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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祭酒将他带至人前,对着一位四十余岁身着紫袍坐蟒的男子道:「衍圣公,人已带到。」
包元乾听到衍圣公三个字,抬眼看去那紫袍男子倒是与周遭的内卫格格不入,其人温文尔雅,一副书卷池里浸泡
过的模样。
他不由地心道出了什么事儿,竟然连常年挂名的衍圣公都亲自来了。
那衍圣公走来道:「你便是左司业,包元乾?」
包元乾作揖道:「正是。」
衍圣公点点头道:「今日广业堂来了位贵客,点名要你授业传教,可万万不能怠慢了。」
包元乾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道让我授业?我能授什么业?授业不找五经博士,反而找自己一介武夫,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面色讶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一个肤色黝黑的内卫作揖道:「包司业不必惊慌,只是我家小郡主任性,听了您那首山水一程后这才让您亲自授业。」
包元乾听他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贵客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西平侯沐晟的掌上明珠!这些内侍是她从云南带来的贴身侍卫,难怪这般打扮。
只是自己与她毫无干系,除了惊象那日碰过一次面,后来几乎再无交集,如今点名让自己授业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环揖众人,便跨步入了广业堂。
他目力过人,一入堂便察觉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沐王府的小郡主,正叠着腿坐于监生之中,一袭织金红袄马面裙显得尤为突出。
包元乾刚刚站定,那小郡主便起身学着监生地模样一揖,旋即落落大方道:「学生沐君娇见过司业。」
小郡主今日梳了个双平髻,步摇金叉只作一二点缀却不求繁琐,干净利落却不失贵气。双眸明亮,五官精巧,几乎不施粉黛,浑然天成。
她本为外来者,在广业堂并无相熟,却却娉婷玉立,宛如此间主人般毫无胆怯之意。言语间落落大方,旁若无人般端端向自己行师生礼。
包元乾看着她这副做派第一印象便是,这小郡主不会有什么社交牛碧症罢?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好似常客般,毫不拘谨。
包元乾还礼,见她落座便道:「不知今日郡主来国子监何事?」
沐君娇昂起下颌,颇有些傲然道:「听闻有个新来的司业,通晓古今,博闻强识。在那谨身殿七步成诗,又在会同馆扬威四方。本郡主甚为好奇,故而今日特来请司业授课。」
包元乾淡笑道:「国子监确然是授业之所,郡主来学业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授业有五经博士,解惑有各位学正,助学。郡主若想在国子监求学大可寻他们,下官只是一介武人,不懂得讲学之道。再言下官职责乃协助祭酒掌管国子监公文学业,这讲授之职并非下官业内之事。」
他本不愿拂这颇有权势的郡主雅兴,只是他实在憋不出什么之乎者也。就如后世的数学题,人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可数学题真不行!
他一个边军出身,以军功入朝,纯纯的武夫却让他任职文官就足够离谱了。只能仗着后世先知优势,剽了几首诗还行,可真让他讲学又怎么可能呢?
沐君娇黛眉微皱,不悦道:「本郡主便是独独让你来讲。」
她那日在会同馆见包元乾才智机敏,连破难题,便对此人留心了一番,今日便是专门来看看这奉直郎有何不同之处。
包元乾长吁口气道:「那只能让郡主您失望了,郡主身份虽然尊贵,可下官却也是朝廷命官。下官只听命于朝廷,听命于圣上却不听命于勋贵宗室。若郡主能请来朝廷公文,我自会迎难而上。六品小官虽小,我想郡主也不能肆意摆布吧?」
针锋相对间,满堂的监生鸦雀无声,大大小小的眼珠乱转着,心头不知盘算着什么,静静地旁观这场交锋。
包元乾已经明确告知了沐君娇自己是武人军功入职,并不懂讲学之道。可沐君娇却执意让他为难,这摆明是刻意
而为,所以他也不再唯唯诺诺地客气。
广业堂外的衍圣公与郭祭酒几人都炸出一身冷汗,几人万万没想到两人一句话没对付便针尖对麦芒,几人直急地来回踱步。
沐君娇轻哼一声道:「我管不得你,那祭酒与衍圣公总能管得你这佐贰官否?」
包元乾哈哈一笑道:「管得管得,自是管得。他们虽是下官直属上司,可若是要让下官做分外之事,那也许朝廷公文。」
沐君娇何等身份,上到宰辅,下到臣民,旁人见她无不恭敬三分。就连大明朝的天子,也对她尤为纵容,甚至见了天子也不必行跪拜礼。如今小小的一个六品司业,竟然敢拂她的颜面。
只听她冷哼一声,面容冰霜,哪儿还有半分学生的恭敬。
「哎哟,哎哟。」外间走入一个打圆场的人,正是于彦昭。
于彦昭看着面目生寒的沐君娇,他满面堆笑,连连作揖道:「小郡主这位包司业刚入国子监不久,乃是武人以军功入朝。虽做得一二好诗,在经学讲义方面却着实生疏。若是小郡主想听讲学之道...下官可...」
「滚出去!」谁知于彦昭话未说罢,沐君娇便冷眉娇喝一声。
于彦昭吃瘪,赶忙地勾着背匆匆而出。外间的人见于彦昭灰头土脸被骂出来,纷纷叹气却不敢再随意入内。
包元乾作揖道:「郡主若学我则给郡主安排最好的五经博士,与监生们可一并学习。若是不学还请郡主不要为难下官,也不要耽误了监生们学业,他们今日尚有功课未能授完。」
他话虽说地客气,可却有了逐客之意。
「包司业果然君子豹变,如此...我也不难为你了,经学之义本郡主也不感兴趣。」沐君娇忽然一展眉头,扫去阴霾,娇声轻笑道:「司业在那谨身殿作边塞诗便可见一斑,你昔日起于边塞,久经战阵。你不与本郡主讲文,可否与本郡主讲讲沙场之事?」
包元乾听得好笑,跑到国子监来讲沙场战阵,这沐君娇是如何想出来的?
