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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红着脸拜倒,“奴才结草衔环,报阿哥爷的大恩。”

十五阿哥含笑伸手,将廿廿给拉起来,“傻丫头,满地的雪,你刚震动着,又往雪里跪去?仔细凉着,回头再坐了病。”

廿廿臻首垂得更低,“奴才……谢阿哥爷恩典。”

十五阿哥深吸口气,“就冲你这般替你家德雅格格着想的情谊,爷我今儿就应该护着你去。不必谢爷,爷今儿能救下你来,爷也高兴极了。”

冬日渐深,这一年便也过去了。

乾隆五十二年。

过年的时候儿,尚书房里放假,公主和格格们自也不用念书,一班侍读格格也都出宫回家去了。

过完了年,第一个要上学的早上起来,又是大雪如鹅毛。

即便是刚过完年,皇子皇孙们都要天不亮就起身进书房;公主格格们虽说不是男孩儿家,可是大清对子女的教育严格态度却是一样的。

十五阿哥踏着夜色步行向尚书房的方向去。九思在畔举着羊角明灯,一路紧紧跟随。

未明的天色依旧深深幽蓝,那羊角明灯泛着珠光白,远远看去,便如一颗颗夜明珠,引导着皇子龙孙们鱼贯朝书房去。

当走到乾清门前长街,十五阿哥不由得立住了脚步。

这道长街是宫中前朝与内廷的分界线,所有要往内廷走的人,都要在此处进门。

长街西边的隆宗门,是宫外人通往养心殿、军机处及西六宫的必经之处。

十五阿哥歪头,不期然望见一抹小小的身影。

这个时辰,皇子皇孙们进书房、军机大臣们进内上班,原都常见。偏那一抹小小的身影裹挟在一群大人中间儿,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十五阿哥告诉自己,他绝不是故意看向那处的。

这样的大雪鹅毛,那小小的人儿却头顶并不撑伞,更没有一顶小小的暖轿。

也是,这里是宫中,规矩森严。一个为公主格格侍读的小女孩儿,没品没级,在宫中只能徒步行走,甚至连一柄挡雪的伞都不敢撑开。

虽是天还没亮,可是皇子皇孙、军机大臣们,在这长街之上身影络绎不绝,见了他还都要停步请安。

他原本不想走过去,否则,不知又要被多少人明里暗里看着。

可是……

天上的雪那样大啊,她又那么小,他都担心她头顶若再没有一把油纸伞遮着的话,她都会被雪给埋住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与几位兄弟、侄儿打过招呼,又与进内的军机大臣寒暄过后,还是抬步朝她那边走过去。

她那样小小的,明明在幽暗的夜色里言行都是谨慎的,却还是仿佛早早就感受到了他的到来。

她站定,忽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他,随即便又低垂下头去。

却没逃,就站在原地,娉婷而立。

也不知怎地,他一下就笑了。

这几天心下的不痛快,一下子就如同落在面上的雪片子,再冷,却也软软地融化了,成了一滩水儿。

他走过去轻哼一声,“这么大的雪,还这么早进宫来?”

嘴上虽疏离又冷漠,却还是亲自撑开伞,遮在了她的头顶。

她是女孩儿啊,公主和格格们不用如皇子皇孙们一样早地开始念书,她本不用在这个时辰跟皇子皇孙的侍读们一起往里来的。

她给他行礼请安,端端正正的半蹲礼,“回十五阿哥,同样都是进宫伴读,阿哥们能做到的,奴才就也能做到。”

“哼~”十五阿哥唇角的笑意不觉扩大,“倒是有一把子志气。不过就是可惜还太小了,志气便也得跟着窝着。快些长大吧,志气就也能跟着一起长高了、变大了。”

廿廿鼓了腮帮,“奴才,奴才每日都有吃很多,已是在努力长大了!”

他不由得失笑出声。她那样乖巧懂事的女孩儿,此时却说吃很多,努力长大的话?

依旧如此娇憨可爱,而她自己尚且不知吧?

“走吧,我送你一程。”他引着她往内右门去,“总不能叫你一个小女孩儿自己顶着雪往里去。要不,十妹和德雅便也都要怪我了。”

此时提到十公主和德雅,自是最安全的。

廿廿又鼓了鼓小腮帮,蹲礼为谢,“奴才明白,奴才会再向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谢恩。”

十五阿哥心里却有些不高兴了,就又哼了一声,“我看,不必了!”

她终究还是小啊,便是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去,不过虚龄也还只有十二岁。这样的小姑娘,便是再心思空灵细腻,又怎比得上成年皇子的“老奸巨猾”去?

她便有些愣着了,歪着头看他。

十五阿哥便又笑了,心下的愉快渐次升高,竟然那样轻易,就盖过了那一直埋着他心绪的烦乱去。

原来所谓“解语花”,并非指望着有花来“解语”,其实只要看到她,他自己心上的烦恼自己就去了,便不管她说什么,都能将他的烦恼给解开了去了。

不在巧言令色,只要——是她就好。

这种心绪,从小看着皇阿玛与额涅之间的种种,他年少时未曾明白;又或者说,自己未曾遇见,故此从未参透。

他也是猝不及防,从未想到竟然在此时,对着一个这样小的女孩儿,竟然生出了这样的感触。

真是……难道冥冥之中,就是因为她与额涅相似;又或者说,就仿佛是额涅派了她来,代替额涅,陪伴在他身边,是么?

