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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宿主之梦,观诅咒之源,是为窥观。

陆载对阿孜使用的,就是梦客。

但有些诅咒,特别是己生之咒,光是“窥观”恐怕无法除掉。

自溺于所执,旁观者又如何能破局?

因此便有了除咒术“梦客”。

己生之咒,宿主,即咒主一般都是在做梦。

窥观可以窥视他人经历,但不能窥视私己之梦境。

但“梦客”可以。

化身说客,且作他梦之客,游说咒主,也即宿主醒过来。

或许是两法相似,很多巫觋只知道“窥观”,而不知道“梦客”。

“大人过誉了。我偏偏只会这个除咒术,其他都是半桶水。”

“未知陆大人卜术如何?”

“疏于练习,然心亦不在意。”

“西域的占卜与中原的卜筮不太一样,然而也算是大同小异。大人来之前,我为大人占卜了一下,只出来一句话。”

“有劳大人费心了,不知是什么话呢?”

“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

陆载先是一怔,然后捋了捋眉毛,苦笑道,“约摸一个多月前,我就知道这句话了。可惜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大人指教。”

“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这话中的‘人’,是你,也不是你。”

陆载哭笑不得,“那到底是,还是不是?不管是不是,这又是指什么事呢?”

尔撒笑而不语。

陆载无奈道,“所以我才对卜术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卜辞都那么似是而非。”

“既然咒术属于卜术,那除咒术岂不也应是卜术?”

“除咒术可救人性命,如此就接近于医术了。”

“也是。本来巫术种类繁多,除咒术又属于古巫术,一时难以分类罢了。”

“只是大人若想跟我聊卜术,我恐怕聊不上,我对卜术着实了解不多。与其如此,”陆载淡淡一笑,“还不如和阿丹大人一样切磋一场。”

尔撒忙说道,“刚才师弟们失礼了,还望陆载大人不要介意。当初阆鸣也与我们交过手,通过我们的试炼后,他才能走进赫拉的居室。赫拉不仅仅是我们圣城的象征,更是我们西域的象征,是我们四祭司苦心打造的完美女神。若是心术不正之人,我们是不会让其靠近她的。”

“这么说来,我算是通过祭司大人们的试炼咯?”

“说实话,”尔撒瞄了瞄陆载,“大人还差一点。”

“请大人指教。”

“我先问大人,若阆鸣换成大人,赫拉换成赫拉之女白华,二十年前那一晚上大错铸成时,大人会如何决断?”

“哎呀怎么问这个问题,”陆载捋了捋眉毛,“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想若是有一个女人愿意放弃一切,义无反顾地跟我走,我想我也会感恩地随她而去吧。”

“可问题不在于这个女人,不在于赫拉或白华,而在于你自己,在于自己怎么看个人与天下。”尔撒叹气道,“阆鸣虽然也有错,但他的确挽救了整个西域。”

“愿闻其详。”

“你可知圣女一职之重要?不管是圣女赫拉,还是圣女吉娜白华,只要拥有圣女之名,她都将是西域的女神,是万民的景仰。若当年阆鸣和赫拉真的不顾一切而逃,后果将是不堪设想啊。圣城威望尽失,人们信仰崩塌,乱民贼寇丛生,各族再起纷争······西域将永无安宁之日!”

“安宁啊······”

“不错,安宁。正如阆鸣当年所说,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他存天理,灭己欲,这是大道,这是天下,这是正途。”

听着这言辞,陆载顿觉不适。

“敢问大人,何为天理?”

“天理正是芸芸众生的安宁。”

“怎么我倒觉得,大人口中的天理就是芸芸众生之人欲呢?牺牲一人的,成就多数人的。”

“若陆载大人要将成家立室的安宁生活视为人欲,那自然可以这样理解。”

“但既然人人都有,那谁来牺牲自己的?阆鸣死后,谁为阆鸣?天下岂不是只有人欲,再无天理?”

“一定会有的,就像二十年前,我们引导阆鸣;二十年后,我们将在此刻引导你。我们四祭司就是先知,我们引导圣人,我们制造圣人。就像中原孔仲尼一般,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仲尼么?唉,圣人先知,这就是西域之教化么?”

“不错,这便是西域之教化。”

陆载一时如坐针毡。他想起了吐尔孙和库热西,想起了在那小小院子里,发生了一场为了一块石头的纷争,想起了吐尔孙之死,想起了自己为其授冠成人的库热西,想起了库热西说一定要采到一块羊脂白玉。

他想起了仲尼的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能否站起来,脚有点麻。”

“请便。”尔撒微笑问道,“陆载大人是不同意我的话么?大人心中的圣人,又是怎样子的呢?”

