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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这也没动刑啊?”
看着自家将军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厅中,有士兵探头探脑地小声道。
“怎觉得你们倒还挺失望的?”蓝青走来,一巴掌拍在那士兵的脑袋上。
几人赶忙收起八卦的表情,乖乖站好。
虽还未入伏天,然士兵们盔甲加身,难免闷热,吉家遂命厨房熬煮了解暑的绿豆冰汤,分予众人。
士兵们纷纷向送汤的女使道谢,眼看着得了冰汤喝,厅内也不时传出说笑声,他们这些跟着自家将军过来赔罪的人,也暗暗松了气,不复之前的紧绷之感。
几名站在廊尾处的士兵边饮着汤,边说着话。
“说来有些时日没见着你们了……之前可是出京办什么紧要的差事去了?”
“倒也不算是公差……”其中一人答道:“是京城出事之前早早得了副将的交待,回营洲去了。”
“副将?可是咱们王副将?”
“正是……”那士兵将汤水一饮而尽后,看了下左右,压低了声音叹道:“本以为这一去再回来,咱们副将便要好事将近了呢,可谁知那顾娘子,哎……”
廊尾拐角处正要往此处来的顾听南,突然听到这与自己有关的话,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此话怎讲?”问话的士兵好奇不已。
“原本瞧着咱们副将与顾娘子倒是般配……副将命我等回营洲打听了顾娘子家中情况,可你们猜怎么着?顾娘子家中再无其他亲人不提,甚至父兄竟是早年因杀人罪而入狱斩首的重罪之人1
“这……此前竟未曾听闻过!难怪,难怪顾娘子来去自由,从不见家中之人出现过……”
“家中贫富门第,于咱们这些军旅之人来说倒是没那么紧要……可这顾娘子家中至亲犯下过如此重罪,那可是衙门官薄上留名的污点1
“这倒是,正所谓世有刑人不娶——”
“尤其是咱们副将,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身上的战功那可都是这些年在沙场上跟着将军拿命博来的,如今又得圣人称赞赏赐,往后必然前途无量……”
士兵惋惜地叹气:“可若一旦与顾娘子成亲,娶了个这般背景的娘子,定要遭人议论的,若来日被揪住弹劾做文章,那更是麻烦……且副将家中长辈必也不会答应。”
“怎比得上娶一位家世清白,还能添些助益的娘子过门?就凭咱们副将此番有护驾之功,京中便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将女儿嫁过来呢!我若是副将,我也知该如何循…”
“所以说真是可惜了。”
“不过话说回来,虽不能娶作正妻,来日做个妾室应当行得通吧?不然顾娘子就这么被抛下,岂不可怜?”
“……”
一群行军打仗的男人聚在一起“出谋画策”。
顾听南渐失了轻松之色的面孔之上,有着久久的怔然。
世有刑人不娶——
这是人尽皆知的“规矩”。
她在北地开着赌坊,这些年自在惯了,从来不在意旁人眼光,便日渐将这些世人眼中的条条框框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想想,倒是也对——
他前程无量。
她一身污泥。
至于做妾——
顾听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他有他的身不由已,她亦有她的尊严在。
她不会允许自己牵累于他、成为他人的累赘,同时也绝不允许自己被世人偏见碾碎骄傲。
“你们想得倒好呢,咱们副将自个儿是如何说的?”
顾听南走后,士兵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我们是昨晚才回来的,今晨天没亮便被叫来陪将军请罪了,这不还没找着机会与副将细说此事么。”
……
守在厅门外的王敬勇打了个喷嚏。
他看了眼脚边的狗子,又扫了一眼四下。
奇了,那么爱凑热闹的一个人,怎没见她过来?
他不及多想,只见一名吉家仆从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奔至厅内,气喘吁吁地道:“禀老夫人,郎君——圣驾到了1
“圣人来了?”孟老夫人作为太傅之妻,自不至于惊惶,却也难掩意外之色。
圣人怎会突然亲自过来?
姜正辅眉心微跳,自椅中起得身来——
这个时候过来?
这是早朝都没上多大会儿,就急赶着过来了吧?
这就……很难不让他多想了!
