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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闸北教育新村呈现在眼前。

五月的阳光下,这片曾经的废墟显出处子般的美丽。说废墟一点不为过,周正群记得,自己从春江市调进省城那一年,还来过这里。当时这儿已有开发的迹象,但不过是几个小工头小打小闹,一片废弃的古河床,加上破落的几十间小厂房。厂房是当年兴办乡村企业留下的,有人在这儿办过小型船厂,后来不办了。又有人把厂房低价买回来,当废品收购站,于是这片古河床上便终日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河床四周,散落着一些破旧的村宅。这些村宅不知建于何年,听说最早是流民居住的地儿,长江每一次发大水,都会让不少人失去家园,有人顺江而下,哪里能活命便在哪里安家。闸北这块地的历史便有了。后来它成了船客子们落脚找快活的一处好地儿,那些四散逃来的外乡人,因为缺少活下去的办法,便靠家中的女人,给船客子还有纤夫暖脚暖被窝。后来,城中心地带一些好逸恶劳的妇女,还有在城里烟花地带混不下去的角儿,也来到这里,榨纤夫们那点可怜的油水。周正群听说,解放前夕,这儿的娼妓业很是火过一阵子。但站在这片废墟上,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如此不毛之地,何以能兴起如此繁华的娼妓业?

往事如梦,一晃间周正群到省城工作已有8个年头。当年的不毛之地,早已焕发出勃勃生机。省市提出闸北高教新村这个概念之前,有人也动过脑子,打算将这儿投资兴建成江北船工业基地,那个方案很是振奋人心,可惜还没等批下来,就遇上紧缩银根,国家对经济建设大调整。要不然,这儿说不定早就机声隆隆,人影绰绰了。

周正群走下车,在李希民等人的簇拥下朝新村走去。脚下是笔直的混凝土路面,公路两旁的树木也已成活,五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影子。放眼望去,矗立在中心广场的城雕尤为醒目,那是花880万元从广州运来的。当初为这个城雕,周正群跟冯培明还发生过争执。周正群坚决不同意从广州那边运城雕,江北这么大,单是艺术院校就有十几所,人才济济,什么城雕搞不出来?冯培明却坚持要从广州那边定做,他说广州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是经济的火力地带,它的艺术也是最前卫的。周正群后来还是妥协了,不是他赞同冯培明的观点,而是有些事,特别是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该妥协时必须妥协,要不然,你这个副省长就没法干下去。

为这事,黎江北在私下里嘲讽过他,认为他现在滑头了,知道保自己的官帽了。周正群无法跟黎江北解释,很多时候,他认为黎江北的观念是对的,但就是不能接受。毕竟,他跟黎江北分属两个不同的圈子,各有各的游戏规则,黎江北可以坚守住一个真理不放弃,他不行,他得动摇,得左右徘徊,有时候还得作出牺牲,作出让步。这叫做政治的艺术,更叫做政治的无奈。真的,周正群现在越发感觉到,从政跟搞学术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坚守与妥协。学术这口井,你越是坚守就越能出成果,因为它是井,坚守才能钻得深。从政却是场里的游走,这场就是人们说的官场。既然是场,你就不能守住某个信条不放,你得学会在场内迂回,学会在场内出入,况且现在这场里规则已不是一条,有许多,明规则、暗规则、潜规则、亚规则等等,哪条规则不遵守都不行。单纯地遵守也不行,你还得学会利用它,把玩它,既不能太偏离也不能太投入,总之,你得在这场里游刃有余。

这些,他能跟黎江北说吗?不能!

比如闸北新村的搬迁,按说一期工程刚一验收,他就应该积极组织搬迁。但他能积极吗,或者说他能急吗?不能!他一急,夏闻天第一个不高兴,夏闻天是闸北高教新村的坚决反对者,作为夏闻天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他怎能在这事儿上积极?冯培明也不高兴,闸北高教新村是冯培明在省主管教育时一手抓的工程,是冯培明这辈子干得最惊天动地最漂亮的一件事,他要是犯急,冯培明会怎么想?

他得先等冯培明急,冯培明急了,他才能有所行动,这行动,还得顾及夏闻天的脸色,顾及班子其他成员的脸色。复杂啊,要不然,搬迁能拖到现在?

更重要的事,庞书记到江北后,从来没对闸北高教新村发表过意见,他怎么想的,谁也摸不透。摸不透你就不能乱行动,这就叫规则!

想到这儿,周正群苦笑了一下,黎江北嘲讽他滑,这能叫滑?这叫摸着石头过河,过不好,掉水里淹死的先是你!

周正群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奇怪,今天的主人怎么还不到场?

这主人,就是负责江北大学一期工程建设的建筑商万泉河。

一想这人,周正群的脸又阴了。

万泉河现在越来越神秘,神秘得让周正群都摸不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春江大楼搬迁典礼上,周正群心想怎么也能见着他,几个亿的工程,他万河实业一家就干了80,春江市搞那么大的庆典仪式,他愣是不照面,只打发自己的妹妹万河实业副总裁万黛河出面。如此安排,在全省建筑界,恐怕也只有他万泉河能做出来。

难道他今天还不现身?

周正群边想边往前走,李希民不时指着四周的建筑跟他汇报,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在想,春江大楼工程中,不翼而飞的那些陶器,会不会真是万泉河弄走的?

