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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围掀开,人人探首,万众瞩目,当街亵渎。

韦家人傻住。

燕京百姓傻住。

纳兰述傻住。

人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大燕人心目中神一般不可亵渎的释子,被那个最近红得不能再红的神眼少女给碰了。

神一般的梵因,大燕上空开放的最圣洁的花,燕京百姓因为他一个回眸都会激动颤抖,触摸到他衣角都会三个月不舍得洗手,他们恨不得把他供在莲台上、花丛中、云端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神会以这个造型出现在他们面前。

燕京百姓眼前一黑,觉得天瞬间塌了。

他们眼前黑,有人脸上黑。

纳兰述的脸已经不能用黑来简单形容,那是一种震惊、郁闷、暴戾、抓狂、万分扼腕、千种悲愤融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复杂到这个灵动得翻腕就是风云的少年,居然也生平首次,出现了不知所措的愣怔。

车厢里也气氛凝固。

君珂梵因此刻都已经呆住,浑忘了此境此景,也忘记一切动作,乌溜溜瞪大的眼珠子遇上同样因为不可置信而睁大的清透眼眸,各自在对方眼底看见巨大的震惊。

此刻各自感觉到对方淡淡气息,她的是仿佛玉兰一般的微香,闻见便仿佛能感觉到花瓣般的柔洁温软,却又透着淡淡清爽,那是早间染露的玉兰花;他的却令人觉得清逸舒畅,一开始什么都没有,渐渐便仿佛闻见清晨的风、被雨水洗透的云、浸润了远山木叶之香的水,干净、通透、无所不在。

这一刻才似突然觉得,原来你我都是少年男女,原来去掉那一层红裳和缁衣,不过都是青春少艾、在红尘里悠然美哉的少年男女。

不知道谁的心开始慢慢跳起,从最初的恒定如一,渐渐走向急促和激越,嗵、嗵、嗵……

心跳声仿佛洪钟大吕,瞬间敲醒僵住的两个人的神智!

君珂霍然抬头,一转眼看见纳兰述的目光,急急要站起,但车厢倒了两个人再转身就有点绊脚。

纳兰述忽然上前一步,一脚踢了出去!

“砰。”

半开着的车厢门被他一脚踢上,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君珂傻傻抬头,暗骂自己反应太慢,怎么就没想到关门呢!

关门的响声也把燕京百姓的意识震醒,醒来的那一霎,燕京百姓愤怒了!

他们的神,被、压、了!

亵渎!巨大的亵渎!

百姓们的感情是很纯洁的,纯洁的感情的表达方式往往也是最直接最热烈的,所谓直接热烈,就是将篮子里挎着的口袋里揣着的所有可以用来砸的东西,都立刻砸出去,来表示某种激越而不可控制的情绪的。

“登徒子!”

“中山狼!”

“砸她——”

噼里啪啦鸡蛋青菜大白菜肉干臭鞋子烂袜子飞出漫天花雨,砰砰乓乓都砸在了瞬间关紧的车门上。

“救下圣僧!”

更多人撕开布围奔上前来,敲门、踹门、踢门、踩门……用激烈的情绪表达着“拯救花儿”的强烈愿望。

几个大汉奔到了车后,一声吆喝,“掀翻那个女登徒子!”

“一二三!”

轰一声车子被翻了个个儿……

车里原本爬起来的君珂,因为菜叶鸡蛋砸门没敢第一时间出去,结果车身霍然翻倒,她惊呼一声,刚爬起来的身子,再次砸上了梵因的胸膛……

“再翻!”沉浸在自己疯狂情绪里的燕京百姓,完全忘记车厢里他们的神也在的,“一二三”打着号子,准备把车子翻过去再反过来,一定要翻得女流氓死去活来。

“一二三……啊!”

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压了下来,几个大汉手臂绽出青筋这次也没有再翻动一毫,一抬头,看见纳兰述脸色铁青,正一脚踩在车身上。

他只是这么掀袍一踩,姿态轻闲,几条大汉便无可撼动,纳兰述脚踩车厢,将那对“x男女”踩在脚下,仰天出了一口长气,才冷冷道“翻什么翻?闹什么闹?没看见是在救人吗?”