一众人赶忙出了前厅去迎圣驾。
“你请来的说客?”衡玉小声问身侧之人。
时敬之摇头:“这个真不是。”
“诸位不必多礼。”新皇看向今日穿得颇为讲究且精神的好友,不免埋怨道:“敬之,你与老师一同来此,怎也不提早告诉朕一声儿?还是内侍告诉了朕,你二人今日告假因故未能早朝。又眼看着南弦也迟迟未入宫,朕便猜到你们定是在此处了——怎么,这是独独瞒着朕不成?”
时敬之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岂能事事叨扰。”
“这可不是小事吧?”新皇抬手指向院中摆放着的东西,抬眉道:“敬之,你今日过来,可是为了……”
他话未问完,但看向时敬之与衡玉二人时的眼神,已然代替未出口的话了。
姜正辅适时地接过话:“敬之早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而今既有意合之人,臣便想着,代他父亲替他操持一二——”
新皇笑问:“这般说来,老师是要代父职了?”
姜正辅也露出笑意:“媒人之职,臣也一并包揽了。”
方才与吉家人坐谈间,姜令公已将此事与孟老夫人敲定了下来。
新皇笑意一凝,好似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自己盯了许久、终于绽开的花,被人从眼前摘了去。
来之前,他便隐约猜到了老师此行怕是“别有居心”!
否则不至于单单挑了他早朝无法脱身之际来此……
亏得他此前,还曾在老师面前提及过要做媒人的话,殊不知从那一刻起,便是他在明,老师在暗了!
老师此举,趁人不备,夺人所爱,实非君子所为!
新皇悔不当初,又不免觉得——这早朝上的,这皇帝做的,实在误事!
跟在一侧、深知自家陛下心愿的内侍不免偷偷叹气。
这真真是,姜,还是老的辣埃
“还请陛下入厅中说话吧。”孟老夫人笑着道。
新皇点头,强颜欢笑地进了厅中。
看着新皇的背影,跟在后面的吉南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陛下起初与他做赌,说定能做得成阿衡的媒人,如今这媒人之位眼看着被抢走了,那他……是不是便也不算是赌输了呢?
但这话,他又不敢问到陛下面前去。
毕竟,还挺伤口撒盐的……
……
次日清晨,天光初亮。
一辆素青马车,经过延康坊外时停了下来。
一道着蓝灰衣裙、肩上背着只包袱的身影自车中而下,来到吉家门外,看着吉家初开的大门,片刻后,在那青砖地上跪了下去,冲着院中方向缓缓叩了三下头。
这是为她自己,也是替殿下磕的。
这些年来,她跟在殿下身侧,眼看着殿下一步步偏向深渊,而自己也做了太多助纣为虐之事,纵时常心中煎熬摇摆,但还是选择了愚忠一错再错——
其蓁慢慢起身,正待离去时,抬眼之际,见得一道茜色的少女身影走了出来。
少女跨出门槛,站定后,看着她。
视线相接一瞬,一贯悲喜不行于色的其蓁,眼眶陡然酸涩起来。
这些年来她跟在殿下身边,眼睁睁看着一切,亦于内心早将那个真诚的女孩子视作了可亲的晚辈看待——
她一直知道殿下在哄骗那个真诚的孩子——
片刻后,衡玉才开口:“听闻其蓁姑姑已医好了淮阳郡王。”
其蓁点头,压下泪意:“是,如今要往消业寺去了。”
“其蓁姑姑此番将功赎罪,陛下亦有意轻恕,可是自请了要前往消业寺?”
其蓁答“是”。
纵殿下万错,但她还是想守在殿下身侧。
她陪着殿下长大、上战尝成亲,看着殿下经历了这一切……
守着殿下这件事,早已成了她此生唯一能做之事,哪怕这看起来与她所行自相矛盾,病态又可笑。
衡玉沉默了许久。
人心二字,最是复杂。
“保重。”她最后道。
其蓁与她福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开了此处。
衡玉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未散尽的晨雾中。
……
三日后,衡玉有两位熟人,自北地回到了京中。
一位是此前留在了营洲的蒋媒官——
蒋媒官回到京师官媒衙门里,坐在她久违的梨花木梳背椅中,摇着团扇喟叹道:“此一去,也总算未辱圣命……”
路上,她已得到了可靠的内部消息——那衡丫头与萧侯,不,时节使的亲事已经十拿九稳,就差八字最后一撇了。
这一撇,理应由她来画上才算圆满。
“明日,我便去往时家,同萧夫人商议提亲之事。”蒋媒官眼中含笑,似已看到了自己被一众官媒私媒膜拜仰视的画面:“做成了这桩媒,我这京师第一媒的名号,三五年内谁也休想觊觎了。”
“这……怕是不能由您来主媒了。”一旁一位年轻的媒探小声说道:“据小人所知,这媒人的位置,已经内定了。”
蒋媒官面色一变,柳眉倒竖:“谁人竟这般不守规矩,竟不知这桩媒起初便是我牵的线?”
