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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二善习惯独自一人上东岭,坐观崖边。

西艮山东边的岭头,不是一览众山小的巅峰,却有飞突而出的悬崖,无青林覆盖,无绯花盛开,沐甚雨,栉急风,只为独赏甘糜城麦湖瓢青的全貌风光。

春祭过后,村子每家每户都播下了春麦。狭长的麦田上,绿苗与褐土共生,那一条条稍稍隆起的土堆里,埋着正是关乎西艮村一年生计的麦种。早起的人家提着一桶水拿着一勺子,从头走到尾给麦地洒水。唯独有一家的麦田还在犁土。高大的三善正拿着一根长鞭子,缓缓走在耧车的后面,催赶着在前头拉犁的瘦弱的牛。

“这是卢成寡老汉的田。播麦时间晚了许多啊,待会我也去帮忙才行。”二善心中想道。

想毕,她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口气。

为刚才自己这点习惯的念头感到厌烦和抗拒。

跟着陆载十年,来到西艮村五年来的某一天,她忽然在想日行二善的意义。

她的生活就应如此平淡无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吗?

她知道自己很幸运,非常幸运,甚至很幸福。

特别是在经历家乡惨遭毁灭,家破人亡之后。

可生活幸福得太虚幻,就像抓住一把泥沙,越抓越紧,越紧越感觉到沙子漏了出来。

每次眺望着云淡风轻的天边,俯探着郁郁深深的悬崖,二善都有种跳下去的冲动。她时不时用鞋底蹭着地面的砂石让其滚落悬崖,最后看着它们尘化在半空的危风中。

她如同这些砂石,幸福悠长的日子就如在悬崖边沐浴春风,一旦遇到某个不安好心的人或者天公不作美的狂风暴雨,幸福随即支离破碎,她和三善旋即跌落悬崖,尘化在宿命的微风中。

是啊,是宿命啊。

她身怀血海深仇,她又怎能安然地日行二善,去享受这小小村落的时光?

那她可以走吗?可以一走了之吗?

她的救命恩人,前五年少年意气,到处游走;后五年如一日般杵在医馆里,年纪轻轻就已有避世之意。

如此实在是太安逸了,安逸至会让她忘记自己的乳名,忘记父母双亲的仇恨。

她真是对这样的陆载又爱又恨,对一切都波澜不惊,温和平静得像一壶凉水,永远沸腾不起复仇的和决心。

她是多么想习得一身巫术武功,然后四处寻觅仇家,快意恩仇间自由自在。

她渴望如同北冥鱼鸟鲲鹏,怒翼而飞,垂云直上,冲破云霄。

她不希望仇恨的味道越变越淡,淡至柴米油盐,放牧犁田。

她希望仇恨可变成一熟透恶心的柿子,久久积压着,尽烂于肚子里,不断地翻滚搅烂,不断地向上翻涌,直涌到喉咙,直涌到嘴边破口大笑。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哪怕当时年纪小,可在一片熊熊大火中,乡亲父老无一幸存,父母双亲死于眼前,此般血海深仇,短短五年又何足以忘却!

她伸出右手,慢慢地打开右手手掌。

手掌掌心有疤痕。陆载也知道,但他或许以为只是几道杂乱无章的刀割伤。其实,只有二善她自己知道,这是她亲生父亲临死前在她掌心刻出的一个字。只是,十载已过,有些伤口较浅的笔画慢慢地在时间里愈合了。

但是,她内心的仇念,还有她犯下祸及全村的过错,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释怀。

她冥冥中总感觉自己会重蹈覆辙,再次救了一位会带来灾祸的巫觋。

这时,二善决然地拿起一颗尖利的小石子,咬着牙,在手掌上,在那原有的伤痕用力割划着。钻心般的疼痛,让她的泪水终是不争气地流下;紧咬的嘴唇,也因疼痛咬合不住,上下颚伴随着轻轻的咽嚅声而微微颤抖着。

