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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老实的人,骗起人来越狠。
尤其是一个风骨铮铮,口碑极佳的人突然说起谎来,更加没有人会怀疑。
除了沈荣,因为他以前在老实人手上吃过不少亏,那位一人之下的老实人说了个小谎,险些害得他命丧京都,散尽万贯家财才得以脱离险境,换来接管他父亲领地月城城防的机会。自此之后,他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信老实人。
沈荣面皮抽搐几下,歪着脑袋道,“是你亲眼所见?”
“当然!”穆正浩面不改色道,“老朽何许人也,怎会信口开河?君子一言,当抵千金,休要以你的小人之心揣度君子的言行……”
“就是就是,穆老夫子乃大庆六君子之一,清誉满天下,自是一言九鼎!”申小甲忽然插话道,“穆老,您方才说其中还有个典故,可否给小子讲解一二?”
穆正浩身子一僵,缓缓扭动脖子,盯着申小甲那张故作不耻下问的脸,很想用脚上的布鞋狠狠地拍打几下,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脸上和蔼的笑容,“这个典故比较长,等闲暇之时我再讲与你听,以免耽误沈大人的时间……”
“别啊!”沈荣嘴角噙着冷笑道,“我也想听听,公事什么时候办都可以,圣上的趣闻可不是随时都能听到的。”
穆正浩干咳一声,眨眨眼道,“那我讲讲?”
“讲讲!”申小甲和沈荣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我便简略地讲一讲……”穆正浩从申小甲手里取走白玉扇,沉吟片刻,指着上面的三幅图案道,“乌龟,龟者。王八,鳖也。有个词叫证龟成鳖,意思是把乌龟说成王八,喻指歪曲事实,颠倒是非……话说有一日风也大,雨也大,皇宫池塘里的两只乌龟爬进了御书房,把那些宫女太监都吓哭了,后来圣上走了进去,亲手将两只乌龟抓起来,放入一个大缸内,询问跟在身旁的左丞相魏长更,缸中的到底是王八还是乌龟……”
沈荣听到魏长更三个字心中不由地生出一种恐惧,低声问道,“魏大人如何说?”
“魏大人呵呵一笑,命人将缸中的两只乌龟做成了两道菜端进御书房,待圣上品尝之后,拜问圣上是否觉得美味……”穆正浩顿了一下,接着讲道,“圣上点了点头,于是魏大人便说,若是美味,缸中的就是王八……”
沈荣皱眉问道,“为何?”
“圣上也是这么问的,”穆正浩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魏大人答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所以好吃的就是王八,因为年纪小,肉质嫩,而难吃的便是乌龟,毕竟活了万年,浑身硬邦邦的,咬也咬不动,咽也咽不下,如同干柴一般……”
“好一个证龟成鳖!”申小甲忿忿道,“这魏长更竟敢倚老卖老,欺辱圣上,该当五马分尸!”
穆正浩和沈荣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一眼申小甲,俱是不敢接话。
申小甲也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对劲,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道,“然后呢?圣上怎么说?”
“圣上只说了一个字,善!”穆正浩悠悠道,“然后小太监就取来了这把沉冤昭雪扇,圣上提笔就在这背面画了三个球,又在两个大球上填了几笔,一只成了王八,一只成了乌龟,意思很简单,要替天下人辨清王八和乌龟,不再有证龟成鳖这等荒唐事……”
申小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奇道,“那么这只蛋呢?又有何寓意?”
“蛋者,同旦也,意为大地上升起了太阳,”穆正浩揉搓几下山羊胡子,摆弄出一副甚是感动的模样,“圣上是希望自己能做那刺破黑夜的烈阳,给天下百姓带来光明!圣上时时刻刻心系百姓,真是令老朽倍感欣慰啊,得此明主,夫复何求!”
“完了?”沈荣表情怪异地盯着穆正浩,咧咧嘴道。
穆正浩微微颔首道,“嗯……完了!”
