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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你说你就说!”慕师靖也半点不客气。
“我说,什么声之灵根,别念经了。”林守溪强忍了一口气。
慕师靖低语两句,如梦初醒:“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林守溪不明白她为何这般一惊一乍。
“是声之灵根!是声之灵根在作祟!声之灵根无法屏蔽的声音,只能是它自己发出的声音!”慕师靖瞳光澄澈。
……
……
“你是想喂我血吗?没用的……”
小禾轻轻摇头,虚弱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
小禾还说着与林守溪告别的话语,慕师靖已将大金钵掏出来了,小禾一怔,心想慕姐姐想得真周到,骨灰盒都挑好了……
可不知为何,在这金钵出现时,小禾感到了一阵恐惧,但她不觉得她害怕这金钵……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待她想明白,她的脑海里,诡异的呓语再度开始,声色很像厉鬼在咀嚼眼珠。
“收!”慕师靖大喝。
金钵大放光明。
当初红衣女子离开海底龙宫时,唯独给行雨留下了这金钵,行雨也没太宝贝它,只将它带在了身边,没想到这金钵在这种时候发挥了作用!
这是巧合吗?还是红衣女子的特意安排呢?
金光笼罩了小禾。
楚妙与楚映婵面面相觑,皆一头雾水。
接着,一道黑线从金光中飞过,落入金钵,反复挣扎,正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所有听到了这声音的,无论境界高低,皆如坠幻境,精神恍惚。
这正是小禾一直听到的声音。
幸好,在金钵的神力洗礼之下,这条虫子般的黑线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太久,就被金光封印。
慕师靖猜得果然没错,这个声音之所以无法屏蔽,是因为它本就是灵根自己闹出的动静!
这个曾帮助她无数次的声之灵根,竟是病症的根本!
小禾当局者迷,太过信任这帮过她无数次的灵根,反倒是慕师靖冰雪聪明,勘破了真相!
可是……灵根怎么会说话?
“毒灵根,竟是毒灵根?!”楚妙后知后觉地惊呼。
“毒灵根,那是什么?”林守溪问。
“那是七八百年前的禁术了。”医师皱着眉,解释道:“灵根虽不稀有,但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被许多人视为神物,他们想要得更多更强大的灵根,于是开始主动创造……那时,有一个大邪术师,自称道生根,它创造出了许多活的灵根,将它们赠与仙人,这些灵根的确具有真实的力量,可它们却是蛊虫,所有被种下灵根的仙人,最终都成了道生根的傀儡!这种邪术被立刻禁止,这些灵根也被作为毒灵根销毁殆尽。”
医师喃喃道:“这么久过去了,竟还有毒灵根存在于世吗,而且还是这么强的毒灵根……”
声之灵根拔出,如锁链被斩去,小禾身躯一轻。
同时,她还听到了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一个清泉般动人的声音——镇守传承的声响。
原来镇守传承一直想要帮她,只是它所发出的声音,被声之灵根尽数掐去了!
难怪……小禾以前还想,这般千辛万苦得到的镇守传承,为何一点真正的神效也没有,如今一看,原来是她体内奸臣当道,蒙蔽了圣听,如今君侧已清,奸佞已除,镇守传承这样的肱股贤良之臣才有了面圣的机会!
小禾越想越觉感动,心想自己真是个昏君。
当然,更令她感到的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出现。
小禾抹着眼泪,一把抱住了林守溪。
林守溪有数不清的话想对小禾说,他也想一直这样抱着她,直到天长地久,但……
“小禾,等我回来。”林守溪说着,又看向楚映婵,目光温柔:“楚楚,我……”
“好了,不必多言,救师尊要紧!”楚映婵刚松一口气,可满天雷鸣又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守溪用力点头。
小禾看向慕师靖,认真道:“慕姐姐,谢……”
“大恩不言谢!小禾妹妹不必多礼。”慕师靖收好金钵,挑衅地看了林守溪一眼。
若非师尊命悬一线,她现在定要林守溪当场给她学小狗叫!