陆载站起来,走到窗外,望着城内稍显羸弱寥落的灯火,缓缓说道

“若是有一位圣人,他从战乱中拯救了芸芸众生。众生对其膜拜如神灵。圣人是真圣人,是真有善心,体恤万民。他希望自己救下的这一万之众,都可以安宁幸福地生活着。然而战乱后百废待兴,这一万之民本是一无所有,现在却拥有了一切,于是开始对土地草原等财产进行争抢。圣人自然不会让其再生争斗,他把所有的财产都收了上来,再统一地平均地分给一万之民。

可惜人越生活下去,这世间的财富会越来越少,土地会越来越贫瘠,人却越来越多,所以平均分配的话,每个人都只能拿到一点点。这时候人的又萌生了。战前的富人,自然不满意这一点点的财产;战前的穷人,也不是很满意,毕竟战后和战前差别不大,除了可以吃得饱之外,糟糠之妻还是糟糠之妻,茅草小屋还是茅草小屋。圣人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将大家召集起来,让大家一起干活,开荒山林,开采矿藏等等。这样子食物财富增加,人们生活才会更好过一点。

大家一开始热火朝天,劲头好高,因为这是圣人召唤的呀,而且的确生活有了改善。当生活有了改善后,人们就开始关注生活以外的东西,比如说人的相貌,人的能力,人的性格。有些人长得相貌堂堂,娶妻生子似乎容易点;有些人力气大一点,干得活多一点;有的人性格开朗,朋友也就多了一点。可惜天生不平等啊,有这么一些长得好的人,便有一些长得不好的人。经年累月后,那些长得好的人开始埋汰长得不好的人,向圣人呵斥他们。

比如说,力气大的人说,我干了那么多活,为什么得和大伙一样,一顿只能吃一个馕饼呢?我出力气多,我不应该吃多一点吗?这很合理呀,于是平均分配变成了按劳分配。但是这样子下去,力气大的人越来越会干活,长得好看的越来越会装扮自己,性格开朗的人越来越油腔滑调,他们获得的馕饼便越来越多;相反,力气小的人越来越没法干活了,一是能力不行,二是都被力气大的抢着干了;不好看的自惭形秽,妄自菲薄,更加不修边幅,也就更加不好看了;性格内向孤僻的人自然越来越少朋友,就更少说话,也就更内向更孤僻了。

在这万人之众中,长得好的那一千个人,馕饼越来越多,财产越来越多。力气大的人娶了好看的人,他们俨然成为了万人之众的富裕贵族;而力气小的人,只能娶了不好看的人过日子,他们就变成了万人之众的平民百姓。当贫富之殊越来越大,心里压力越来越大,两个阶层就会有了矛盾和纷争。

圣人一看,这不行啊,这不是又回到以前的老路子了嘛?于是他限制了富裕贵族的发展,向他们征收财产,于是这万人之邦便有了赋税。财产收入越多的人,赋税越重。圣人将收起来的财产,又通过一些方式送给了平民百姓。结果这下子好了,平民百姓不用干活有钱收,便越来越懒散。于是富人开始不满了,向圣人说这根本不公平。

圣人可是真圣人,他劝说富人们不要再当富人了,这万人之众不应该分为两派。你们更不应该雇佣一些平民百姓,让他们成长为第三派。这万人之众应该只有一派。你们都应该像我一样,体恤万民,宽待别人。若人人皆为圣人,那岂不是天下大同?

富人不理解,如果人人都是圣人,那要你干什么?

一言不合,富人和第三派的人联合推翻了圣人,是为。他们胜利后,建立起弱肉强食的猫鼠之邦。后来,鼠不堪被猫欺凌,又发动推翻猫。于是鼠变成了猫,猫变成了鼠。如此循环反覆无终已。”

陆载又在尔撒面前盘坐下来,“所以,祭司大人之教化,只会教化出猫之圣人,或鼠之圣人罢了。世间还是猫与鼠的世间。”

“大人的故事里,那圣人根本就不配当圣人,实实在在一个伪圣人。”

“何以见得?他难道不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了吗?”

“他说天下不应有派别,那他自己算什么?真正的圣人,本应自成一派。”

尔撒望向窗外,他灼灼巫瞳,看着黑夜中仍在一步一磕艰难往前走着的人,看着那些瞻仰圣坛山而激动流泪的人,“真正的圣人,应该让万民感激流涕,俯首跪拜。就像人们把你我这些巫觋萨满称之为大人一样。有大人便有小人。那些没有巫力的凡人,便是小人。我想,大人也是乐于当大人的吧?”

