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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我从没来到这个地方。
然而置身其中是如此真实,就像手捋着骨头上的积尘,厚厚得实实在在。
高处远眺,眺望到整个迦都,那一片片鳞次栉比的土楼子,还能略略看到自己的家,那靠近城中最宽最大街道的一栋,似乎还能看到一楼木门的刮痕,土墙上的画,沙枣叶子剪成的窗花,还有屋顶上飘出的葡萄藤。
只是,我可以感觉得到,这一切都随风飘散,渐渐远去。
脚下不断有来者。他们都是敛声屏息,久久张望着,又不敢靠近禁地,只能在落泪与叹息之间,留连迟疑后缓缓离开。
他们不会再有任何嫌隙之词,或斥责或辱骂,或庆幸或嘲笑。
他们只有安静,只能安静,奉献给这令人欣羡的已死的尊严。
如此说来,死亡是何其美丽,在天空傲翔的鹰鹫更是美的使者。
我躺在天葬台上,出奇地看着手掌,慢慢地融入太阳的光尘。
灵魂的归宿在哪里呢?
死亡是美丽、静谧、神圣,如同做了一个永不醒来的甜梦,于是心向往之。
生命则是某一刻舌尖的甜蜜,耳边的箴言,眼前的幸福,更多却是受苦与抓狂,折磨与忍耐。
若灵魂也有归宿,那此生苦厄皆可熬过,因为尚有彼岸啊!
正如那香缕缕的沙枣花、绿油油的葡萄藤,在大漠中守望的棕榈和仙人掌;
正如那深邃旷远的夜空、徐徐袭人的清风,在花丛间流连的飞鸟与蝴蝶;
正如它们,这一切都是神迹啊!
可会有一天,当聪明的人们发现一切有迹可循,按律而动,发现一切皆不是神迹,发现生命没有彼岸与归宿时,他们还会不会心存敬仰和感恩地活下去呢?
还是会放浪形骸,自娱自乐地轻度一辈子?
那他们死后的尸肉,还能被尊贵美丽的,扑翼飞来的鹰鹫吃掉吗?
若他们害怕,那为什么还有肆意伤害我呢?
那位被俗人景仰的巫觋大人啊。
那些受母血养育的芸芸众生啊。
那些因缘分相识的你我她他啊。
这些都是神迹啊!
······
梦碎后,阿孜醒过来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上,还轻轻握着一把小刀。
还是,没能,把自己杀死。
她从炕铺上爬起来,脚还没落地,便听到帘外的声音。
“阿不来提,这不是在我去甘糜之前就已经定好了的吗?怎么能说变就变呢?我一回来就找了萨满······”阿大的声音。
“别说,别说了。这是你骗了我,马哈茂德,”不满的声音,“阿孜古丽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竟然也不告诉我们,难道你想我儿子做这个冤大头吗?”
“什么事,阿孜发生什么了什么事啊?谁告诉你什么也呀!”
“哼,这片区都传开了!你非要我把这么丢脸的事说出来么!就算你瞒得住我们,你瞒得住萨满吗?别忘了,新婚之夜一进房间······”
“好了别说了!你说那么大声做什么?弄不成就弄不成了,那是你儿子没福气,现在你出去!”
“呵,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对!出去!出去!以后不做你的生意!滚出去!”阿大气势汹汹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后,又响起阿娜的声音,“唉,一大清早吵什么呢?”
“我想吵什么就吵什么!还用得着你管!”
“你,你向我发脾气干什么?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阿孜变成这样子,邻里街坊都知道了,你叫她怎么嫁出去······”
“我的天神,我的赫拉啊!刚走一个,你就不能消停一会么?你也给我出去!”
“我,我,我说错什么了么?我做错什么了么?”阿娜的哽咽声。
“要不是你带着阿孜跟着来甘糜,好好在家呆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噢,我的赫拉啊!”阿娜哭泣,“那你整天到晚忙什么!你有顾及过我们母女俩么?你有么!整天侍候着那吉娜公主······”
“啊,我的天神啊!听听你说什么糊涂话!那是公主殿下,那是公主殿下!换着你敢得罪么!敢得罪么!”
阿孜听着两人吵架,仿佛听着无数人的流言蜚语一般,她露出了鄙夷厌恶的神色,而又很快变成了痛苦无奈。只是面对这些言语,她或许习惯了。多少个夜晚,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腿,身子颤抖着,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地流下了无措的眼泪。多少次,慢慢地,手颤抖着,她使劲地掩上了自己的耳朵。
对啊,过了这一段时间,都习惯了。她从炕铺上下来,脚步缓慢,仿佛脚是在挪动似的,显得有气无力。无意否故意否,她抽噎了一下,帘子立旋即没了声音。
阿孜头有点沉,像是一宿没睡一般。不过从那天起皆是如此,她也习惯了。
“阿孜,醒来了?”阿娜的声音。
“嗯。”阿孜掀开帘子,正碰着阿娜,“阿娜。”
阿娜显然已经把眼睛揉了一遍,“睡得好么?怎么眼睛这么肿?”
“我们不是带回来几个鸡蛋么?烫热了给她敷一敷,甘糜人都是这么做。”
“那几个圆圆的东西应该怎么烫?你晓得么?那鸡蛋不是拿来吃的么?”
马哈茂德挠了挠头,忿气地坐下来,“唉,叫你问一下一善先生!你又不问!”
“是你自己见着阿巴耶就叫我们走开,还问什么······”
“我的天神啊!我说了多少次,别提那小子!别提那小子!”
“怎么说都是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好了,别吵了。”阿孜只好道,“我眼睛没事,过会就好了。”
“吃点饼子?”
“嗯,好。阿卡他们呢?”