“扯蛋!”沈荣翻了个白眼,指着那三幅图案道,“沈某虽然读书少,却也识得此三幅是新近添上的,所用之墨乃月城松烟墨。月城距离京都足有千里,来回至少需要数日……穆大人,沈某斗胆问一句,圣上是何时驾临月城的?又是何时回到京都御书房的?这把折扇又是如何送到那位老狱卒手中的?”
“你这是三句……”申小甲重重咳嗽两声,抢在穆正浩之前开口道,“不过无所谓,就当是买一赠二吧,小爷可以替穆老夫子都告诉你……圣上并未驾临月城,所用松烟墨乃是有人贡奉的,圣上一时图个新鲜便用了用。而这三幅图案也并非是新近添上的,多年前就已经存在这扇面上,看上去像是墨迹未干,只是由于府衙监牢潮湿,扇面受了湿气罢了。”
“你唬我?”沈荣冷哼一声,斜眼道,“既然扇面受了湿气,为何正面的四个字如此干燥?”
“局部潮湿,”申小甲摸摸鼻子道,“就像这天气一样,有局部阵雨,局部多云……白玉扇平时放置在监牢里,背面紧贴潮湿的地表,自然受到的湿气最重,不稀奇!”
沈荣虽然知道申小甲纯粹是在胡扯,但不知为何却也觉得有些道理,狐疑道,“是这样?”
“若是不信,你可以带一把扇子去监牢里待一段时间,不需要太长,一年足矣,便可知真假。城主大人,要不要试试,小的可以给您预备一间豪华套房,保证让您宾至如归,流连忘返……”
“那为何这把扇子会在那老狱卒手里,此等圣物应当供奉起来,随意地扔在监牢那等污秽之地,便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要不我之前说你是坐井观天的老青蛙呢,你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些年你在京都白混了啊!”
“他很了不起吗?我应该认出他?”
“当然!连穆老都一眼认出了他,你说他该有多么地了不起,这把白玉扇便是当年圣上亲手赏赐给他的……”申小甲从穆正浩手里拿回白玉扇,啪嗒一声收起,恭敬地朝着老狱卒躬身一拜,面色庄重道,“晚辈拜见大理寺少卿,庄高明庄大人!”
“他?”沈荣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庄高明?听着有些耳熟……”
“耳熟就对了,”穆正浩嗤笑道,“他就是当年的御赐小仵作,半年之内侦破数十件京都大案,连连擢升,迁至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老狱卒庄高明见再也躲不过去,沉沉一叹,摆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更何况而今连大理寺都没了,又哪还有什么大理寺少卿。”
穆正浩郑重地行了一个礼,正色道,“庄大人过谦了,京都百姓心中永远都记得您这位铁面无私的庄青天,若非有您,当年京都三王之乱会害死更多人……此次老朽来到月城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要请您再回京都,重掌大理寺少卿一职。”
“圣上意欲重开大理寺?”庄高明眼睛一亮,酒意立时退去几分,却又很快黯然下去,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旧的狱卒布衣,长叹道,“穆老夫子,帮我回禀圣上,庄高明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一个嗜酒如命的老狱卒,京都太远,老狱卒腿脚不利索,这辈子是走不到那里去了……既然此间事了,我就先回监牢了,在其位,谋其职嘛!”
说罢,庄高明便脚步虚浮地朝着府衙监牢方向走去,远远地飘来最后一句,“申小子,扇子已经给你了,咱俩两清了,以后除了喝酒吃肉……别再来烦我!”
穆正浩看着庄高明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一声,“可惜啊……”
“不可惜,”申小甲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穆正浩的手臂,腼腆地笑道,“老狱卒会的我会,他不会的我也会……那个什么大理寺少卿,我觉得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对了,从四品一个月有多少俸银啊?”