“啊?”韦家人和燕京百姓愣了。

“你们圣僧。”纳兰述这个称呼,怎么听起来都不带崇敬,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先前突然走火入魔,正好遇上你们韦府的车马,车主人便让出车子,并请来两位神医,试图救下圣僧。刚才君神医那是在行功渡气,以挽救你们圣僧紊乱的内息,你们不会都没看出来吧?”

“啊?”众人摸头,开始回思刚才一瞬间看见的动作,眼神茫然。

纳兰述才不会给他们好好思考的机会,阴恻恻道“所以才布围相拦,不许居心叵测的人擅自进入打扰,这内息导经何等重要?一被打扰前功尽弃还是小事,连带的就是几条性命!君大夫不计个人得失,不惜个人名誉、舍身施救,医者仁心。如果没有她,你们的圣僧早就奄然坐化,还能好端端在这里?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情真相,只凭小人撺掇自个猜测,便如此对待你们的恩人,做人怎可如此不识好歹?嗯?”

“哦……”燕京百姓给纳兰述天花乱坠一番话说得眼珠子也在乱坠,迷迷糊糊想了半天,觉得似乎、也许、或者、大概——真的是咱们错了?

“俺们不晓得内情,莽撞了。”几个掀车的大汉红了脸,赶紧试图把车翻正,纳兰述脚压着不动——笑话,再翻一次,让他们两个再扑一次吗?

车厢里君珂眯着眼睛蹲在一边,心想郡王殿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一等一啊……一转眼看见梵因不自在地要起身,连忙捺住他,悄悄道“神棍……哦不大师……你现在不能出去……看在我帮了你们韦家的份上,你就装一次吧,这不算你出家人打诳语,有什么恶业我帮你担,啊?”

少女俯低脸,软语相求,淡淡的玉兰花香再来,和齿间的话语一般柔软,梵因见多君珂灵活机变或者舞枪弄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温软娇俏。她俯下的脸可见细密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将车帘缝隙里露出的阳光,间隔出一道道金色的微光。稍稍一眨,便似有细碎的光华溅开去,溅入人心湖之底,涟漪微现。

梵因不敢动了,不着痕迹向后避了避,让开了君珂试图按住他肩的手——他本来就没打算现在出去,只不过想动动身子而已……

两人一时都沉默,寂静的车厢里呼吸相闻,梵因只觉得她的气息无所不在,那么好闻的味道,不知怎的却令人心中不定,许是多年来习惯了檀香烟气,竟然不再适应红尘之香?

梵因垂下眼,呼吸放得更细更轻,日光的金纱似有若无,将他笼罩在一片轻烟淡雾里,他垂目低眉却又微微忍耐的神情,让人想起阿难地狱里为众生受劫的释子,圣洁而禁欲,君珂看着他微微聚拢的眉端,一抹远山般凝在额际,突然也觉得不安,将身子缩了缩,衣襟敛了敛,然而越有动作,她的香气越浓些,两人因此都在躲避,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车板里。

车厢外传来断断续续纳兰述的声音,嬉笑怒骂,岿然不动,将韦家人损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却哑口无言;将燕京百姓骗得眼珠子乱转却无可怀疑。终于韦家人悻悻恨恨而走,燕京百姓也渐渐散去。原本是不肯的,但纳兰述说内息调养需要安静,百姓自然不愿打扰梵因,布围外的人,渐渐少了。

君珂一直竖着耳朵听,眼眶湿润地轻轻微笑,纳兰啊纳兰,再大怒气,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先顾着她。嗯,等下出去后,还是要解释一下的,误会,这真的是误会,人家没有想占和尚便宜,人家又不是高阳公主!

又等了一会,彻底安静了,君珂鬼祟祟地开门,一边开门,一边摆出花一般的微笑,同时眼珠子低视地面四十五度以示谦恭忏悔,一边按照自己打好的腹稿流畅地背诵,“啊纳兰你好谢谢你来帮我解围刚才是个误会我原本抓了梵因大师来帮我挡灾结果不小心栽到他身上了实在对不起大师不过我的内心是圣洁的大师内心也是圣洁的所以即使事物的表相是那样但实质上依旧不染污垢不染尘相信你也是——你也是——你也是——”

君珂卡壳了。

她脑袋探在车门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面前空空荡荡,四面无人,布围凄凉地被风掀动,只有柳杏林,一脸古怪表情地站在一边。

君珂张了张嘴,半天对着空气呆呆问“人呢?”