这可是她费尽心思,百般制造机会,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姻缘!
想当初,时节使那就是一朵野花,算是她亲手给扶正的!
若不是她将人带去营洲,何来这对佳偶?
蒋媒官越想越气愤,当即便要起身撸了袖子找上门去:“哪里冒出来的野鸡,也敢抢我蒋丹灼的媒1
“是,姜……姜令公1那媒探赶忙将人拦下。
蒋媒官脚下一滞,眉头抖了抖:“谁?”
“就是中书省那位姜大人……”
“姜大人他……他哪儿来的这份闲心?”蒋媒官舌头转了几转,将那些不宜说出口的心里话咽了回去。
“不止是姜大人……小人不是有个远房表叔此前在东宫当差么,据他透露,圣人也想做这个媒人来着,因被姜令公捷足先登了,很是耿耿于怀呢。”
“……”一个都打不过的蒋媒官听得眼前发黑,认命地坐了回去。
“但也还是有您用武之处的,您想想,如姜令公这般身份者,又从未经手过做媒之事,一应琐碎流程岂有咱们官媒周全?不得找个如您这般资历老道的媒官帮衬着?”
“说得对……”
主媒是争不过了,但怎么也得挤进去才行!
蒋媒官又来了精神,叫人备了马车,往吉家赶去。
另一边,姜府也来了位客人——正是自北地回京的第二位熟人。
李蔚掌政时,裴家满门皆卷入漩涡中,入狱的入狱,贬谪的贬谪,远在营洲的裴定也被召回京中受审。
但谁知还没回到京城呢,半路就听闻了定北侯带兵入京,李蔚已经伏法的消息——
负责押送裴定入京、效忠李蔚之人及裴定本人,听到这个消息,皆凌乱了。
这辈子就没这么茫然过。
怎么办呢?
回北地?
算了,来都来了……
回家看看吧。
是以,裴刺史就这么回了京,昨日已面圣陈明了事情经过,眼下正等候圣人发话安排后续之事。
“百闻不如一见。”近日忙于钻研媒人事宜,都没怎么入宫的姜正辅,看着那站在面前尴尬搓手的裴定,道:“原来那在北地从不予我办实事,只顾于书信中写上满篇废话之人,是这般模样。”
“……这也实在怪不得下官,实在是范阳王在营洲时,的的确确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来。”裴定赔笑着道:“而令公您又这般有原则,从不屑行阴私手段,只为拿到定北侯真正的错处把柄而已……下官知您品性,便也不敢擅自使出什么构陷污蔑的阴招儿来。”
“再者说……这兜兜转转一大圈,您与范阳王之间非但没有过节,更是至亲故人……”裴定叹息道:“这正是上天有眼,您想一想,倘若下官当初果真做出了什么不恰当的举动来,今日岂非是要悔之晚矣?更令您亲者痛仇者快?”
姜正辅:“如此说来,我倒要摆宴敬你三杯了?”
“不敢不敢1裴定连连摆手,笑道:“下官办事不力,也是实情……此番正是同令公赔罪来了。”
“只怕赔罪是假。”坐于书案后的姜正辅随手展开一折拟宴请名单,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都瞒不过令公的眼睛……”裴定渐收了干笑,叹道:“下官前来,实是有事相求……长兄自入狱后,虽如今平安归家,却落下了一身伤箔…族中这般景况,实在叫人担忧。”
虽说李蔚之事得以平息,但士族因此元气大伤,亦是事实。
如姜家这般树大根深的存在,自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但他们这些本就已经没落的氏族,却是陷入愈发艰难之地了。
他此番本也是被李蔚党羽构陷牵连,可昨日圣人也未有立即发话,放他回营洲任原职——
新帝登基,总有更多的考量……
而这些考量稍有偏离,于他们而言,或便要陷入绝境。
他思来想去,只能求到姜家。
“本官已打算辞官——”姜正辅说道。
裴定愣住:“您……您要辞官了?”
