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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善摸了摸脑袋,奇怪道,“什么意思,这石山还会说话,还有人性了?”

“他就是人,人石一体,”陆载悠悠说道,“还是说,你本是人,现为石?”

“······你到底是谁!又知道些什么?!”

“鄙人只是一介野巫。我只是从书中知道,西乞家的祝由之术,不但可以治病救人,还可以起死回生。凡生前有执念之人,祝由术都可以将其以符化咒,然后咒代魂魄,入万物之身,是以为蛊,是为重生。数百年前,西乞家便是以此符咒返魂,造出了许多不人不鬼的咒怨之体。巫界称其为蛊人,或者咒人。”

“······你看起来如此年轻,却知道的比我还多。我不是西乞家人,无法跟你讨论这些。我想大家长或许想见见你。只可惜,”语气一变,“我只是一个下人,又怎能妄自猜度主子之心。这两道石门再也不会开启,你们就在此慢慢死去吧。”

最后又听见一声叹气,一股惆怅之意在石洞里絮絮渺渺地游荡,“能生无所执地安然死去,葬身于茫茫大漠间已属幸事,你们就知足吧。”

“死,何其容易。生,便有许多难为之事。”陆载苦笑道,“我身负罪孽,死于己而言,仁慈了一点。”

他俯身蹲下,双手掌地,“你化为一座石山,连着天然的山脉,难为人察觉,实在是妙。但真正的山石,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你是假山,自然无地而生。若是我用巫力,在这地上隆起真正的山峰,恐怕这万孤窟再也不复存在吧。”

“······你竟有如此强大的巫力?”

“要费不少时间,耗不少力气,”陆载苦笑道,“可为了活命,再高的墙也得奋力跳过去。三善,你走到一边去!嗬!”

陆载发力,大地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也罢也罢,我可不能让你毁了万咒窟。”

前方那道石门缓缓升了起来。

“若想见大家长,只顾一路前行,莫走岔道。这一路我再也不会拦阻你们。然而正如我刚才所说,你们继续往前走,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惨而已。我的同伴们······他们的执念比我强,巫力自然也比我强。”

陆载站了起来,对着虚空执手致礼,“谢谢石兄弟了。”

于是,陆载和三善走过石门,顺着道一路前行,凡是岔道皆是走过不理。

可走到某处地方,脚下的路,却不偏不倚地从中间分岔,正好是两个路口。

可两条路又有点不同。右边的路平凡无奇,左边的路面上却有一根一根的,一缕一缕的,一团一团的,黑色的东西。

不待三善捡起来,陆载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这,这是头发?”三善捻了一下,“好细好软的头发,还有点香。”

“女人的头发。”

陆载看着这一路的落发,有孤孤寡寡的孑然几根湮尘于地,有蓬蓬松松的蜷成一团染尘墙角,有纠缠不清地打了一个死结,难分难离。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长发落寞,怅然若失的身影,边扯落自己的头发,边一步步走向咒怨的深渊。

路的尽头,他好像还听到女子凄怨的歌声

“哥,我们走这边吧。”三善指着右边的路,“那边看起来就是正道。”

“正道······你这个憨小子什么时候变聪明了?”陆载苦笑道,“若是白华姑娘他们走了左边的路呢?”

“有孤鸰带着他们,他们怎么会走错呢?”

“或许他们未曾走错,对于我而言,这条才是对的路。”

陆载看着三善一脸不解,淡淡一笑,“若他们走左边是对的,我们自然要跟着他们。若走左边是错的,我们自然也要去救他们。”

“那走左边的是对的错的?”三善越听越糊涂了。

“你不用多想,这只是我的诡辩之论。”陆载苦笑道。

他看着眼前这充满诅咒气息的路,心中无奈,“因为我一开始,我便认定了这条路吗?”

“那,那我们应该走哪条路啊?”

眼前这憨直厚道的弟弟,还在敲着脑袋犹豫着。

“三善,不如,我们兵分两路吧。”陆载感怀道,“总有一天,你我兄弟会分道而别,甚至乎背道而行······”

“大哥你选吧,”三善好像没有听见陆载的话,笑着道,“你想走左边,那我们就走左边吧。”

听着这话,陆载鼻子一酸,“若大哥所选之路,充满荆棘与争斗,风雨与贫苦,你还会跟着我走吗?”