行雨已变回了人形,她一路闯到这里极为艰难,如今遍体鳞伤,已在昏厥边缘。
“剩下的路靠你自己了。”行雨说。
“好!”林守溪仰望神山,心坚如铁。
楚映婵带剑来到他的身边,要陪他同去,林守溪却说:
“楚楚,小禾身子尚且虚弱,你在这照顾她,我独自去神守山就好。”
“可是你的境界……”
“不必可是。”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语,他取出了那枚神山印玺,压在掌心,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我是神守山山主。”
……
自黑龙破城,皇帝苏醒之后,这枚丢失了三百年的神山印玺竟被这对少年少女带了回来。
代掌教曾经说过,谁能拿回印玺,谁就是神守山的山主,如今……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震撼人心的事,楚妙见了这枚神玺,竟连怀疑它是不是赝品的心都没有了。
这印玺对她而言是希望,是可以拯救宫语的希望!
“我带你们走。”
楚妙立刻抓起他们的手腕,重新掠向神山。
医师看着林守溪与慕师靖离去的背影,问:“这是一对新婚夫妻吗?”
“……”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带你回去休息。”楚映婵温柔地抱起小禾。
小禾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秀眉淡蹙。
楚映婵已被吓怕了,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小禾又头疼了么……”
“倒是没有,只是……”
只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一个灵根,一个过去被声之灵根掩盖了的灵根,只是她暂时还无法分辨,这一灵根到底是什么。
……
神守山前。
叶清斋见楚妙去而复返,回来时还带上了一对少年少女,不由蹙起眉,淡笑着问:“你搬了半天救兵,就搬了这两个小孩子过来?楚妙,我看你是疯了。”
林守溪没时间与她废话,直接拿出了神山印玺,冷冷道:“让开。”
叶清斋见了这枚印玺,困惑之后,仙容玉颜震惊之色难掩。
她从没见过神守山的神山印玺。
但她认得出,这就是神守山的印玺,印玺可以伪造,这股缥缈盎然的仙意却作不得伪!
“你圣壤殿的神女来神守山胡作非为本就不合规矩,如今神守山的新任山主亲临,你还不让开道路?”楚妙举起手臂,指着这座嵯峨巨峰,一字一顿道:“这里是神守山!”
其余仙人见状,也震惊不已。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发生的变故,唯独没有想到,这块神玺会在今日失而复得。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眼下……
“这里不是神守山。”叶清斋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神女,很快恢复了冷静,她说:“这里是神守山脚,还不算神守山之境,你们若能去到神守山,我可以遵守规矩,不加阻拦。”
“你!”
楚妙闻言,绝色仙靥气得泛青,“你堂堂罪戒神女,说出这种话,不觉害臊?”
“为了皇帝陛下,为了天下苍生,我必须守在这里。”叶清斋也自知无理,但她半步不让,甚至道:“这神玺来路不明,这少年少女也秘密颇多,我有责任将他们扣押下来,盘问一番来龙去脉。”
“什么?”楚妙震怒于她的无耻,“你不要欺人太甚!”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一眼,皆忧心忡忡。
若叶清斋有意为难,他们又该如何通过?
他们万里而来,历经苦难,终于抵达神山之下,苦难却丝毫未减。
叶清斋无奈一笑,道:“得罪了。”
楚妙见叶清斋踏出一步,也做好了强入人神境,与她决一死战的心。
剑拔弩张之际,天外突然有一陌生的女子声音响起:
“叶清斋,你自视甚高,可敢吃我一剑?”
叶清斋望向天空。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没等她想清楚,这神秘人的剑已经到了。
一连串铁青色的剑气如天河决裂,大江南来,气势之磅礴令所见者无不心惊胆战。
唯有叶清斋露出了轻蔑之笑。
她持剑掠空,直撞向那泼天剑气。
青色长瀑中,叶清斋苍白细嫩的双手从中伸出,竟直接抓着这道骇人剑瀑,硬生生将它撕扯成了两半,剑气四溢,激溅到她的身上,变成了她崭新的衣裙。
铁青剑气被叶清斋斩尽。
转眼之间,这位清斋神女雪鹤缭绕的长裙已变成了素净青衣。
“不过尔尔?”清斋神女淡淡地问。
话音才落,叶清斋的脸色就变了。
她身上的衣裙竟挣脱了她的束缚,茫茫的剑气重新凝实,变成了一颗又一颗互相连接的铁珠子,这些铁珠子宛若锁链,将她的玉躯紧缚,还在上面飞速游走,贴着她的身躯狂钻乱窜,叶清斋嗯哼一声,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抖,咽喉间呜咽不断,这位人神境的神女,竟被短暂地束缚在了这间会蠕动的囚衣里!