她,重新刻了一遍那个字。不,应该是顺着父亲的刀痕刻着,让那个字再次溢满了仇恨的鲜血,再次清晰可见

巫。

······

二善准备下山时,就瞧见一个披着紫色斗篷的女子慢步走在村里。

太招人了,实在是太招人了。

虽然说甘糜城那些西域商人的衣着也有五颜六色的,但此等明亮的料子,还有那高贵的气质,一看就知道是那王巫大人,白华姑娘。

二善看了白华走了几步路,哎呀,不光那紫色斗篷,还有这走路的姿势、脚步的线路、手秉腹前等动作,就和横着趟路的村民格格不入。

春寒袭人,一小阵冷冽冽的微风吹来。白华打了一个喷嚏,那是轻轻地扭过身子,躲过人,低下头,掩着嘴巴,小声地打了出来。

她身边的大汉也“喷”了一个喷嚏,他眼睛眯着,头昂着,嘴慢慢张大,然后像悬崖上摇摇欲坠的巨石一样,等着一个契点一到,他便猛然地,极具冲击性地喷射出来,脚还重重地跺了一下,嘴上还“操”了一声,骂了几句。

这很明显令白华吃惊和意外。

她忙掩着嘴巴,还抖了抖身上那件紫色斗篷。

随后,她就慢慢地往村口走。

“哎,她不知道全甘糜城,不,全陇西郡、全陇州的人都在盯着她吗?还敢这般招摇!”

二善一看到她就心焦,急切地跑下山。

她从身后伸手拉住白华,就被白华一个转身,转到了自己的身后,并用手臂箍住自己。

“二善,怎么是你?”白华忙放开手。

二善没好气地说道,“你既然都疑神疑鬼了,为什么还敢跑出来?也不换件衣服,你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你吗?”

“我知道。我看到了。我已经上了缉拿令。我身后有尾巴,周围有鼠目。”白华说道。

“那你为什么······”

“你哥······我不想再麻烦你哥了,所以想离开医馆。”

二善看着白华略略垂下的眼睑,稍感意外地问道,“我的天啊,你是跟我哥在赌气吗?”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我也有事情要办。”

二善把自己的草帽给白华戴上,然后搂着她的手臂,慢慢向前走着。

“你有什么事情要办,可以告诉我吗?我可以帮你。”

白华瞄了瞄二善,身体恢复后,相术和五感告诉她,这个女孩信得过。

“找人。”白华回答道。

“找什么人?”

“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你知道这句话说的是谁吗?”

“谁?”

“我问你呢。”

“不知道。这种伤脑子的事情你应该问我哥。”

白华又略略低下头,“早上起来,你哥就不在了。”

“阆叔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昨晚自己跑去喝酒了。”

“哦。”白华想起昨晚掌掴陆载,心里充满歉疚。

她好奇地问道,“我师父跟陆载到底是什么关系?”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也就见过阆叔几次,都是来找我哥喝酒。”

“他们俩都说些什么话?”

“不知道,有时候聊得起劲,有时候什么话也不说。”

“什么话也不说?”

“对啊,就在那边喝边长吁短叹,愁眉不展,搞得好像谁欠了他俩钱一样。”

“我师父的确忧国忧民。”

二善带着白华走上了山道。

“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先去换衣服吧。你这样走在村子太招人了。”

二善走了两步,发现白华没有跟上,回头看着白华,正好和白华的目光对上。

白华也在细细打量着二善。

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予人感觉很真切。应是经常下田里干农活,她拥有着小麦色的肌肤,面色红润,充满着阳光和朝气。她咧嘴笑起来很爽朗很好看,一言一行,性格脾气,都是真真切切,直白明朗。

但一旦她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就感觉到一抹浓厚的忧伤。

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你不相信我啊?”

白华摇摇头,“走吧。”

“还是你觉得我皮肤很黑,很难看?”二善瞄了瞄白华,叹气道,“哎,我也知道,我多想像你这样,白白净净的。最可恨的是,我哥的皮肤比我还白。”

“像你这样,很好看。我很喜欢。”白华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二善有点吃惊,“天啊,那个什么相术连人有没有心事都知道吗?”

“这不是相术,”白华说道,“我说过,是我五感异于常人,能发现到一些别的相师无法察觉到的事情。”

二善看着说起话来一本正经的白华,苦笑道,“你说话都得这么严肃的吗?”

“啊?严肃?”白华意外地看着二善。

“哎,还真是王巫大人。”

二人从山上绕道走到山脚,正好是二善屋子的后院。

“欢迎,这里就是我的家。”

白华抬起头,只见木栅栏围起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木屋子。虽比不上城里的石屋大宅,但是从木门到屋顶,木头都是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浑然散发一种古朴的美感。从屋子的门角到院子的地上都甚是干净,唯有独占院子一边的磨子,在它的地上就有一些麦粒和糜子粒。

二善打开栅栏门,领着白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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