“他们去广场,说去看国王陛下了。”
这时门外边传来一阵女声“快走啊,要开始了!”
“急什么,不就是那国王陛下吗,又不是赫拉女神······”
“听说还有一个人呢!那个从晟国来的萨满!”
“那种老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老家伙,听宫里的人说,是年轻小伙子!”
“要不要叫上阿孜?”
“哎呀,别惹她了,发生那种事,她这辈子都不知咋办呢!”
马哈茂德怒得拍案而起,向门外吼道,“谁家的孩子!乱嚷嚷什么!”
“快走啊,被他们听到啦!”
“真是的!肯定又是麦尔丹那几个!”
“好了别这么糟脾气了。”
阿娜瞅了瞅阿孜,“阿孜,你想什么呢?”
阿孜丝毫不介意门外对自己的话,而是着意在“从晟国来的年轻萨满”。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点期盼,就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到一潭死水上。
“阿大阿娜,我也想去看看。”
马哈茂德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去吧去吧,去散散心也好。”
“阿孜,千万别在意街上那些人说的······”
“阿娜,我知道啦,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好,好,那你去吧······我给你弄饼子,等你回来就热着了······”
阿娜眼圈又发红了,转身离去的背影,还苍老了一点。
阿孜不忍再看,离开家。
街道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好不容易挤到广场后,广场更是人头攒动。
自从赫拉公主病倒后,广场从没有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块。
因为大家都知道国王陛下的发言素来短促发抖,又磕磕绊绊;而大王子海拉提殿下则是无气无力,小声得很;二王子迦帕尔殿下更是令人讨厌了,总是一口鄙夷的语气,词里都是什么“你们这些蛮民······化外之民······”有时竟然还用晟语说。
“但今天不一样,好像与赫拉公主有关!”
“是啊是啊,要不然才不会这么早赶来呢!”
广场最前方,是令人仰望的高台矗立着。只有王国王族或大臣才能走上去讲话。阿孜并没有走得很近,在广场外的街道阴影处远远望着。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大祭司阿里娅大人喊道,“现在有请我们的国王陛下!”
广场内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国王有点笨拙地走上高台。
这高台实在高,国王似乎有点害怕,抚了抚胸口,才慢慢喊出颤抖的声音。
阿孜有点后悔出来了,找不着阿卡他们,肚子还饿得咕咕叫。
然而她听到一个名字,马上伸长脖子,仰起了头,还踮起了脚。
“······让我们,迎接,即将治好我们赫拉公主的,大晟国萨满,陆载大人······”
从梯子上慢慢走上来一个人,那是陆载······不,那不是陆载······应该说,那不太像是陆载。
阿孜心里激动,她看到了,那的确是一善先生,是陆载。
虽然隔得远,但她看到他竟然剃了胡子,梳了头发,一切清清朗朗的,还穿上了西域的华服,活脱脱一个贵族公子,那白皙的皮肤与和煦的晨光几乎融为一体,他全身正在金光闪闪发亮着。
是啊,他是在发亮啊,在高处光彩夺目地闪耀着啊!
尽管阳光灼眼,她还是尽力望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
然而他好像一轮太阳,尚无法远观,何来靠近?
陆载又捋了捋眉毛,这熟悉的动作看得阿孜怦然心动,泪盈于睫。
广场这里的人,恐怕只有她对此感到熟悉而久违吧?
而后耳边响起了陆载那蹩脚的西域话,“······大家放心,我会尽力治好赫拉公主的······”
还是那么深邃好听的声音,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激动的欢呼声。还有一些人已经跪拜下来,最后几乎是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震耳欲聋地齐声呼喊道,“阿撒伊丹!阿撒伊丹!阿撒伊丹!阿撒伊丹!”
面对着众人的敬仰,陆载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又捋了捋眉毛。
面对着一声光芒的陆载,阿孜并没有跪下,这让她在广场显得很是突出。
她看着地上黑压压的人群,心里蓦地腾起一股哀伤和心酸。
为什么呢?
陆载仿佛看见她了,正远远地对自己招手笑着。
她看不清他的笑容,有没有酒窝呢?她想是有的。
但她没有回应他的招手,她扭头便走。
她含着泪,扭头跑了。
他就是太阳,他就是贤木斯高原!谁能靠近太阳,谁能攀上贤木斯?
快要跑到家中后,人群中一个人拉住了他。
那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阿卡,阿巴耶,现在名字叫西乞道返。
“阿孜,别来无恙啊?”西乞道返笑道,“噢不好意思,说晟语说习惯了。你最近怎么样?”
“没怎么样。”阿孜甩掉西乞道返的手,“你要做什么?”
“你这是要回家吗?不再膜拜一下陆载大人么?”西乞道返一脸欣羡地望着高台上的陆载,“这可不是我们西域那些只会神叨叨的老不死啊,他有可能真的会治好赫拉长公主!你看看,我们离晟国多大差距啊!真的还不如早点归顺······”
“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哎哎哎,你等一下嘛!”西乞道返压低声音,“阿大阿娜在家吗?”
“在啊,你还当他们是阿大阿娜么?”
“哎哎哎,夫孝,德之本嘛。再说了,只有‘亲亲’才能有‘尊尊’嘛!”西乞道返叹气道,“只是‘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所以面对这么愚昧无知的阿大,我也是没办法嘛。”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都不懂,子不教父之过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
“呵呵,”西乞道返得意道,“我跟你回家,只是阿大赶我出来的话你要帮忙一下。因为待会我有一个改变你人生的惊喜给你。”
改变人生的惊喜?她的人生已经太多“惊”,从没见什么“喜”。
阿孜带着西乞道返回家,便已经料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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