“刚刚不过尔尔?现在呢?啧啧,你这个表情,我都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了呢。”
一位紫衣仙子破空而来。
其余仙人见叶清斋被缚,纷纷拔剑,仙子却是摇首:“你们也配与我对剑?”
紫衣仙子长袖拂卷,紫气横扫而去,仙众伏倒大片。
“是……是你?你不是在……”楚妙见了来人,诧异异常。
“皇后娘娘许久不见,还是这般年轻漂亮呢。”紫衣仙子弯眸一笑,推了推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后背,道:“快走吧,我这法宝未必能拖她多久。”
林守溪与慕师靖见有人来助,虽不知是谁,却皆大喜过望,他们临走之前一同抱拳,道:“多谢前辈大恩。”
“前辈?”这句道谢却令这紫衣仙子脸色一沉,她一人给了一个板栗,冷冷道:“叫师姐!”
“师姐?”
“嗯,我是你们的二师姐,尹檀。”紫衣仙子如是说。
……
关于尹檀二师姐,林守溪早已闻其大名,师祖给她讲过尹檀师姐的故事,林守溪听完之后,感慨师姐真是妙人。
如今看来,二师姐似乎比他想的更妙。
“二师姐的板栗也太疼了。”这是慕师靖对二师姐的评价。
尹檀与楚妙拦住了阻截之人,他与慕师靖携手上山。
本以为此行会畅通无阻,及至神山大阵前,他们又看到了拦道者。
这一次的拦道者只有一人,是个男子,男子一身黑袍,正背对着他们,背影孤傲阴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如临大敌。
男子回过了头。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张阴邪黑熏的脸,没想到这黑衣的主人长得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古板木讷,看上去很是老实。
但林守溪与慕师靖知道,看上去却是普通的,往往越是厉害的。
“你们终于来了。”黑衣男子说。
“你在等我们?”林守溪冷冷地问。
“当然。”黑衣男子说:“这里有护山惊神阵阻隔,我境界太浅,无法破开,你手持神山印玺,或许能进。”
“啊?”
林守溪与慕师靖大惊,心想此人又是怎么回事?
黑衣男子见他们这副表情,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道:“抱歉,忘了说了,我是你们的大师兄,拦在这里的垂怜神女苏和雪已被我击败,暂封冰中,没人阻拦你们了。”
才遇二师姐,又见大师兄。
若是平时,他们一定会坐下痛聊一场,讲讲各自的故事和这些年发生的事。
但今天不行。
“神山印玺只有一块。”林守溪对慕师靖说。
神山印玺已经认主,不可更改。
“只有一块那就你去,怎么,你这般依恋我?”慕师靖淡笑,对他招了招手,道:“快走吧,我才不想陪你同去,省得一师两命。”
……
林守溪沿着神守山的山道,向着山巅全力掠去。
天空不断飘着雪。
道路寒冷而漫长。
山巅的雷鸣之震兀自不断响着,却是越来越轻,林守溪想着神山印玺预言的情景,心跳越来越快。
与此同时。
山巅。
宫语与时以娆的倾力之战已渐至尾声。
这是波澜壮阔的一战。
她们从山上打到天上,从云端凿入山体,削平了神守山的主峰,毁灭了神守山的祖堂,护山惊神阵不堪重负,数度临界崩溃边缘。
惊雷不敢再动,电光不敢再耀,肃杀之意如寒风过境冰封一切,她们也不像是在做那生死胜负之争,而是在比拼人类剑意的巅峰究竟在何处。
时以娆的莲衣一片血色。
宫语的白袍同样被鲜血染红。
剑仍在寒空中不断撞击,绽放出明亮的烟火,这些烟火是至精至纯的剑意,内蕴着她们的毕生所学。
剑鸣声止。
铁剑碰撞出的烟花逐渐在夜空散尽。
“你比当年要强得多。”宫语收剑,长袍浸血,神色疲惫。
时以娆抽身回退。
她手中的剑已不知断了多少把,掌心同样布满了裂痕,她垂下头,漠然的话语中透着深深的失望:“我败了。”
“这么多年来,能将我伤成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你是第一个,足可自傲。”宫语说。
“在我之前,你已战了数场,我哪怕是胜,也是胜之不武,更何况败?”时以娆轻叹:“你太强了。”