此时辞官?
这是要激流勇退了?
“李蔚事息,我已无意朝堂。”其中原因与心境,姜正辅未言太多,只道:“但朝堂局势,不会因我一人,而就此彻底翻覆,姜氏族中亦不乏有才干的子弟——”
“新帝聪慧,却胜在仁善,轻易不会行赶尽杀绝之举。”他看向裴定,道:“此番李蔚之争,虽祸及士族,然因她重用寒门之故,朝堂之上,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多少皆朝她倾斜过,这便注定了新帝短时日内无法真正放心任用他们。但大局初定,百废待兴,总是用人之际。”
裴定凝神听着,只觉字字句句里尚有生机明路。
“早做打算,表出诚意来,或还有一丝出路。”姜正辅最后说道。
“是。”裴定躬身施礼:“多谢令公指点。”
当晚,裴氏族人聚在一处,商议着可行之策。
……
两日后,裴无双来寻衡玉,见着了人,先是抱着哭了一常
“阿衡,你都不知我当时有害怕呜呜呜……”
“多亏你救出了太子,不,圣人……否则更不知如何是好了1
“阿衡……”
裴无双哭了又哭,东一句西一句,衡玉由她抱着,轻拍着她的背:“好了,莫哭了,如今不是都没事了吗?”
裴无双却如何也止不住哭声,像是要将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泄出来,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才好。
衡玉见安慰无用,便随她哭个尽兴了。
直到她哭得累了,改为了靠在衡玉肩头抽噎。
衡玉有意逗她开心,便道:“我可是听说了,印副将又救了你一回呢。”
裴无双的抽噎声一顿,轻轻点头。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女孩子的声音哭得哑了去,抽噎着道:“阿衡,我想见他一面,当面与他道谢。”
“你代我传个信儿给他可好?”
“他若来便来,若是不来,也无妨。”
裴无双轻声说着。
衡玉未觉有异地应了下来。
……
夏夜,月明,风轻,水静。
年轻的男子负手站在河边,银冠束发,月白衣袍立于月下,周身似萦绕着淡芒。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去。
少女怀中抱着只长匣走来,视线捕捉到他的一瞬,立时露出一丝笑意:“你来了啊1
她走过来,先是弯身将那看起来颇重的匣子放在脚边的巨石上。
“那是何物?”
“你怎来的这样早?”
裴无双直起身之际,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她不禁笑了。
印海将视线从那双笑眼上移开,负手道:“不是说好的戌时初么,是你来晚了才对,我方才都准备走了。”
“何时说是戌时初了,我说的是亥时一刻呀,莫不是传错话了?”裴无双庆幸地呼了口气:“还好还好,我也提早了两刻钟出门。”
印海隐去眼底笑意,在那巨石上坐下,随口问起般:“何事寻我?”
“那日你救了我和阿娘,我来同你道谢的。”裴无双并未跟着坐下,而是看向河面。
“哦,那你打算如何谢我?”印海抬眉问。
“说句实话,我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裴无双笑了笑,尽量轻松地道:“不如就离你远些,从此不再纠缠于你……也算是遂了你长久来的心愿了吧。”
印海闻言一怔,转头看向她。
她这些时日清减许多,原本微圆的脸颊,已现出了轮廓来,仿佛连那些天真任性也一并褪去了。
她站在那里,始终不看他。
“怎么。”印海笑了一声:“得了高人指点,这是要欲擒故纵埃”
裴无双眉间笑意苦涩无奈:“那也得有用碍…我哪里敢对你故纵,这一纵,你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到头来我连台阶都还得自己铺呢。”
曾几何时,顾姐姐也给她出过主意,说要晾他一晾。
可她不敢埃
想也不敢想。
不是被偏爱之人,总是试也不敢试的。
“这些时日族中出事,我才知自己从前究竟多么无知任性,给身边人,也给你带来了诸多麻烦困扰。”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要将那些过往都吐个干净,认真地自嘲着:“如今想想,自己都不禁觉得,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印海微拧眉:“裴无双……”
“我要进宫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风一样。
印海愣住:“进宫——”
“新皇登基,御史百官再三谏言,如今要采选秀女充实后宫。”裴无双道:“族中适龄的女郎,还未定亲的,只我一个了。”
“你族中逼迫于你?”印海站起了身来,定声问。
她总算转头看向了他,笑笑道:“不,是我自愿的。阿爹不愿,是我执意如此,先与大伯父说定了此事。”