“荆棘?”三善看了看左边的路,“大哥,那只是头发。”

“没什么,走吧。”陆载感觉有点自作多情,捋了捋眉毛。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都是头发,越来越多的头发。路口的落发是沾染了尘,看上去已有些时日。而越往前走,地上的头发便越是崭新乌黑,就好像刚刚脱落一般。

路越走越宽,离出口只有咫尺之远。

而那如痴如怨的歌声,也是渐渐明晰,回声飘荡着,似在一个空旷处歌唱。

果然,一走出这条路,眼前竟是一个绿水荡漾的湖泊,山洞之境也豁然高旷,正是置身在一个穹顶雄峻的石窟。四壁有小洞漏进阳光,一束束促狭的光尘照在湖面上,于几个对称的光斑之中,可看得出湖水是绿沉沉的,有一种厚重之感。湖上还长满了一束束黑色的草丝,露出水面一大截。它们看起来极为纤细柔弱,但又绵绵袅袅立着,并不倒下或散落水面。

湖边有一名浓妆柳腰的女子,一手拢着自己湿沓沓的一瀑长发,另一手舀着水慢慢地洗着。她神情哀伤,轻悠悠地唱着

“宝髻挽就乌云鬓,花妆花冠看花莲。

汝道三千美,柳影映婵娟。

鬟翠双垂地,共枕青丝连。

愿做结发妻,此生为君贤。

无可多情似无情,奈何相见如不见。

罔心入高楼,楼上香闺眠。

新人新月眉,旧人旧簪偏。

江山有改否?岂及本性变。

淅——沥——沥,淅——沥——沥,转朱阁,低绮户,影自怜。

淅——沥——沥,淅——沥——沥,旁人劝,莫有恨,世间寒。

淅——沥——沥,淅——沥——沥,妄笑之,女为情,情何贱。”

她的歌声哧哧绵绵,又嘶嘶哑哑,让人听得心中惆怅渐起。

陆载和三善都听痴了。只是有歌声止息间,她一句话才让他们醒过来。

“好听吗?”

“好听!好听!姐姐你唱得太好听了!”三善忙说道。

“呵呵,哪来的小帅哥,嘴巴真甜,竟然叫我姐姐。你才没到二十吧,我都可以当你婆婆了。”她挽着头发,轻轻地拧着,“来,姐姐头发太长了,来帮姐姐一下。”

“好,好。”三善赶忙走过去。

“三善,别过去。”陆载说道。

可三善好像听不到陆载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女子,双脚直溜溜地小跑过去。

陆载飞身一跃,跳到三善面前,挡住了三善,然后两指往三善额头一点。

三善回过神来,“大哥······”

“哎哟,光注意小帅哥,没想到还有一个大帅哥啊。”女子笑靥如花,“是不是我只叫小帅哥,你有点吃醋了呀。”

陆载苦笑道,“若天下间的男人都爱上了你,你还会有如此怨念么?”

只见女子脸色一变,长发飘起,狂妄而笑道,“天下间的男人何止爱我,他们爱天下间所有的女人。”

陆载叹了一口气,“你也是咒人么?”

“咒人?呵呵,原来外面的人是如此叫我们的么?咒人,听着也不赖嘛。”

“与其这样子浑浑噩噩靠着咒念活着,倒不如让我帮你除咒吧。”

女子打量了一下陆载,“看不出来啊,年纪轻轻竟然是个除咒师。”

“不过不必了。大半辈子都靠着咒念活过来,没有它还真活不下去。咒人这个叫得好,我们都是以咒为生的人。哦,早已不是人了。”

女子坐在湖边,掀开长裙,走进湖里,意欲洗澡,陆载和三善忙转身回避。三善用眼角余光偷偷看着她,看着她用手摘下一根湖面上那黑色的草丝,然后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那,那是什么水草,竟然可以吃的?”

“水草?这是头发,笨小子。”

“头,头发?!”三善吃了一惊,忙探出身子摘下一根。

细细韧韧的,果然是头发,上面还散发着微微的发香。

“头发也可以种的么?”

“你有了执念,你有什么不能种呢?是不是啊,巫力强盛的大帅哥?”

“自然有。若是想什么就有什么,你何来执念成咒?你不也是种下了,却收获不到你的情吗?”

女子脸色立变,勃然大怒,一头黑发突然伸长,漫天发丝向着陆载和三善冲射而来。陆载一边护住三善,一边连连后退,然后看准时机手刃劈下,断了一截长发。

发若断,余发必乱,其势立减。

女子收回长发,恨恨地说道,“你可知道女人视发如命,而你竟敢断我的发!”