“那又如何,再如何强大,还不是要死在今天。”宫语平静地说。
时以娆陷入了沉默。
“皇帝未必是好的。”宫语忽然说。
“什么?”时以娆一愣。
千年以来,人族始终在皇帝的庇荫之下成长,他的丰功伟绩太过宏大,宏大到让人只敢瞻仰,不敢质疑。
“为什么?”始终沉默的代掌教终于开口。
“因为她想杀我,想杀我的皇帝,怎么会是好皇帝?”宫语义正词严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没有反驳什么,只当是她临死前的任性。
他们知道,道门楼主是好人,是道法通天的好人,是心系苍生的好人,只可惜,她是恶之道果,是注定会绽放的厄难之花,这不由她,也由不得她。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竟让你们来杀我。”宫语平静地说道:“我若真是厄难之花,皇帝若真心系苍生安危,那她就应该直接杀死我,永绝后患,她为何还要以你们为剑,让你们来动手?”
“原来你真的想污染皇帝。”哀伤神女说。
“愚蠢。”
宫语不想再争辩什么。
除代掌教之外,所有人都与宫语比过一场,尽数落败。
对于这位传奇的道门楼主,他们已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这种尊重是这场葬礼的一部分。
圣壤殿前的荒原上,皇帝与黑龙的决战还在继续,仿佛要打到天地寂灭才会终止。
神守山上的杀局却已接近尾声。
“神怒仙啸,苍雷归山,冰雪千尺,惊神之剑——杀阵,起。”
代掌教冷淡的声音在长空回荡。
以宫语为中心,围杀她的七人分立开来。
杀阵以护山惊神阵为体,是藏在其中的弑神之刃,如今,这柄利刃对准了宫语的心脏。
在一座神山为体的神阵之下,宫语再强大,也显得渺小。
杀阵将她笼罩。
她站在这座山巅的杀阵里,像是一片朝着篝火飘落的绝世名画,这是毁灭的悲剧,在毁灭到来之时,这种美将会超越名画本身,达到不可逾越的美之顶点。
之后才是哀凉,烟灰余烬里永远无法再点燃的哀凉。
杀阵不是利刃,而是漠视一切的法则之线,宫语置身其中,身躯平添了数道伤口,本就染血的衣袍红得更浓。
今夜,她一身绝学尽出,已打得尽兴。
但她总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她没再去看围攻她的肉体,而是徐徐转身,望向了天边,天边弥漫着滚滚黑云,像是抢夺食物的黑影与秃鹫。
冬日的气温在杀阵的中心降至更低,这是仙人也无法抵御寒冷,宫语青丝间沾濡上了雪沫,唇也覆上了薄霜,因大战而满目疮痍的地面被新雪覆盖,一片雪白。
宫语缓缓走到崖边,仰望黑云压顶的夜空
“我曾听说神守山之巅,冬日月中时可见庞大如轮的满月升起,明亮异常,照雪晶莹,修真者神游月宫,畅怀宇宙,沐浴清光,炼虚合道,自在如神人。只可惜,今夜来得不是时候,乌云蔽月,无缘得见了。”宫语淡笑,声音萧索,她遥望天幕,似能穿透层云,看见云外冰轮。
她徐徐转身。
天气更寒,瞳光更冷。
这冰雪之中,宫语不由想起了年少时负剑游历山川,在某个大雪天听一樵夫击舷朗声的歌唱:
天凝地闭,有剑斩之,风饕雪虐,有鞘收之。
雪窖天冰,煎我孤志,山剩水残,磨我道躯。
天地无情,为之一闹,天地有情,付之一笑。
歌声苍凉,却又雄浑有力,气冲斗牛。
她铭记于心,时而歌之,今日穷途末路,她又想起了此歌……天地无情有情,于我不过一闹一笑,生则一往无前,死则还骨青山,又有何惧?只是……
只是还有些遗憾啊。
她知道这份遗憾来自哪里。
“师父……”
宫语红唇轻启,师父二字似是冻在了她的唇上。
但没有关系。
那是她永远晴朗的回忆。
若时间充沛,她愿意反反复复地回忆,回忆千遍万遍。
宫语凄然一笑。
她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将真相告诉林守溪,后悔没能光明正大地与他相拥,她一直在等待,却在等待中错过,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修成正果的机会。
她鲜红的衣袍上,不断绽放出殷红的血花,足以令人昏厥的疼痛不断撕裂她的身躯,她如若无感,反倒放声清啸:
“师父,徒儿此生最后一剑,敬你!”