他歪头,再定定看她一眼,“快点长大,听见了没?”

十五阿哥说这话的时候,廿廿正在走过内右门。

她虚龄才十二岁,对于她来说,宫内的门槛还有些高。

况且下雪,雪片子铺在高高的门槛上,迈过去便格外滑。

她正小心翼翼,却冷不防十五阿哥在头顶又说这么一句,她一个分神,险些被门槛给绊倒了。

多亏身边的他手疾眼快,一把将她给捞着,不怪她在宫中无礼,反倒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惶恐失措,抬头看一眼他,只见宫墙高耸,天色幽蓝,而他,满面含笑。

这个画面,她未来的一生,记了很久很久。

还有他说,“……你啊,连这摔门槛,竟都一模一样。”

他的大手温暖而有力,拎着她,坚定地,却又小心着,并未掐疼了她去。

她心下跳得厉害,彼时的她以为是害怕,又或者是实在听不懂十五阿哥在说什么,才会那样的。

走进内长街,他一直将她送到长街开向翊坤宫的门口,站住,这才松开手去。

她这才意识到,他竟这般若扶若拎地,一路裹挟了她这样久。

这一瞬才又忽然明白,因为方才那样近,所以她几乎头顶被完全罩入了大伞之下,再没有雪片子落在她头上、身上。

而他身上汩汩的暖,如温暖的泉,融开了她周身的积雪去。

他面对着她站定,却并不急着叫去。

他只眯眼垂眸凝视着她,“……那日看完你从树上掉下来,回去之后,我心里一直不乐呵。”

“嗯?”她一时没回过神来,不知道十五阿哥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却不肯停下这个问题,接着又问她,“你知道,我是为何不乐呵么?”

廿廿的心又跳得激烈起来。

这世上最难猜的是天子的心,接下来就是皇子们的心了吧?她怎么有胆子自以为能猜得中这位十五阿哥的心思去呢?

她便赶紧蹲礼,“奴才愚钝……”

他却笑了,“你还愚钝?我就没看见过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还有超得过你去的。”

廿廿便又怔住。

十五阿哥……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的夸赞来得叫她毫无防备,她甚至不知从何说起,知道理应谢恩,可又不知该因何事而论。

她便只好惶恐地又要行礼。

他却笑了,又伸手捞住她去。

对,“捞住”,就是“捞住”。她真是太小了,在他面前,就像一片叶、一条鱼,而他就坐在水岸,只要他想,都不需要鱼钩,只需伸手这样一捞,她就无处遁形了。

“好了,别谢恩了,此处又没有旁人,哪儿来的那么多虚礼?”

他的眼深浓如夜色,凑近了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有,不许怕我。别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记住了没有?”

她就像柔弱的小兔子,她这样看他,他就觉着自己变成了什么大怪兽。

尽管……他知道自己未存善念,对她;可是他也不希望她怕他呀。

廿廿小心地垂下眼帘去。

她的睫毛好长,漆黑卷翘,偏有几点雪花淘气,飞身而来,扑落在其上。

她眼帘轻颤,那几点雪沫子就也跟着在上头蹦跳。

他的心跳得异样,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那几点雪沫子给弹走。

他不知怎地,要极深极深地吸一大口气,才松开手去,“……好了,快进去吧。”

她还是小啊,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此时的情形。他方才那样,又叫她害怕了吧?况且天冷,她一张小脸儿已经白到快没有血色了呢。

他太急了,真是,怎可如此~~

怨只怨,额涅派她来得太早;而皇阿玛又冥冥之中与额涅太过心意相通,这便这样早就将她选入宫来。

旁的八旗女孩儿,最早也要十四岁入宫,而她,进宫之时还不满七周岁。

真是,对他来说,真是生生的煎熬。

他便又深吸一口气,垂首,凝眸于她。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皇子,这一刻尚且觉着煎熬,那她呢,这样小的一个女孩子,又该有多少的迷惘、惶恐和不安去?

真是的,是他不该。

他便笑了,忽地伸手,在她鼻梁上轻刮了一记。

她又慌乱了一下,他便笑,解释道,“有雪……”

对于小女孩儿来说,仿佛这个理由还是可以接受的,她便显然仿佛松了一口气,赶紧行礼,“奴才谢十五阿哥。”

他翘了翘脚尖儿,含笑道,“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话呢……能听得懂的,便记着,放在心里。我却不用你回我什么,只消你记着就好了。”

“至于你听不懂的那些……嗯,就忘了吧,只当我没说过,也省得扰着你心烦了去。”

她又有一点子慌,抬眸望他。

他便笑,“别担心,是我叫你忘了的。就算你忘了,我也不生你的气就是。”

他又换另外一只脚翘了翘脚尖,“……反正,以后我还会再跟你说的。你忘了也不要紧,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呗!”

或许是从未想到过这样一位年长的皇子,竟然也会在雪地里翘脚尖的孩子气;又或者,她是听他说不怪罪,这才心下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吧——总之,她忍不住笑了。

梨涡轻绽。

晨光也随之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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