“若你所爱之人,喜欢你短发的样子,你愿意为他剪短头发么?”

“我的夫君,不知多喜欢我的长发!他常常摸我,吻我的头发······”

“然而他也喜欢其他短发的女人么,毕竟鱼水之欢时,头发并不重要······”

“你闭嘴你闭嘴!”她长发再度袭来,陆载又闪开了。

“唉哥,你别说了,你干嘛那么气她?”三善不忍道。

“就是!我与你素未谋面,你又何苦相逼于我?”她声泪俱下。

“那是因为我不忍看到你为咒怨所困。再者,你抓了我的同伴。”

“她抓了四善他们?”三善惊道,陆载苦笑点了点头。

“呵呵,终究还是让你看出来了。”

女子振臂尖呼,长发炸开,顿时湖水大作,湖面汹涌沸腾,突然三束如巨龙般的黑发猛然骤起,发端上正是分别绑缚着白华、西乞蝉、四善三人。他们全身湿漉漉地淌着水,不断地咳嗽着,似是在水里受困了很久。

“四善!”三善大惊失色。

“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哄骗少主带你们进来的。”她邪魅地笑道,“可惜你们只能止步于此了!”

只见那三条摇摇晃晃的巨发之龙,缚住白华三人的发束渐渐勒紧,似要他们窒息而死。三善慌忙跑上去,欲跳下水扯头发救人,可刚刚跑到湖边,激荡的湖面上,那种养的发束突然伸长,向三善飞袭而来。陆载一手拉住三善后退,三善才避过一劫。

“你去阻扰她施法,我去救四善他们!”

“好!”

陆载一跃而起,那些一滚滚的发束疯狂袭来,一近身后又马上散乱成丝,束绑住陆载。陆载只得旋身后退,挣脱发丝。

湖上黑发乱舞,一缕一缕一团一团令人无法靠近。身上更是有一丝一丝的头发沾附皮肤,挥之不去之余瘙痒缠身,更是难受。

“哈哈巫觋大人,知道女人的头发多恐怖了吧······小子滚开!”

三善捏拳,正欲击向女子,女子巫力一张,三善旋即被弹下湖水。

“哥,哥······”

三善不识水性,在湖面上乱扑。陆载正欲去救,湖底又一条束发破水而出,卷住了三善,发丝缠缠绕绕地缚住了三善。

“下一个便是你了,巫觋大人!”

看着白华他们越来越痛苦的脸色,陆载心急火燎,只得从衣襟里掏出那布满鳞片的纯黑面具。他戴上之后,眼睛一睁,哪怕在幽暗的洞窟,面具额处的白点也荧荧发亮起来。

“禹步!”陆载高喝一声,凌空飞起,循北斗七星之位脚踏虚空,一步一步地向着白华他们悬步走去。飞发来袭,陆载身上似附有结界一般,莫说一一弹开黑发,就连飞溅的水珠也无法近身。

七步走完,陆载再次一跃而起,俯身冲下,空手成刃,对着束绑四人的黑发虚空一劈,有如一把无形之利剑,削发如泥,发束瞬即断裂,四人纷纷坠落。

“休想!”女子再次发动巫力,湖水猛地溢涨,湖底竟掀起一团巨大如瀑的黑发,而白华四人正要落到其上。陆载马上于俯冲坠落间,迎面向着巨发团大喝一声,就是一掌。掌势一出,刹那间洞窟间雷声炸裂,并顺着掌势刮起一道飓风,风力硬生生地将巨发压沉下去,湖水激溅。

这一切都于瞬息之间,陆载再次施展禹步,身上突显神光,撑起一股强大的气流,将四人承托于半空中。最后七步而返,稳稳地落到地面。

此时此刻漫天间,湖面地面上,皆是三千烦恼丝,满眼尽是纷纷扰扰的狼藉。

女子看着陆载,眼里露出惊异惶惑的目光。

“你,你究竟是谁?为何会使出五雷掌?”

“欸,你竟然也知道五雷掌?”

“废,废话!大家长也会五雷掌,我何以不知!”

“啊也对,也对。”陆载不好意思地捋了捋眉毛,“西乞家乃白虎之力。现在我要对他们运功施法,你还要攻击我么?”