血袍在山巅翻舞,铁剑于雷光膨胀。
刹那。
剑气直冲云霄。
时以娆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宫语,也从未见过这样充盈的剑光,她几乎为止倾倒,刺在她胸口的铁律却逼迫她拔剑。
所有人都拔出了剑。
剑尖直指天空。
刹那间,积压已久的黑云化作了暴雨。
暴雨如注。
如惊天杀阵下的恸哭。
暴雨之中,杀阵已化作静止的雷电,凝实于长空,笔直地悬在了宫语的头顶。
一切即将结束。
这最紧要的关头,宫语却分神了。
她望向了山道的方向。
就像是第一次在剑楼触摸湛宫,湛宫亮起时那样,黑暗无垠的山巅上,她看到了梦一样的夺目光芒。
“住手——”
披头散发的少年冒着暴雨从山道冲到了山顶,他高举印玺,浑身淋透,狼狈不堪,沉重而坚定的声音在这一刻却是压过了满天雷鸣,令得所有的大修士都朝他齐齐望去。
死城、长安、东海、冰洋、荒原、城墙、神山……
他来了,他终于跨越千山万水,千难万阻,带着神山印玺来到了她的面前!
世界空无一物。
师徒于暴雨中相对。
……
他是林守溪。
所有人都认识他,但没有人想到他会来,会带着神山印玺来。
幸好,他没有来晚。
众人的注视中,林守溪走到了宫语面前,宫语的面颊已被雨水洗得苍白,唯有唇依旧染血殷红,她依旧那样美,美得惊心动魄。
“师祖,我来晚了。”林守溪说。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晚。”宫语轻轻摇头,露出了微笑。
林守溪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宫语没有任何挣扎,乖顺地像只猫。
她玉石俱焚式的遮天剑气被这个拥抱瓦解,雪一般落到了他们的肩头,化作一层朦胧的雾,被雨水冲走。
他还穿着婚服,宫语的血袍亦如婚裙,他不远万里而来,仿佛是为了迎接他的新娘。
许久。
代掌教才轻叹:“你能来到这里,的确不凡,可纵然如此,又能改变什么?”
林守溪缓缓松开了宫语的怀抱。
他的衣袍也浸透了她的血。
他转过身,举起神玺,望向代掌教,厉声说:“你已不是神守山的代掌教,你私动护山大阵杀人已是大错,难道还要挑战神山千年的规矩吗?”