“当然,听着别人叫我大人,心里面的确很舒坦很自豪。”

“正是。”

“只是羁恋于虚名,本乃我一己之欲。这不就正正证明了,我不是圣人吗?”

“你当然不是圣人。我也不是圣人,阆鸣不是圣人,赫拉也不是圣人,谁能当一个完美无缺的圣人?那样子会被千夫所指的。所以,我们就只能化性起伪,做出一套东西来教化这些小人,”尔撒又看着窗外,“譬如说在我们西域,人死后需天葬,教化其为舍身布施。哪怕是致敬之式,其仪也分九等,一者发言慰问,二者俯首示敬,三者举手高揖,四者合掌平拱,五者屈膝,六者长跪,七者手膝踞地,八者五轮俱屈,九者,则是大人今天见到的一步一磕,曰五体投地。”

“总有一天,民智大开,他们终将会发现,我们欺骗了他们。”

“愚民永远都是愚民,愚民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愚民。丧礼之上,所有人都在沉默悼念,一个人却在大笑,那其他人会不会把这个人赶出去呢?他为了留在那里,也只能忍住笑,哪怕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笑,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和死的人非亲非故。在西域一家牧民家里,家里人都信奉赫拉,刚出生的小孩子长大懂事之后,你说他会不会信奉呢?哪怕有一天民智大开,他们也不会推翻先人流传下来的礼制,谁不想安宁幸福地生活?”

“那猫鼠之争······”

尔撒抚额道,“至于大人说的猫鼠之邦,如此循环反覆无终已。那是天数,天命轮回之周数,这是天地初生既定的事实,谁也无法打破,谁也无法改变。”

他看着眉头紧皱的陆载,“就连大人也不能。”

“什么?我吗?哈哈哈哈,大人见笑了,陆某才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也没有这么大的志向。”陆载捏了捏太阳穴,“哎呀,为何与大人一谈之后,觉得很多事情越来越不明朗了呢?”

“因为大人心中总存质疑。你仅仅用单纯的善恶之心,去看待判断整个世间所有人和事。有人将其冠名为赤子之心。赤子之心确属难得,但并不会拯救这个善恶难断的人间。”

“大人与我说的这番话,是旨在引导我成为圣人么?”

“不错。”尔撒叹道,“赫拉太过感情用事,已经指望不上了。不久后,圣城乃至整个西域都有一场浩劫。能够力挽狂澜之人,便是陆载大人您。我们四祭司,希望大人可以像阆鸣一样,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拯救迦顿,拯救西域。”

“吾乃医巫,救人乃本职······”

“大人心里清楚,拯救不是救一人之性命,而是救千万人之性命!为了这千万人之性命,必要时还要舍弃一两个人的性命······”

“如此便为圣人之行?”

尔撒郑重地点了点头。

陆载苦笑不语。

他想起了西乞槐,想起了“以万人之血救万民。”

“大人是不是总想着舍弃自己便好,其他人都活下来便皆大欢喜?”尔撒仰天大笑,“那这圣人未免太好当,只是从容赴死即可,阆鸣与赫拉浪迹天涯即可。”

只见他又严肃道,“真正的圣人,从不舍弃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可以救别人,而别人不能救别人。”

“可阆鸣最终还是舍弃自己了。”

“他不是舍弃自己,他是要将圣人之职传承下去罢了。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他也救赎了你,也等于引导了你,你不应怀疑他。”

“我没有怀疑他,更没有怀疑圣人,”陆载淡淡说道,“我只是怀疑凡人。”

“呵呵,怀疑凡人?凡人之凡,庸而不当,俗而无奇,也值得怀疑么?”

“非凡之前,入圣之前,亦是凡人。”

尔撒闭上眼睛,“陆载大人,今晚我们交谈了许多,吾也该下榻休息了。”

话音刚落,离开的门微微打开。房间里所有景致都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好的,有劳大人赐教。陆载告辞。”

陆载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房间。

门合上后,其余三个祭司都站在了尔撒身边。

“拥有赤子之心的巫觋。”穆萨道。

“对,他会毁了我们,从而毁灭人间。”阿丹道。

“两个巫胤之子,他莫非是邪恶那一个?要杀了他么?”诺亚道。

“不用,你们不必太担心。只要加以引导,潜移默化,他会走上圣人之道的。”尔撒叹气道,“这还真是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本应不是他,偏偏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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