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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想得太简单了,这并不是一两棵树便可以解决的事情。

将阿娜暂时安置在屋子后,库热西说道,“我知道阿大在哪里。”

四人率众赶到塔什河的时候,天地已是乌蒙蒙的一片。火把点燃,火苗在长风中摇曳。众人寻于河滩山麓,又如在天地间撒下艳黄的星星,游走逶迤。空旷的河滩与山麓之间,回响着阵阵如风的喊声

“吐尔孙!”

“阿大!”

三善操着一口别扭的西域语,走在山道间,大声喊道,“吐尔孙!”

库热西正跟在他身后,越找不着越是心焦,“阿大!阿大!”

三善忽然发现了什么,伏下身子朝一道山沟里仔细瞧着。

他没有发现人,他只发现一个小白点。

那在黑夜中依旧能闪闪发亮,真正如星辰的白点。

“奇怪,那是什么东西?”

他身后的库热西却看见了,那正是那块白玉貔貅镇纸。

而抓着它,躺在旁边的正是他的阿大,吐尔孙。

“找到了,找到了!在那里!在那里!”库热西边大喊着,边摇着三善的手臂。三善听不懂他的话,但估摸着意思应是有所发现。他举高一点火把,眯着眼睛望过去,隐隐约约发现一个人影。

“我看到了!我下去!你来帮我照着!”三善指手画脚,库热西连连点头。

三善逞着自己胆子大力气大,正一步步攀岩下去。殊不知,这是一边极为险峻高陡的悬崖,山沟里全是尖削的裸岩,宛如荆棘。若是失足摔下去必死无疑。

库热西借着火光看到此般危况时,失声大叫起来。

“放心!我看到他啦!”三善还朝着他咧嘴一笑,“只是怎么感觉有点远。”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双手双脚正凝在四道稍稍突出的山岩上。然而他再想下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落脚点了。岩面是如此平整陡危,如同被一把刀从上而下直直地削下来。

三善也是胆子大,感觉到胸部抵着一块突出的,边想也没想,一手攀住胸前的突岩凝住,然后另外一只手也慢慢凝在突岩上,两脚一悬空,整个身体往下面直坠。他总觉得他会踩到什么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有。他惊呼一声,双手一松,直溜溜地坠了下去。

危如累卵之刻,一只手竟然攀住了他的手,然后以千钧之力将他抛起来,再在半空中稳稳地抓住他。

“傻小子,好好在这呆着!”

三善余悸未息,只见徐如鲣纵身一跳,直接跳下了悬崖。又听见“踏踏踏”利落几声,最后在山沟里响起了铜钟般洪亮之声,贯彻山间,“我找到吐尔孙了!”

三善抚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奇怪,他那个不是那个了吗?怎么声音······”

吐尔孙被徐如鲣从山沟里救了起来,随即众人送往库热西家中院子里。吐尔孙躺在地上,血花花的脸,满身都是磕擦的伤口。陆载只是把一下脉,就站起来摇了摇头。

“你,你都还没仔细看,你,你怎么知道呢······”库热西哽咽道。

徐如鲣搂着库热西,轻轻地抚着他的脖子。

其实他抱起吐尔孙那一刻,他就知道手中只是一具尚留余温的尸体。

库热西绝望地抵在尸体上。

一个时辰间,他同时失去父母双亲,变成了一个孤儿。

身为一名库诺族的孩子,在他懂事的年纪,就看过许多许多孤儿,看着父母被生生打死,然后孩子就沦为奴隶。他总在那些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宿命。

总有一天,会有一天。没想到,这一天就猝不及防地来了。

徐如鲣蹲下来,“库热西,你再也不是孩子,成长就必须要学会接受死亡。”火光之下徐如鲣仿佛苍老了不少,“当然这并不容易,我这么大岁数了,对一些生死也是无法释然。但世间不会等着你慢慢哭泣,你必须得振作起来,生活下去。”

“不,我可以接受!”库热西擦了一把眼泪,咬着牙坚强大喊道,“我一定可以接受的。”

喊罢,他推开徐如鲣的手,慢慢地走向陆载,“你是萨满大人吗?”

“他问你是不是巫觋大人。”

陆载自然点了点头。

库热西忽然跪了下来,头郑重地磕在了地上。

“求求萨满大人,送一送我的阿大阿娜吧!”

