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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水凝光,林深虫争鸣。
滨州位于大靖的东海沿边,与中州相隔八百余里,倘若走的是陆路,即便有鲜车怒马,少说也得七天才能抵家,而若换了水路顺流东行,时间就要大大缩短,只需四五日就可进入滨州地界。
江天养离开鱼鹰坞已近月余,兼之马车里还藏着一个方咏雩,自是不敢在路上耽搁片刻,他下令车队加急赶路,只用了一日时间便奔至仙留城,在此地休整一夜,翌日清早又启程,待到傍晚就能抵达越州,那地方与中州不同,域内多江河,水运犹为便利,凭借海天帮的人财势力,轻轻松松就可打通关节,取得路引和船只。
他们这一队人马为数不少,除却江夫人,其他的皆是习武之人,自然对急行赶路适应良好,却是苦了江夫人,她本就羸弱多病,当下又是炎热时节,成日闷在车厢里受尽颠簸之苦,脸色已是苍白如纸,全靠药物强撑着。
江天养与她一起长大,自当心疼亲妹,本想指派两个手脚麻利的女弟子前去侍奉照顾,奈何江夫人顾及藏在暗间的方咏雩,不允许任何人上她这辆车,自个儿也不肯换乘,江天养实在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好在这辆马车上还有一个可用的人,正是从栖凰山带下来的石玉。若论起对方咏雩忠心,整个武林盟怕是无出其右者,早先以为方咏雩当真死在了周绛云掌下,这小少年登时如遭雷击,而后操起峨眉刺就要冲下山去找周绛云报仇,幸好被守山弟子及时拦下,苦劝不得后将其打晕带回,孰料他竟是不吃不喝,险些把自己饿死在屋里。
正因如此,方怀远做好决定后也将石玉安排到了江夫人这里,虽说他与江天养有约在先,可方咏雩的安危至关重要,纵使有海天帮高手暗中保护,身边还得有一两个放心的人才好。
江湖人没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破规矩,何况江夫人身为主母,石玉也只是个半大少年,他从羊皮囊里倒出尚有余温的白水,又取了一包汤药块化开,见江夫人眉头也不皱地将药喝了,顿时眉毛微皱,仿佛自己的舌尖上也尝到了苦味。
江夫人被他的神情逗得一笑,拈了颗蜜饯给他,石玉连忙吃了,多嘴问道“夫人,你怎地不吃蜜饯?”
“良药苦口利于病,吃蜜饯会减了药性。”江夫人摇了摇头,“况且我喝了这些年的药,舌头早已麻木,吃不出甘苦味了。”
他们这厢轻声说话,躲在一层木板后的方咏雩却有些神思不属起来,含在口里的酸梅汤也没了滋味。
听到后方传来轻微的敲击声,江夫人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边,这才朝石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将车厢门闩拉上。
方咏雩拉开暗门,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母亲,可否将手腕伸来?”
江夫人被他喊一声“母亲”,只觉得心都软了,当下不疑有他,将自己的腕子递了过去,方咏雩一见她的手腕细如皮包骨,一时间酸楚与担忧并起,并指搭上她的腕脉,小心翼翼地调动起体内所剩不多的截天阳劲,缓慢而仔细地查看起她的身体来。
幸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想那样糟糕,江夫人早年身体不差,是在流产后才败了元气,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虽是小病不断,大病却是没有的,眼下气色难看也是因为连日来波折不断,如今又赶路劳苦所致。
方咏雩松了一口气,道“待到抵达滨州,母亲要好生歇上一段时日,今后不可再劳心劳力了。”
江夫人笑道“如今我们离了栖凰山,那些个什么恩怨争斗俱都作了前尘烟云,日后我只管做你娘,但凡你好好的,再找个可心人成婚生子,我是睡觉都能乐醒,哪会自寻烦恼?”
方咏雩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个,见石玉在旁低头窃笑,面上不禁有些发烫“母亲!”
“男子汉大丈夫,成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羞恼的?”
