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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到腊月下旬,拱卫着中宫的庞大队伍已经越过了梁郡郡治宋城,而这多少让队伍里的一些人有了点心态上的变化。
然而,这些心态上的变化又是看人的。
东都出来的人是一个想法,梁郡这边的人是另一个想法。
东都内里也分成紫微宫出来的人与靖安台出来的人,梁郡的人也分为上头空降的官员和本地出身的中下层官吏军务,甚至还有郡卒与屯军的区别。
每家心思都不一样。
要是以为就这样就行了,那也是太天真了点。
须知道,即便是同一个小团体,队伍里的高层、中层和底层也都完全不是一个心思,个别人的心思也都不同。
这一点,看看黜龙帮的乌合之众们也是能见一些端倪的。
不过,且不提那些中上层的精英官吏们如何心思纷杂,只说最下层,无论是东都出来的还是梁郡本地的下层,无论是宫人內侍还是民夫军士,却居然在离开了宋城后渐渐统一了思想。
无他,路越来越难走了。
只是稍微暖了一两日而已,而且也没有暖太离谱,早晚依旧冷的要命,但从中午以后到傍晚之前,随着日照的积累,原本坚硬的下层积雪便开始松软起来。然后随着这么庞大的队伍行驶过去,往往只是开头几十辆车子驶过去,就能使路面上铺满了某种汇集了雪水、泥水、冰渣的奇怪混合物。
两三万人的队伍,不是每个人都有车马可以乘坐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鹿皮靴的,即便是宫里出来的,也多是布鞋,被临时征召的民夫更是一开始便揣着草鞋过来的……布鞋、草鞋很容易便湿透,甚至被冰层割破,车辆也开始更频繁的打滑、失陷、毁坏。
而到了晚上,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入城或者进入道路旁市集、庄园的歇息的,大多数人只能努力拖出一些车子,圈成一圈以作挡风,然后点起炭火木柴,挨着牲畜或者相互靠在一起取暖,有些人,连挡风的车子都无……但无论如何,好不容易趁着灌一碗热汤的空隙烤干了鞋子,却发现鞋子早已经跟泥水板结成了一块。
于是第二天一早,鞋子更快被泥水浸透,甚至直接毁坏,部分停在路上的车辆更是跟泥水冻成一块,推拉都难。
这时候便是病倒,累倒,再难抵御严寒,更无法行路。
所谓非战斗减员嘛,大多是如此来的。
没有刀兵,没有侵袭,甚至没有雨雪寒暑,硬生生走路都要减员的,遑论这个时节,这个路况?
故此,到了谷熟城的时候,下面的人再难忍受,纷纷请求稍作停顿,在谷熟歇息个三五日,最好过了年再动身……乃是要泡一泡脚,顺便请宫人们帮忙洗一洗鞋子,再修补一下,缓一缓病痛,再行上路。
由于赶路辛苦,几乎所有群体的基层都有类似需求,而压力几乎是全方位的传导到了中上层。
当日晚上,便是皇后也听到了类似声音,而且明显被说动,于是再请高督公过来。
“不行。”
疲惫不堪的高江立在门槛内,耐着性子听完以后,几乎是脱口而对,却又在出口后意识到自己语气强硬,然后立即稍作缓和。“殿下千万不要被这些人的言语所动,以至于误了行程……”
“可是。”皇后犹豫了一下,诚恳来言。“天气转暖,道路与之前刚刚出来时截然不同也是实情吧?我让女官下车走了一遭,虽然还是只湿了小腿,却全是泥泞了……这种路如何能走?”
原本准备敷衍过去的高江顿了一顿,然后喘了口气,认真来问:“下臣冒昧,敢问殿下,这种路如何不能走?”
皇后微微一怔,但还是压低声音来对:“高督公,这般强行赶路,只怕会把人逼走,甚至逼死的。”
高江点点头,面色如常:“回禀殿下,就是这个意思。”
皇后怔了一怔,一时没有理解过来。
“恕下臣直言,自下臣入宫以来,所见工程、巡视、典仪,凡是用人过万的,未曾有一件没有死过人。”高江立在那里与皇后说话,却微微侧着脑袋,这不是小看皇后,而是有些累了,支撑不住。“下面的人命从来不是命,古往不知道,但今来确系如此……便是臣当日被圣人看中,稍作提拔那一次,也因为冬日光膀子差点冻死过去……殿下,圣人素来只管事情成不成,不管什么人命的。”
“圣人是圣人。”皇后目光扫过对方身上泥泞点点与几乎也是变了色的蟒袍下摆,语气不由弱了三分,但立场还是没变的。“咱们是咱们……能少死人还是少死人。”
“那下臣就再说几句实话好了。”高江立在那里,继续强打精神来言。“若是一时仁念,耽误路程,只怕会死更多人……而且,便是我们紫微宫出来的人想自家缓一缓,歇一歇,只怕也要招来怨恨,到时候徒劳生祸。”
皇后登时若有所悟。
而高江也进一步解释了下去:
“靖安台的人都有修为,也都有马骑,他们来护送我们,只是做送瘟神一般……不是没有心善的,我刚刚听下面人说,之前在西苑住着的伏龙卫白绶,现在的一位黑绶,姓秦的,便看不过去,央了一位老成朱绶,一起做商量,结果被大太保直接骂了回来,说他狗拿耗子……当然,下臣也觉得他好心归好心,但纯粹是狗拿耗子。
“还有本地的官吏,就更不要说了,咱们早一日出了梁郡,他们便早一日脱了干系,还有那些民夫、屯军,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走出了梁郡,他们才好去过年,而咱们拖延下来,他们便要生怨气、怒气,哗变造反都有可能。
“除此之外,我一直没敢跟殿下说,那就是张相公跟我都担心盘踞东郡、济阴的除龙帮贼寇会跟前面江淮一带的淮右盟勾结起来,这两家是有关系的,那个张姓贼首,当年就是代表靖安台的出来建立淮右盟的人……换言之,兵祸犹然可论,这种时候,但凡能快一步,早一日迎上徐州来接应的部队,便可能少一分死伤满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不能等徐州大营的人过来梁郡接应,我估计殿下也懂,来了,曹太守便敢吞了……所以他们不敢来。
“最后,说句更可笑的话,真要拖延下去,路变成烂泥地,未必更好走不说,涣水的冰变薄,既不能行船,也不能用骡马在边上拖行李,反而更累。
“殿下,臣下言尽于此,还请殿下务必信任于臣,让臣继续把队伍往前拉扯下去……说到这个,也不知道殿下想过没有,一旦殿下公开与臣下意见相悖,下面的人就不会听臣下的了,到时候只会更乱。”
说完,高江重重一揖,俯身不起。
片刻后,到底是皇后承受不住,先行开口:“高督公起来吧……我久在深宫,说什么都是想当然,可若是不说,上下又似乎都有怨气,反倒是让你为难了。”
“臣下如何敢说难?”