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华元祺向陆载说了库热西的请求。

“可是我并不太懂得西域的祭祀······”

“没关系,”华元祺苦笑道,“吐尔孙不是什么信徒,你就让他体面地走吧。”

陆载看着库热西,心下不忍,忙扶起他,微笑并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阿娜的遗体从屋子被抬了出来,和吐尔孙并肩放在一起。

库热西沾湿了一条湿布,走向阿大阿娜,轻轻地,仔细地为他们擦拭身子。

毕后,他拿着一块大白布,含泪盖住他们的身体,然后对陆载点了点头。

火光幢幢之下,围者邻里皆肃穆安静。

只见陆载先是跪在地上,所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陆载一言不发,率着众人默默地磕满三个响头。

磕毕,陆载站了起来,从衣襟里掏出他那副布满黑色鳞片,额处还有两点白点的面具。

陆载戴上面具,人们噤声。黑夜中只看见陆载矫健的舞蹈,只听见他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以及那悠远深邃的声音。

“青帝伏羲兮,岁星所照。

赤帝神农兮,荧惑曦曦。

黄帝轩辕兮,镇耀中原。

白帝少昊兮,太白生息。

黑帝颛顼兮,辰光汨汨。

敬尔细听,尔经之处,

匆匆阳光,疾去慎留。

白鹰黑鸦,顾视何妨,

若遇歧路,日落为方。

行行且行行,春绿藤梢叶;

行行且行行,夏覆麦苗田;

行行且行行,秋收万粟子;

行行且行行,冬雪瑞丰年。”

礼毕后,一队黑头巾黑大衣的人推着两辆小推车,将遗体抬上推车,然后缓缓离开。

“他们是谁?我听闻西域丧行天葬。”陆载问道。

“不错,天葬。他们便是送葬人,将遗体送到离奎城最近的天葬台,让鹰鹫来吞食遗体。”华元祺有点陌然地看着送葬人,“作为一名中原人,学儒礼之道,崇尚入土为安,还真不能接受天葬呢。”

“呵呵,”陆载想起了在甘糜村自己主祀的火葬,“或许吧,我非儒生。斯人已逝,唯求生者安宁。”

“嗯,看来除了苏武李陵的问题,我又找到我和贤弟不一样的地方了。”

“王爷,我可我没说过我选李陵。”

“但你也没有选择苏武,这已经做出选择了。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哈哈是吗,”陆载却苦笑道,“善若出于私,则不为善。”

他愕然想起,自己和西乞槐的行善之争。

华元祺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陆载。

送葬人离开后,库热西向华元祺和陆载走来。

他递给华元祺一个东西。

正是那白玉貔貅镇纸。

“这已经送给你了,库热西,你拿好吧。”

库热西毅然摇摇头,“它不属于阿大,更不属于我。我不能拥有它。”

“王爷,为了库热西,您收回它吧。”陆载说道。

“为了库热西?”

“这白玉镇纸灵力太强,常人拥有它会反被其力侵蚀。若心中有执念,会反成念咒。”陆载叹气道,“世间我执皆成咒啊。”

“你是说,吐尔孙就是因为这块玉······而死的?”

“我······”陆载瞅了一眼徐如鲣,徐如鲣摇了摇头,“执念本来复杂,原因很多,无谓事后诸葛。只是王爷,这白玉镇纸留在库热西那里,只会对其成灾厄,而不是福祉。王爷,所谓施恩,不是说给的多给的好,才是施恩。真正的施恩,是合适啊。”

华元祺想了想,只好点了点头,接了过来。

“而且,库热西也是有钱人了。”徐如鲣递上一叠款票,“拿好,这是吉利尔莫给你的五万迦利。”

库热西摇摇头,“我不要他的钱,我要自力更生。城主大人,这笔钱你拿去帮助其他人吧。”

看着库热西坚定的眼神,华元祺只好点点头。

“那库热西,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塔桑的玉兰城,我要去当一名采玉人。”库热西腼腆笑道。

“采玉?你为什么要······”华元祺叹道,“这,你,你又何苦呢?”

“我不会做其他事情,我只会采玉,我只能采玉。”库热西眺望着天边,“总有一天,我会采到一块如大人手上貔貅一般的羊脂白玉。”

“可是······”

“王爷,就让他去吧。”徐如鲣说道,“他已然不是孩子了。”

库热西欣喜地点了点头,又对着陆载,“萨满大人,请让我走吧。”

说罢,便又跪了下来。

华元祺说道,“西域的男子,只有成人了才能离开家,才能奔走四方,才能成家立业。只有受到巫觋抚顶祈祷,才能成人。”

“好吧。”

陆载便弯下腰,轻按住库热西的头,慢慢吟道

“性之晦兮,止于冠礼。世道云欲,本贪奈何。食之寝之,省之悔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情之挚兮,止于冠礼。世道云欺,互争奈何。食之寝之,省之悔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心之赤兮,止于冠礼。世道云恶,礼崩奈何。食之寝之,教之诲之。克难而行,善德载之。”

最后平静一句,“愿你远离灾厄,吾永恒之子。”

库热西虽听不懂,但竟也热泪盈眶。他向陆载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

随之他走开了。他或许走回屋子,或许孑然一身走出村庄,或许直奔玉兰城,总而言之,他渐渐消失在华元祺与陆载的视野里,消失在这空旷神妙的黑夜里。

“这首冠礼之辞,何以这么悲观?”

“实不相瞒,”陆载捋了捋眉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自己的冠礼辞,就改了两个字。”

“为贤弟行冠礼的巫觋是······”

“应该是我父亲,我在梦中常常看见他的背影。他跟我说,负罪而行,善德载之。赐名载,字一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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