「郡主想听什么?」包元乾虽然想说这是国子监,若想听沙场之事还是私下为好,不过他已经拂了沐君娇一次,再得罪便也说不过去了。
沐君娇察觉到他妥协,得意道:「听闻司业出身于肃州,昨儿年肃州一场恶战我倒是略有耳闻。本郡主颇为觉得憋屈,我堂堂大明天兵被区区瓦剌小邦困于孤城,实在是有失大明天威。」
包元乾皱眉,心道这小郡主到如今才真正说出了意图,原来是来借肃州之战来责问自己的。他见这高高在上的沐君娇纸上谈兵,只得道:「以郡主高见?」
沐君娇起身负手昂然道:「如若是本郡主领军,定当正缨其锋,就算不敌身死大不了也是马革裹尸罢了。尔等怯懦困守孤城,被瓦剌小邦猖狂叫嚣,实在是辱没了大明的声威。」
包元乾垂目哂笑一声道:「敢问小郡主,你可曾上过战场?」
「虽然向往,却是不曾上过。可惜生的女儿身,若是男儿定当封狼居胥,纵横南北。」沐君娇颇为意气风发道,「就如吾父一般,封侯拜相,登堂入阁,名垂千古。」
「向往?小郡主是觉得战争是儿戏?」
包元乾直摇头轻叹,那满地断肢残臂,血流成河的场景让他如今想起也是封印在深处,不愿念起。可如今沐君娇谈起沙场,倒像是后世愤青的口嗨一般让他颇为反感。
「你是何意?」
「不知小郡主可曾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包元乾抬目直直看着沐君娇道,「你父西平侯确然是一代名将,可在他滔天的军功下是无数将士的枯骨摞叠。每一具枯骨便是一个家的破灭,他们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儿子?西平侯固然名垂千古,可他
曾记得这些为他叠起万丈功名的无名尸骨?」
他忽而回想起肃州之战牺牲的两千多将士,还有那满城的百姓,他们的名字已然无人记得。史书上也只会留下邓平虏等人的名字,如今想来颇为不值。
那雨夜自己率人在街巷与鬼力赤浴血厮杀,双方像失去了人性的野兽般血肉涂地,无数的人顷刻倒在血泊中,历历在目印在心头。
沐君娇眼光冰如冷芒,几欲发作却听包元乾摇头道:「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郡主可知边塞将士的苦寒,可曾入过一日军营?若是没有,又为何无端指责以命相搏的肃州守城将士?」
沐君娇冷哼道:「包司业此言差矣,有言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一女子都不惧生死,你一堂堂武人为何瞻前顾后?」
「小郡主既未上过战场,何以断言自己不惧生死?难道说您只是在金屋玉瓦暖床上的梦回沙场,小儿臆想般的铁马冰河入梦来?」
包元乾自觉好笑,这是英雄史观与百姓史观的矛盾所在。
沐君娇含着金钥匙出生,接触不到底层挣扎的芸芸将士,眼界所能看到的只能是名师大将,一将功成。
而自己这样自底层向上的恰恰是饱经厮杀,深知底层将士百姓惧怕战争这绞肉机,根本不愿征战,只愿一家老小无恙,姑且度日。
「大胆,你竟敢耻笑本郡主如小儿般?!」沐君娇玲珑心思,听出了包元乾言语中的不屑。
包元乾作揖道:「下官岂敢,只是希望大明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不要如郡主一般妄言刀兵,轻言杀伐。」
「你很好,包元乾。」沐君娇忽而转怒为笑,「本郡主虽然命令不得你,却能让你去喂大象,你信是不信?」
这般多年,除了自己父亲沐晟外还没有第二个人敢如此训斥自己。
沐君娇离位系上朱红斗篷,经过包元乾身边,见包元乾依旧是作揖垂目不言,一副懒得搭理自己。
她刚走两步回眸冷眼瞥了包元乾一眼,轻哼一声便一甩衣摆长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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