代掌教望着神玺,神色又苍老了几分。
“你能带回神玺,的确不凡,按照规矩,你的确该是神守山的新任掌教,十九岁的神守山掌教……林守溪,你不是神守山弟子,但你的名字,注定会永远刻在神守山的历史里。”代掌教诚恳道。
“但是?”林守溪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公子果然聪明至极。”代掌教笑了笑,道:“但是,神玺再伟大,终究也只是死物而已,神物只有持有者足够强,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力量,你不行,现在的你,太过弱小,我纵然不是神守山之掌教,依旧可以杀她,惊神阵的杀字已开始转动,你无法使它停下,而且最重要的是……”
“什么?”林守溪问。
问话声才起,身后,宫语传来了痛哼声,林守溪回身望去,师祖的身躯像是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裹着,她褒博的血袍裂纹细密,雪白的肌肤更是布满了无数的伤痕,她的真气已渐枯竭,无穷无尽的失血使她愈发疲惫,刚才的相拥像是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勉强立在暴雨里,摇摇欲坠。
如代掌教所言,杀阵已启,无法再停。
“师祖……”林守溪心如刀绞。
“没事,小伤而已。”宫语红唇颤个不休。
林守溪握着千辛万苦夺来的神山印玺,却似握着一块烫手的坚冰,他对着印玺发号施令,印玺却没有一丁点反应,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什么神物,只是一块烂石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日能见到你来,为师心满意足,虽死无悔。”宫语的语气从未如此轻柔。
“我绝不会让你死。”林守溪凝视她的秋水长眸,像是宣誓。
“你若是掌教,或许真能让这座杀阵停下,但现在的你不行……按照规矩,现在的你根本没有资格成为新任掌教。”代掌教说。
“规矩,遵的是哪门子规矩?”林守溪问。
“神守山的掌教传承中,至少要满足两点,一是师父传位给徒弟,而是继位者必须掌握神守山最正统的内门心法,这两点,你似乎都不满足。”代掌教冷冷道。
听到第一点时,林守溪心头一亮。
他的师父林仇义,不就是上一任神守山山主吗?按理来说,他的继位是名正言顺的……要是能救师祖,他是不介意认回林仇义这个师父的。
但第二点……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两年,连云空山的内门心法都未修炼明白,又怎么可能练过神守山的内门心法?
“你又怎知我没修过?”林守溪面不改色。
“一试便知。”代掌教的淡然道。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林守溪面前,一指点中他的眉心。
宫语想要出手阻拦,手臂却是再被杀阵的法则之线割过,鲜血飞溅间,她惨哼一声,再度无力地垂下手臂,她仰起头,苍白绝美的仙颜怒不可遏。
代掌教指点眉心,淡然道:“你看,你还是没有资格成为掌教,你的身体里果然没有……”
话到一半,一向冷静的代掌教都如遭雷殛般僵住了。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唯有林守溪没有,因为他已感受到身体里发生的变化。
随着代掌教的一指点来,他的体内,似有什么潜藏了很久的东西受到牵引,被唤醒了。
他认得那个东西。
那是不死国中,那个名为宫先生的人种在他体内的力量。当时宫先生说,他赠与他的七法皆非祖师之术,其中还藏着一个秘密,他的境界不足以打开这个秘密,但今天,代掌教误打误撞地解开了它。
这个秘密并不特殊。
这是神守山真正的内门心法。
却也是此时此刻,林守溪最需要的东西。
代掌教回神已晚,内门心法被他一指刺破,已化为真实的力量,流遍林守溪的周身。
林守溪睁开眼,瞳孔中流淌着冷漠的金光。
“我现在有资格了吗?”他问。
……
风急雨骤,银河倒泻。
神山印玺在林守溪的手中熠熠生辉。
代掌教的回答并不重要,因为神山印玺已在林守溪心法觉醒的那刻真正认主,他持握这枚神玺,像是将整座神守山都托在了掌心。
神守山的首座已死。
神守山的代掌教也在此刻失去了位置。
林守溪是神守山唯一的掌舵人,某种意义上说,他直接接过了林仇义的位置,成了神山的新任山主。
他今年十九岁。
他替慕师靖实现了梦想。
“停下。”
林守溪意念一动,发号施令。
杀阵立刻停止转动。
宫语嗯哼一声,身子微倾,似要跌倒,林守溪将她扶正,宫语露出了虚弱的笑,世上不会再有这样凄美的笑,他们不似师徒,更是一对饱经风霜的恋人。
叹息声响起。
是时以娆的叹息。
无人想打扰这美好的一幕,但时以娆还是持剑走了出来。
欲言又止。
林守溪已竭尽全力,他的机缘与努力都超乎了这些顶尖修士的想象,但归根结底,依旧是那句话:又如何呢?
