些年倚仗着岳丈窦宪,又因着善于逢迎之道,甚得窦太后恩宠,但是郭举心里头对这个女人始终充满畏惧,她的手段之狠辣绝不亚于她的兄长。此刻,他捉摸不清窦太后的心思,愈发惶恐。
只见窦太后满面愠怒道“你去告诉窦宪,我窦氏一族乃云台二十八将之后,匡扶光武皇帝收复汉室江山,世代尊荣,满门忠将,如今他竟要学那新莽不成?孤断断不会答应!”
郭举急忙叩首,辩解道“太后切莫动怒。大将军有如此谋划实为无奈之举啊。”
“他已官拜大将军,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无奈之处,要行此大逆之举?”窦太后厉声斥道。
“太后,大将军听闻陛下已在暗中拉拢邓训、阴纲等人”
“胡说!”郭举尚未说完,便被窦太后打断,冷冷道“大胆郭举,皇帝待我孝敬有加,天下皆知,再敢妄议孤即刻命人把你杖毙!”
郭举听闻此言,明白自己已经触怒太后,索性把心一横,向前膝行两步,哀声道“太后,您难道忘了陛下的生母梁贵人了吗?”
听闻此言,窦太后瞬时神色一黯,跌坐在榻上。
十二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出尘绝艳的女子,一下子跃然眼前。
她一袭白衣,形容憔悴,神色倨傲清冷。宫外雷声大作,她冲着面前的人,当时的窦皇后轻蔑一笑,缓缓举起了面前的酒杯,轻轻一仰头,喝下了那杯毒酒。窦太后清楚的记得这个女人死去的时候杏目圆睁,七窍流血,此刻想起来仍然令她不寒而栗。
半晌,窦太后方回过神来,她咪起眼睛盯着伏在脚下的郭举,眉宇之间透着难以捉摸的神色。郭举连忙伏下身去,如一只乖巧的小狗,额头几乎碰在了窦太后的凤履上。
窦太后却没有说话,她缓缓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着步。
郭举悄悄抬眼,只能看到窦太后那绛紫色刺绣凤袍的衣角。每当踌躇不决之际,窦太后便喜欢来回踱步,郭举知道她此刻定已心神不宁,便更加壮了胆,直起身来,颇为动情的劝道“太后啊,大将军如今年事已高,一身伤病,臣实在不敢想,倘若有一日,大将军不在了,窦家再无能统领三军之人,我们窦氏一族恐怕也再难维系今日的地位,到时候若是有那别有用心之人,以当年之事挑拨陛下与您的关系,窦氏一门何以自处啊!”
说着说着,郭举竟然哽咽起来,神情悲戚万分。
窦太后长叹一声,沉默半晌后,方才幽幽问道“大将军此时身在何处?”
郭举立即收敛神色,答道“大将军大破匈奴,奉旨进宫领赏,此刻大军就驻扎在洛阳城外,特命臣将此书信面呈太后,大将军还说,已做好万全准备,只要太后首肯,随时可以进宫。”
千头万绪涌入心际,窦太后那端庄的面庞上现出纠结万分的神色,她疲惫的挥了挥手,低声道“孤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郭举心想,此事已是弦上之箭,不容耽搁,正欲继续劝谏,窦太后猛的瞥了他一眼,那凤目之中的寒光令郭举心中一凛,只得讪讪退下。
从永安宫出来,只见乌云蔽月,星光黯沉,四下无声。郭举环顾四下无人后匆匆离去,却未曾注意到,高大的龙柱之后,隐藏着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翌日,风清云朗。初秋时节,永安宫外的两株桂花树开的正好,翠绿油亮的叶子,层层叠叠,衬着米粒儿般鹅黄色的小花,一簇连着一簇,旖旎满树,芳香沁人。
窦太后由婢女服侍着更衣梳洗。其实她昨夜整晚未眠,脸上不免添了许多疲态。正在闭目养神之际,守宫门的内侍进来通报“太后,陛下来请安了。”
窦太后睁开眼,只见皇帝已经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她不由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这少年正是刘肇,如今的大汉天子。他六年前登基,如今不过才刚满十六岁,正还是翩翩公子。他身材纤细修长,面容生的极为英俊,剑眉星目,琼鼻薄唇,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面部轮廓却又柔和俊美,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真是越来越像了······窦太后在心底幽幽的叹道,恍惚之间,那个女子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母后,儿臣给您请安了,母后可是昨夜没有睡好?”心细如发的刘肇敏锐地察觉出窦太后的倦意,上前坐在她的身边,关切的问道。
窦太后的思绪立刻被拉扯了回来,她恢复了慈爱的神色,微笑着拉起刘肇的手,柔声道“母后是在想,你也该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宗族朝臣家的女子,是得多留意一些了。”
刘肇连忙摆手“儿臣不要,儿臣还在跟着邓师傅学习治国之道,武艺也尚未练好,怎能着急娶妻呢?再说,儿臣还想多陪在母后身边呢。”
虽说刘肇长得高挑,看着不似十六岁少年,但说起话来还是一股天真稚气。窦太后心头一暖,笑着道“胡说,治国之道要学一辈子,哪有学不成就不娶妻的道理?再说,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你作为皇帝的责任哩。”
母子之间话了会儿家常,温馨祥和,一如往昔。只是,那昨夜的事却始终像笼在窦太后心头的一抹阴影,挥之不去。
就在刘肇走后,窦太后立即命人将中常侍郑众传入宫中。
郑众也是这宫中的老人儿了,早年在先帝还是太子时便在宫中伺候,他心思缜密,品行也端正,不似其他内侍喜欢搬弄是非,先帝很是喜欢他,也甚为器重他。而先帝去世后,窦太后更是重用于他,加封他为中常侍,除了主管内宫事务外,还统领羽林卫,深得其心。久而久之,朝中大臣也都不敢得罪郑众,甚至连大将军窦宪都对他礼让三分。
郑众进到内殿,窦太后屏退左右,将昨夜郭举所报之事告诉了郑众。郑众听后也不禁大惊失色,他很快便意识到,如此机密之要事,窦太后召自己前来商议,除了因为自己是窦太后的心腹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掌握着洛阳皇城里唯一的武装力量羽林卫的人,正是自己。
窦宪此时驻扎城外,等的正是窦太后的回应。倘若太后执意保护皇帝,必会命羽林军拼死护卫,可这区区几千人的羽林卫压根不可能是窦宪那数万虎狼之军的对手,到时候皇宫之内怕是要血流成河;但若太后站在窦氏一方,命令羽林卫与窦宪联合逼宫,逼得皇帝禅位,那窦宪便可如与当年的王莽一样顺利坐上江山。但无论窦太后作何选择,窦宪此刻陈兵洛阳城外,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断不可能轻易罢手。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郑众很快便想的一清二楚,他相信以窦太后的老谋深算,应该早就看透了窦宪,更看透了时局。作为跟随窦太后二十余年的老臣,只需打量一下窦太后的神色,郑众心里便有数了七八分。
果然,窦太后一番踌躇之后,还是意味深长的叹道“以你手上这点羽林军,如何对抗的了他的十万大军?他毕竟是孤的兄长,孤即便阻止不了他,也不忍看血染皇城。但是,你要答应孤一件事,必须保护好皇帝,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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