快进江北大学校门时,风姿绰约的万黛河在几个副总的陪同下笑吟吟走过来。跟在春江市那次不同,今天的万黛河没花枝乱颤,她着工装。这是万河实业一大特色,只要在工地,不管谁检查,公司高层一律着工装。能破格的,就一个万黛河,兴许她是女人,女人有时候就应该享有特权。

周正群握住万黛河伸来的手,这双手看似娇小柔弱,有时候力量却大得出奇,她能调动二三十个亿的资金,能一夜间让金江市的建筑材料短缺,更让周正群不敢小视的是,这只手只要往北京方面拨个电话,几分钟内就能让省定的盘子翻个个儿。

但是周正群此时握住的,的确是一只娇小柔软暗暗散发着女人香气的玉手。

“省长辛苦了。”万黛河并不急着把手从周正群手里抽开,她说话的语气就跟花吐芳香一样,永远是那么细软温雅。而且她对领导的称呼永远保持着她的风格,从来不在前面带副字。

周正群收回自己的手,没有笑。这也是他的风格,只要是检查工作,不论对方是谁,不论工作干得满意还是不满意,周正群脸上,永远是那种呆板而且老旧的表情。拿儿子健行的话说,看他这张脸,总觉他处在水深火热中。

一看万泉河没来迎接,李希民脸上有些不高兴,握住万黛河手的同时问“万总不在?”

“在,他在工地上。”万黛河笑容可掬地说。

扑面而来的是彩旗条幅,校园中心小广场上,几十个桔黄色的气球在风中飘荡,上面飘着热烈欢迎等司空见惯的字眼。

万河实业从来不用红色气球,好几次庆典仪式上,他们都用桔黄色。就连大大小小的彩旗也找不到一面红的。

这可能也是一个谜,不过周正群没心思去解。

穿过广场,李希民指着前面的办公大楼说“先到会议厅听汇报?”周正群没理李希民,径直朝办公楼南侧的一幢楼走去。

这是一幢五层建筑,如果周正群没记错,这儿应该是力学实验楼。江北大学最早就是靠力学起家,上个世纪50年代,它的力学实验室在国际上都很有威望。这个实验室为中国培养了一流的力学队伍,特别是在海洋工程结构力学方面,它的贡献无人可比。只是这些年,江大方向有所调整,随着其他新型学科的兴起,力学上的优势不如以前那么明显。

周正群走进大楼,见二三十号工人围在一楼大厅西墙角下,那儿挖了个大坑,像是工程出了什么问题。万黛河赶忙解释“下水道排水不畅,那儿有渗漏。”周正群没接话,快步朝那边走去。万黛河赶忙迎上来,收起脸上的笑说“估计是管道质量问题,技术人员正在检查。”

李希民心里有些紧张,他在几天前的汇报会上,再三肯定江北大学的工程验收是100合格,五项工程达到部颁鲁班奖的水平,建设部门正在上报评奖。

工人们大约没想到领导们会径直来这儿,脸上多少有些不自然,不过有人马上汇报,下到地坑中检查管道的,是他们的总裁。

李希民脸上很自豪地闪过一层笑,带着惊叹的口气说“一个手下有几万人的老总,上市公司的总裁,还能下到地沟里去,万河实业不简单啊。”

周正群顺着地坑往下看了看,坑太深,看不清里面。但他相信,下面蹲着的,绝对是万泉河。

周正群抬起目光,四下看了看,一声不响离开了实验大楼。

李希民没有等来周正群的表扬,心里不踏实,紧追几步赶了上来“周副省长,要不要先去会议室,等万总忙完?”

“你说呢?”周正群撂给李希民一句,朝学生公寓走去。

周正群想,今天的万泉河绝不是作秀,也不是故意表演给谁看。他相信,管道渗水的问题一下两下解决不了,而且是不是管道质量引起的,很难说。但在搬迁之前,这问题一定能解决。怕是这一群人中,除了他跟万黛河,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如今身价百亿的万泉河,最早就是做管道工起家的。

还没到一号公寓,就听见一个嘹亮得有点过分的声音。周正群放慢脚步,心里想,到底要不要进去?这时候黎江北带着一干人从后面紧追过来,一看周正群往学生公寓去,黎江北就激动了。周正群瞅了黎江北一眼,一狠心,第一个进了公寓。

周正群一眼望见的,不是电梯,不是装修得极其豪华甚至称得上奢侈的墙面或屋顶,而是一块伤疤!

这块疤痕,在他脑子里晃了有十几年,不,应该有20年。从江龙到春江,从春江到金江,无论他走到哪儿,这块疤痕总是能出现,总能在他不想看到的时候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个五月里阳光明媚空气里散发着海水味儿的下午,饥肠辘辘的周正群又让这疤痕刺着了,险些就站在门口回想起往事来,好在胡阿德的一声呼喊让他收住了神。

“周副省长驾到,欢迎欢迎。”

胡阿德说着,伸过来一双粗大而有力的手,周正群尽管极力控制着自己,这一刻,他还是有些走神,以至于胡阿德那双曾经被装修材料磨得出血的手在空中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就在那双手悻悻要收回的当儿,周正群一把握住了它。

“干得不错嘛,胡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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