江夫人佯怒地瞪了石玉一眼,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拉过方咏雩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咏雩,事到如今,母亲也不瞒你,当初你跟阿萝的婚事,全是你父亲与我兄长二人议定,我打一开始便不赞成的。”
方咏雩从未将这桩婚事当真,如今也早已放下了,却不想听江夫人这般说起,顿时有些好奇起来“母亲缘何这般想?”
江夫人叹了口气,示意石玉挪到窗边提防外头耳目,压低声音道“阿萝是我娘家亲侄女,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然希望你们一世安好顺遂,可……咏雩,你可见过阿萝的生母?”
众所皆知,江烟萝与江平潮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生母韩氏乃是江天养的继室,当时她嫁与江天养时,距离先夫人病故尚不足一年,年少的江平潮为此与父亲大闹了一通,险些闹得要离家出走,后来韩氏生下江烟萝,江平潮对这母女俩更没好脸,这才闹出了失手将小姑娘从假山上推下导致残腿的事情。
出事后,江平潮因为愧疚而对江烟萝逐渐改观,与江天养之间日渐僵硬的父子关系也破冰回暖,反倒是韩夫人打从那时起便在家开了佛堂闭门清修,一年到头鲜少露面,几乎像是不存在。
方咏雩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之前我去鱼鹰坞时,并未见过韩夫人,她自潜心礼佛,只派人送了我一篇亲手抄写的祈福经文。”
江夫人轻声道“莫说是你,连我也不过见她几次,但是……当年阿萝摔伤一事,恐怕与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方咏雩愣了下“怎么回事?”
江夫人道“你也知道我先夫是捕头,他为人刚正不阿,办案得罪了不少人,每当他有事要出远门,我就回娘家住上一段时日,正赶上发生这事……咏雩你有所不知,莫要看阿萝现在端庄知礼,她小时候活泼得像个男孩儿,因着海天帮里没几个同龄人,她最爱去找平潮玩,被甩脸子也不在意,平潮那时年纪也不大,没什么坏心思,即便被她烦着了,也不至于对她做什么。”
“那……”
“事发那天是中秋节,我们一家人都在院子里赏月吃酒,平潮不乐意跟我们一桌,独自跳到假山上看月亮,后来婢子端了月饼来,韩氏支使阿萝去给他送饼子,想着他会给小姑娘一点薄面。”说到这里,江夫人慢慢皱起眉头,“平潮不应声,阿萝就爬上去拉他的手,结果被反手一荡推了下来,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平潮是立刻反应过来去抓她,可不知怎的身子一趔趄,手下失了准头,阿萝就这样跌了下来,活活摔断一条腿……事后,我兄长大发雷霆,请了家法给平潮一顿好打,险些打去他半条命,我既心疼阿萝也心疼他,见阿萝那边不缺人手,便亲自去给平潮上药,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在平潮膝盖上看到一点青紫,像是被暗器砸的,可他自个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挨了一记。”
方咏雩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当时平潮兄本可以拉住阿萝,结果有人暗中阻挠,您怀疑那个人是韩夫人?”
江夫人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啊,我听说韩夫人出身落魄商贾之家,她并不会武功,哪来本事当着众人的面做手脚?”方咏雩百思不得其解,“何况,就算她深藏不露,可阿萝是她亲生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难道她赔上亲女儿的一条腿就为了让平潮兄挨顿毒打?”
江夫人心下暗叹,道“咏雩,你不妨设想一二,假如当年没有发生这件事,海天帮如今会是什么光景?”
方咏雩一时语塞。
倘若江烟萝幼时不曾因江平潮断腿,以江平潮自小到大都跟倔牛一样的脾气来看,他是绝无可能转性与江天养和好,更不会对江烟萝改观,须知江天养只得这一儿一女,在所有人眼里,江平潮就是海天帮板上钉钉的下任帮主,一旦父子俩隔阂渐深,往小了说是家宅不宁,往大了说就是帮派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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