“呵呵,这算什么,和我商量么?”女子一步步地走近陆载,“就算我打不过你,但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正说着话,身后的洞口又重重地卸下石门,“哪怕要和你同归于尽,我也不会让你走出这片湖。更何况,我本来就死了。”

她发出何其凄厉的笑声,摇荡着发丝漂满的湖水,响彻整个洞窟。

可笑声未断,陆载眼前掠过一道魅影,稍不留神间,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窜到自己身后,两手分别紧紧掐住白华和西乞蝉的脖子。

“哼,你这人未免太过仁慈!刚才你本可以杀死我,可却想着法子跟我耍嘴皮子?现在你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两位娇滴滴的情人惨死在这了!”

陆载摇摇头,“我们素不相识,你又何苦如此?况且她们不是我的情人。”

“日久生情,现在不是,以后一定是。”女子眼珠一转,骨长的手指溜溜地爬上去,爬到白华和西乞蝉的脸上,“巫觋大人,若是此两女皆爱慕于你,你又会选择谁呢?”

陆载捋了捋眉毛笑了笑,“不能两人都选吗?男人三妻四妾何其正常啊?”

“想得真美呀,巫觋大人你就继续气我吧。”

女子身后倏地轰然一响,洞壁上竟打开了一道石门。

“这道门通往万咒窟另外一个出口。你选择谁,我就让谁活着出去。”

“那我到底如何选择啊?选择我我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的人?若是选择喜欢的,让她活下来固然是好,可自己只能死在这里,死之前还得想着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若是选择不喜欢的,留下喜欢的与自己厮守至死固然也好,可这样一来,倒是对不起喜欢二字。你说呢?”

“若是我,如果注定命丧于此,定然会选择喜欢的人留下来,不喜欢的人给我滚出去。”女子忿忿说道。

“若姑娘如此选择,那就请问姑娘,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废话!不喜欢他还会与他共赴黄泉么?”

“可喜欢一个人,不应总是替那人着想,而非满足一己之欲,不是么?”

“哈哈哈哈,荒谬之极!此乃世间男人欺女之言也!若喜欢之情,可大度至成人之美,那要么她就不是女人,要么谈不上真正的喜欢!”

话至此,白华和西乞蝉竟不约而同地醒了过来。

两人都吐出一口恶水,眼睛微微睁开。

“你们俩都听到了么?这位巫觋大人要在你们俩之间选择一个活下来,有什么未竟之言趁现在说,免得是彼此之间最后一面了。”

“大人······会选择白华姑娘吧······”西乞蝉咳嗽道。

“······陆载不会选择任何一个人,”白华衰弱一笑,“他会救大家出去的。”

“这话说得太对了。”陆载扶起也醒过来的三善,拍着他们的后背,“活着并不是只有爱情,爱情也并不是只有爱情啊。”

“呵呵是么,你们果真可以那么豁然达观么?”女子双手一转,猛地扯住白华和西乞蝉的头发,“就算他能救你们出去,我也要扯断你俩这一头美丽的,令人无比嫉妒的头发!”

她见两人不说话了,得意地尖笑起来,“哈哈哈,害怕了吧?果然头发有如女人的生命啊!!!!”

白华和陆载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叹什么?巫觋大人,你那是什么眼神?是在可怜我么?”

“不错,咳咳,他是在可怜你,”白华说道,“我们都在可怜你。何苦一个女人,在人世间付出一切之后,要以发为咒,作茧自缚?之于生息之体,头发是何其微不足道啊!”

“微不足道?”女子讥笑道,“你还是女人么?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你真不信我扯断你的头发?你的秀发多漂亮啊,柔软光滑,若是吹干了,肯定是一个温顺的孩子······”

“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就扯断吧。”白华淡淡说道。

“呵呵,你还真以为我不敢?你面上装着云淡风轻,心里应该很害怕吧······”

女子边说着,边用手捋着白华的头发,突然白华捡起一块石头,猛地站起来,扯过自己的头发握住,然后持着那块尖利的石片割下。

“砰”的一声,石片落地,女子抓住了白华的手。

“······我若是有你这般美丽的头发,怕是像心肝宝贝一样好好护着它。而你却······”女子嗫嚅道,“你真是太不一样,太绝情残忍。”

“绝情残忍?就是为了头发?”白华向着西乞蝉,“她是你们西乞家西乞村的虎祭之人。西乞姑娘,我问你,若是可以让你一夜安眠,你愿意剪断自己的长发么?”

“愿意。”西乞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剪断长发,你喜欢的男人会回到你身边,你会愿意么?”

“我,我······”她一时语塞,“他,他说,他喜欢我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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