“走了。”回答的是柳杏林,他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似乎在忍笑,又似乎有点失落,还似乎有点担心,慢慢地道,“郡王说,你出来后必然有一堆鬼话,但是他不想听,他不想听什么谢谢他好心来帮你解围刚才是个误会你原本抓了梵因大师不过是为了挡灾一切都是不小心其实你的内心是圣洁的大师当然也是圣洁的所以即使看起来是你强吻了大师实质上依旧不染污垢不染尘——他说他不要听这些,该说什么,你想好了再去和他说。”

君珂“……”

她傻傻立在风中,忽然觉得,这世道实在对她太不公平了!

不是古代女子金贵么?

不是女人被男人摸了手就该男人负责么?

不是任何男女疑似情感纠纷都是女人寻死觅活要男人给个交代么?

怎么到了她就反过来了呢!

怎么到了她就变成她对不起这些男人呢!

怎么到了她,就变成她得向这些花一般凤一般的男人们一个个地交代呢!

你妹!

活生生地歧视啊!

==

傻呆呆的君珂,傻呆呆地再一转头,梵因居然也不见了,再一看,他衣袂微拂的背影,已经越过了街的那头,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那平日飘逸清扬,不为红尘任何俗事所牵绊的背影,竟似忽然微微一滞。

然而他转瞬便飘过街角,像云从天这头,过了山那头,不顾那山河万里,曾因此雨水连绵。

君珂看他走远,倒觉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她觉得向神棍交代比向纳兰述交代似乎还要难些。

她有歉意——呃,从今天开始,神棍因为她,白璧染蝇,清水濯尘。光辉灿烂形象大概要打个折扣,她还得想法子帮他重塑金身。

不过当务之急,似乎是,如何向暴走的某人交代?

很有责任感的君珂叹口气,垂头丧气挪步子——真是的,你居然生气了,你生气了你怎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生气呢?我看你在外面谈笑风生地替我解围,我还以为你根本没介意呢,现在好了,你生气了,花花草草要遭殃了!

君珂从来没有女人就该被男人全权呵护,也没有女人就该傲娇矫情的想法,她认为虽然这件事她没有做错,但是给纳兰述添了麻烦,就该表示谢意,如果纳兰述不接受她的谢意,觉得歉意才能抚平内心郁闷,那么道歉也不是不可以,至于道歉的理由,错在何处——君珂嘿嘿一笑——道歉嘛,就是要低姿态,你说我错在啥,那就啥呗。

纳兰述要知道君珂内心的想法,八成得吐血——这姑娘在某些方面,实在太大度,大度到麻木!无知!昏聩!

君珂先回了自己府邸,刚进府没多久,就收到了三份礼物,送礼来的人都含笑有礼,但都不通姓名来历,只说我家主人感谢姑娘仗义援手,日后但有驱策定不敢辞,留下一张名简便告退。君珂先对着那丰厚的礼物发了一阵呆,随即打开名简,发现一张是韦应的;一张是韦元柏的,也就是韦家现在的当家人,韦应和梵因的父亲;还有一张,却没有名字,只印了金色鲤鱼,流花字样,应该是许氏娘家在京的势力。

君珂翻着名简,眼神有几分凝重,前两份礼物没什么稀奇,韦家这是对她正确处置的感谢,韦家这事消息灵通是该当的,但流花许氏,家族远在流花郡,却也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京中势力竟然不可小觑。

君珂想了想,把韦家礼物名简放在一边,此事心照不宣就行,韦家想必也不愿就此事和她隆重其事有所来往。但她却给流花许氏写了一封信,附了一份药方,令人当夜偷偷送到。

许氏偷情有孕而不知,但很明显却给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大约许氏不敢和府中人谈及病状,无意中和外人进行了讨教,这个外人,一定是她闺中常来往的人,这种大户人家深闺妇人,交往有限,只要稍稍注意,自然能查出究竟。

此事一出,流花许氏险些为此遭受失女倾族之祸,自然对背后作祟的人恨之入骨,许氏查了出来,韦家大房也就知道了,那个隐在背后的人,还想有安生日子?