穆正浩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还是先关心你的案子吧?在来这的路上我已经听江千户说过了,老朽以为既然案犯皆已伏法,便就此审结吧……沈城主回去好生管教下人,而你也可以回去找个干燥的地方将沉冤昭雪扇安放妥当,毕竟是圣物,可别再受其他什么湿气了!”侧脸看向沈荣,双眼微眯,“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荣面色铁青地看了申小甲手里的白玉扇,闭目点头道,“沈某今日便给穆大人一个面子,之前种种一笔勾销……”
“那怎么行!”申小甲打断沈荣的话,冷冷道,“你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地离开!”
沈荣眼神陡然一寒,阴沉着脸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就这样吧,小甲……”一直端坐在公案后的刘奈忽然道,“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谁也不吃亏,皆大欢喜嘛!”
“我的意思是城主大人您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您还得吃点东西才能离开府衙……”申小甲指了指公案下的三块青砖月饼,嘴角微微上扬道,“那就是您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只有三块都吃干净才能消除您的忧虑。”
沈荣盯着三块青石砖月饼,脸色难看道,“全部?”
申小甲缓缓地点了点头,“全部!一点渣都不能剩,否则效果不够!”
“好!”沈荣对一旁的红杏使了个眼色,咬牙切齿道,“打包带回府里,我一会慢慢吃……”
正当红杏要上前抱起三块青石砖月饼时,申小甲忽地伸手拦下,摇摇头道,“城主大人,吃完再走嘛,要是你吃的方法不对,那就白吃了……”
沈荣攥紧拳头,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吃法还有讲究?”
“嗯哼!”申小甲一脸真挚地说道,“独门秘方自然要用独门秘法解!”
“怎么解?”
“大口大口地吃,怎么堵喉咙怎么吃。”
沈荣一屁股坐在公案下,端起一块青石砖月饼,恶狠狠地啃咬起来,含混不清道,“像这样?”
“嘴巴再张大一点……”申小甲笑眯眯道,“对,就是这个节奏,快一点,再快一点!”
公堂内立时充斥着沈荣吭哧吭哧嚼咽月饼的声音,还有其余众人些许微弱的低笑声。
一盏茶后,沈荣终于将三块青石砖月饼全部吞进肚子里,哽噎地淌出几滴眼泪。
申小甲缓步上前,故作关切道,“城主大人这是怎么了,噎得难受吗?哎呀,都怪我,忘记告诉你是可以边喝水边吃的……”
“不是!”沈荣擦了擦眼泪道,“太好吃了,还有没有?我还没吃饱!”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耸耸鼻子道,“是我考虑不周,做少了,下次一定多给您准备点……”
“那你得活到下次再说……”沈荣面色一变,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向公堂门口,阴恻恻道,“案子已结,沈某还有公事要办,就此别过,不必相送!”
申小甲瘪了瘪嘴,往地上轻啐一口,嘀咕一句,“在小爷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这事可还不算完,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刘奈目送沈荣踏出公堂,顿时松了口气,身体瘫软地靠在椅子上,拿起惊堂木,有气无力地拍了一下,软绵绵地吐出“退堂”两个字,向穆正浩告罪一声,便逃也似地离开公堂。
穆正浩瞟了一眼刘奈的身影,轻声叹了一口气,扭头对申小甲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沈家在月城经营这么多年,你想一下子扳倒是不可能的,徐徐图之吧!”
“晚辈省得!”申小甲微微躬身道,“玉扇之事,多谢穆老夫子出言相助,晚辈不甚感激!”
“不必客气,你这样的栋梁之材不该殒殁在沈荣手里,老朽就是拼死也会保下的!”穆正浩呵呵笑道,“走吧,今日你也算是小胜一场,咱们去喝两杯庆祝庆祝如何?”
申小甲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帖子,有些难为情道,“喝酒恐是不行,小子已经与人有约了……”
穆正浩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一缕清香飘进鼻孔内,啧啧叹道,“原来是佳人有约啊!也罢,那便不耽误你的精贵时间了……只是老朽还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可否与我同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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