印海意外地皱紧了眉:“你为何——”
“我也该为家中做点什么了吧。”她道:“短短半年间,父亲的头发都白了许多。”
“无人勉强于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勉强了。”
她顿了顿,又喟叹道:“况且,进宫也没什么不好的,陛下这般仁善,阿衡也常说当今皇后贤明大度,我待入宫后,便安安分分的,想来日子也能过得滋润舒坦,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印海想说些什么,但见她那张仿佛已变得陌生的脸,原准备好的一切话语都堵在了心口处。
“我今晚约你来此,便是与你辞别的。”她说道:“日后想来,应该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好一会儿,印海才道:“原来如此。”
“那匣中是你的剑,便还给你了。”裴无双又道。
印海点头,看向那长匣:“好。”
眼前似还能看到那日她遭遇劫匪时,那般害怕之下,仍不忘把剑从劫匪尸身下拿回来的画面。
她抱着他,说害怕。
而现下,轮到他害怕了。
“我如今不宜出门太久,便先回去了。”裴无双道。
印海点头。
片刻后,她才转过身,离去。
数步走,却又顿祝
“对了……你之后,还回营洲吗?”她忽然问。
“应当不回了。”印海道:“诸事已定,与师父的约定已成,我或该回青牛山灵泉寺了。”
“你要回寺中了?”
“嗯。”
背对着他的裴无双神色微怔,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着的希冀也消散了。
原来,就算她不与他辞别,他也是要与她辞别的埃
“也好。”她笑了笑:“如此也好。”
如此她便不会心存不甘了。
“走了。”她语气故作轻松,快步离开了此处。
印海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
随同她的脚步声一同消失的,还有许多许多。
那些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心意、本以为随时触手可及之物,顷刻化作了昨日虚影——
与其说是世事弄人,倒更像是他自作自受。
“因果报应。”他看着手中的那枚玉佩,低声说道。
玉佩的成色极为普通。
他弯下身,将那玉佩放在了她带来的那只匣子上。
师父说,此玉佩是他被捡回庙里之时便带在身上的,是红尘之物,是他与这尘世间的牵绊。
——“既如此,何不让我来助你参悟红尘呢?”
——“印师父,缘法到了,躲不得的!何不顺其自然呢?”
耳边响起少女那时清脆期待的声音。
他顺其自然了。
亦参悟了。
这劫,到底是完完整整地历了。
她当初助他历劫之言,倒果真不假。
印海离开此处,跃上马背。
……
裴无双并未有回裴府,而是去了延康坊吉家。
吉家的园子里,衡玉与裴无双及顾听南三人,同坐在桥边吹着风说着话。
“……我在营洲时,曾做过一件蠢事。”裴无双说着,又纠正道:“不,应当说,是我做过众多蠢事中的一件。”
“有一回,我在一座茶楼中,听一位说书先生说了一出戏。”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叫什么《双镜戏》,说是一位崔小姐为家中逼迫,嫁去京都权贵之家,她的心上人柳生一病不起,二人就此阴阳相隔。”
“偏我不喜欢,觉得没道理,与那说书先生很是辩论了一番,我认为那位崔小姐,是翻墙逃出家中游玩时与柳生相识的,那她必然是不受束缚之人,怎会轻易任由家中摆布呢,我若是她,抵死也是不从的。”
“我说那说书先生前后矛盾,说得不好,还花了银子强行叫他改了这结局,落了个皆大欢喜。”
裴无双说到这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我算是明白那位崔小姐了,人活在世,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这一种羁绊,人也是会长大的,不会永远十六七岁情窦初开不管不顾。自然,我与崔小姐也并不相同,她至少与柳生是两情相悦呢,我么,不过是自己同自己纠缠了许久而已。”
“不过我记得,那说书先生有句原话,是这么说的——‘诸事自有因果注定,戏中人亦在尘世间,总归逃不过宿命轮回’……”裴无双念着,不由轻“嘶”了一声:“我如今回想起来,怎觉得他不像是什么说书先生,倒更像是算命先生呢。”
竟是早在那时,便将她的宿命给点明了。
少女的语气一直是轻松的,但说到此处,还是红了眼眶。
当真就一点儿都不遗憾吗?
怎么会呢。
但这世间,谁又没有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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