君珂唇角泛出一抹冷冷的笑——借刀杀人?我也会!

忙完这一切,她整顿装束,然后召唤下人,“来,给我准备荆条!”

管家“……?”

“去呀。”君珂眼一瞪,“姑娘我要负荆请罪。”

管家发动下人,忙忙地找来荆条,君珂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啊?荆条长这个样子啊?刺好多,好密!会戳破皮肤的!不行,换个温柔点的。”

管家再次发动下人,找荆条,好容易找到去年搁在厨下准备烧火却忘记的干枯的荆条,那上面刺几乎已经剥落了,拿上去给君珂,君珂一摸,倒抽冷气,“哎呀,这刺会掉!掉进我衣服里怎么办?再找!”

管家“……”

这回再找不到合适的荆条了,不过这管家也算精干,下去直接吩咐,“去!把所有的刺都给劈了!再削得光滑点!”

劈去所有刺的荆条再拿上去,君珂翻来覆去地看,管家以为主子满意了,正要舒一口气,却听她愁苦地道,“不行,一点刺也没有,人家会嫌弃我太没诚意的。”

管家“……”

忍住内心的咆哮,管家捧着荆条再次下堂,吩咐下人们,“把刚才劈掉的刺给我找回来!把所有刺尖磨平,磨圆!再粘一部分到荆条上!只要露出那一部分有刺就行,看起来很戳人就行!”

不得不说,管家大人这次终于充分地领会了主子的精神要义,荆条这次捧上去,君珂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异议。

她托着下巴,手指敲着桌面,喃喃道“当然不能脱了衣服背荆条,那也太便宜纳兰述了,乐出羊癫疯怎么办?嗯……这样!”

过了阵子,君府墙头鬼鬼祟祟跃出两条影子,各自背着一捆荆条——君珂和幺鸡是也。

拉着幺鸡一起助阵赔罪的君珂,先站在墙头上哀叹了一番——本来每天晚上郡王都要来睡书房的,今晚等了半夜都不来,真是的,他不睡,书房落灰怎么办?

男人神马的,最傲娇了!

在墙头腹诽完,她调整好脸部表情——严肃地、深沉地、哀愁地、苦大仇深地、于我心有戚戚焉地。

到了纳兰述府邸,老远就见平日灯火通明的大宅,此刻黑沉沉阴森森,大门紧闭,连个守门人都没有,只余门口两盏气死风灯,在风里悠悠地转着,将淡红的光晕,一遍遍扫过尘灰满地的地面。

君珂吸吸鼻子,心想看样子还要先演一出“墙头马上”?

她既然是来道歉的,自然做好了一切低姿态的心理准备,转到后院围墙外,准备爬墙。

纳兰府邸的后院,连着一条小巷,平日里走恭桶泔水的巷子,府邸的前一天的泔水,收集了从后门运出来堆放在巷子里,第二天一大早,自有专门的人来收。

君珂从巷子里过,闻着泔水独特的气味,一眼看过去,桶里好多鱼肉,撕了一点皮的馒头,咬了一口的点心,暗骂贵族奢靡,但也不得不承认纳兰述和他的尧羽卫不算燕京贵族中最奢靡浪费的,别说纳兰述他们,就是幺鸡,现在看见这些几乎完整的鱼肉点心,也目不斜视,不屑一顾。

君珂心里挂记着负荆请罪,匆匆从巷子里走过,正准备爬墙,眼角忽然闪到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有敌?

君珂浑身警铃大作,顿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眼看那黑影正是往刚才那个小巷方向,一个转身就追了过去。

她不知道。

在她刚才鬼鬼祟祟要爬的那截墙下,鬼鬼祟祟也蹲着俩个人影。

两人影从君珂接近纳兰府邸就出现了,其中一个一直骑在墙头,用特制的一个千里眼观察着君珂和幺鸡,不住向墙下那个人通报,“目标出现在三百米以外,请各就各位;目标出现在两百米以外,带着幺鸡,请做好戒备;目标出现在正门十米外……目标看见门口没人在叹气……唔……目标转向墙头……东墙头……”

底下的人转到东墙头。

“……西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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