三百年前的山主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他掌管着神山印玺,而是因为他本身就足够强大。
林守溪哪怕掌握着神山印玺,依旧只是个元赤境的少年,他如今的身份足以傲视一切同龄人,却无法傲视场间的这些修士,境界的鸿沟就在这里,不是一枚神印可以弥补的,他可以号令神山停下法阵,却无法号令她们不再拔剑。
一个元赤境的神守山山主。
一个重伤垂死的道门楼主。
依旧是穷途末路。
七人再次举剑,剑尖对准了他们。
他们手中的剑太重,世俗公义,苍生之命都系在上面,他们已无法放下。
“可惜我没有修过神守山内门心法,不然,我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宫语凄然一笑。
林守溪眉头微皱,不明白师祖在说什么。
这神山之位只能师父传给徒弟,哪有徒孙传给师祖的道理?
世上没有可惜。
七位人神境的顶尖修士已下定决心,哪怕忤逆祖师,哪怕违背规矩,他们也要将道门楼主留在神守山上。
难道说,林守溪哪怕拼尽一切,也无法忤逆既定的命运吗……
神守山的大阵已经关闭。
但他们的剑组成了新的神阵。
林守溪纵有神印护佑,又能抵挡几息?
答案是一息。
一息就足够了。
神印大放光明,屏障在张开后顷刻破碎,却也暂拦住了七人的一次合力进攻。
这一息里,宫语抓住了林守溪的手,低声说了句:“走。”
他们的身后就是悬崖,能走去哪里已不言而喻。
这里不比另一个世界,哪怕有长风借力,他也决计逃不开这些顶尖高手的追索。
但宫语却柔声道:“不要怕,我能感觉到的,它来了。”
“它?它又是谁?”林守溪问。
宫语没有给出回答,只是拉着他的手,自神守山巅一跃而下。
万丈深渊将他们吞没。
代掌教看着这一幕,追字还未说出口,山崖之下,狂风以逆世之姿倒卷而上,将接下来的画面永恒地烙印在了所有见证者的脑海里!
——呼啸的风像是来自深渊的怒吼,一路碾碎悬崖峭壁,向着黑云如浆的天空飞去,冰雪、黑夜、暴雨、山峰……一切可切开之物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风给切开,那是逆空的龙卷,是灭世的锋刃,没有锁链可以囚禁住这个不羁的黑影!它腾空而起,冲天而去,林守溪与宫语伏在它的背脊上,仿佛是它与生俱来的鳞片。
暴雨被它的展开的双翼驱散,黑云被它的躯体破开窟窿。
它对着天空发出怒啸,瞳孔中燃烧着苍碧的火焰!
“许多年前,它就来过,那天是我的月试,我与楚妙在城墙边闲逛,它来了……它来了之后,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也险些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宫语缓缓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个讽刺的故事,但很快他,她嘴角的悲伤变成了云淡风轻的笑:“但我永远记得师父说过的话,他说,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它会将真正的美好保存下来,哪怕有一天师父不在身边了,我的身上也会烙印下他来过的证明……所以我不怕,我相信,只要活下去,我总会回到师父的身边。”
林守溪瞳孔凝缩为点,心中雷鸣震震,“你,你是……”
“这就把徒儿忘了吗?我们当年不是说好,要做永远的师徒的吗?”宫语苍白的面颜泛起如释重负的笑,她凑近了林守溪的耳朵,微笑道:“怎么办呢,徒儿好像有点喜欢上师父了。”
“小……小语?”林守溪怔怔开口。
宫语微笑不语,只是竖起手掌。
林守溪喉结微动,却没发出声音,他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掌,贴了过去。
双掌相贴。
十指紧握。
不需要任何交流,这一刻,他们同时开口,对着天空的呐喊宛若宣读誓言。
“吾道不孤——”
几乎同时,巨龙撕开了黑云的屏障,一举冲上了澄澈的天空。
黑云如海,满月如轮。
苍碧之王对空咆哮,龙吟响彻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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