高江叹了口气,努力直起身子。“倒是让殿下受此委屈,是我这个做下臣的极大不是。”
皇后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如果道路难走,能不能早晚赶路,午间休息,避开泥泞?”
“回禀殿下,那样只会冻坏了人。”高江苦笑。“这还是冬天呢,首要的,还是防寒,便是鞋子坏掉的和累倒的,最后也是冻出病来居多。”
皇后只能作罢。
而高江也再度行礼,转了出去。
人一走,便有一名男装佩刀女官转过身来,一时气愤难平:“殿下,高督公看起来说的有道理,但若是换成圣人在这里,只要一句话,再难再苦他都能改过来,如何会像这般推三阻四,半软半硬的逼迫殿下?”
坐在那里的皇后摸了下自己眼角的鱼尾纹,苦笑一声,倒也干脆:“你也知道他只听圣人的吗?”
女官登时无言。
皇后也只能默然。
说白了,皇后做了十几年皇后,之前还做了十几年王妃、太子妃,如何不懂政治上的规矩?
官场上的这些人,素来都只为自己的权力来源负责。
皇后遇到这么一个丈夫,半点权都不分的,宫里上上下下也都知道,到了高督公这份上,只有圣人能决定他生死荣辱的,又如何会真的在意皇后想法?
所以高督公想的,只是尽快把队伍拉过去,给圣人一个交代,而底下人的性命既然在圣人那里算个屁,自然也在高督公这里算个屁。
双方衡量问题的标准就不一样。
同样的道理,如今皇叔据东都,煌煌然另有说法,靖安台的人自然也不用鸟什么狗屁北衙督公和南衙相公,而且同样懒得去鸟皇后,他们只想快去快回,了了此事,然后随曹皇叔升官发财。
不过这个时候,还是有一个人可以说道一二的,那便是梁郡太守曹汪。
曹汪的政治立场不言自明,肯定是要支持曹皇叔的,但是,作为一名传统的实力派封疆大吏,以及远支国姓,再加上半个主人的身份,他无疑是有足够能量对队伍的路程安排做出更改的……此外,尽管说起来很微妙,但事实就是,很难想象这么一位传统的封疆大吏会对皇后在军政以外的建议做出任何多余的反驳。
毕竟,在真正的外朝大臣这里,他们的权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政治传统与政治伦理,而皇后的身份,偏偏就是这份政治传统与伦理的一部分。
换言之,皇后是有法子让队伍听从自己言语,她只要把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靖安台的红带子、黑带子、北衙的督公、南衙的相公,以及本地的文武都喊过来,认真问一问,自然会有人顺着她的表态站队,然后轻易达成目的。
便是高江真的如他自己所言,会因此丧失了权威,说句不好听的,不还有张世昭吗?没有高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
但是很可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丈夫十几年如一日的驯化,皇后似乎根本就没有与外朝大臣直接联系的想法。
而话又得反过来讲,快累死的时候,快冻僵的时候,又怎么能把一切希望交给一位从未获得过权力的皇后身上呢?
妾在深宫哪得知?
就这样,酝酿了两三日的请愿活动在最高层这里被轻易打回,翌日一早,也就是腊月廿三日,队伍继续启程,中间发生骚动,有人试图拖延,高督公毫不手软,棒杀了七八人,然后将上百确实无误的病号与这七八具尸体一起扔在了谷熟城内,便继续护送着中宫大队顺着冰冻的涣水夹岸前行。
走到中午,老问题再来,內侍、宫人、军士、民夫叫苦连天,而这一次,早有准备的高督公摆出修通天塔的狠劲出来,乃是让北衙的一位王姓公公聚集了七八百年轻內侍,每人分一束棒,然后统一放出,别处也不管,只管核心队伍里的內侍、宫人,但有停顿、哭嚎者,无论男女,便乱棍兜头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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