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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的思绪也很混乱,有点儿肚里东西太多,不知道从何处头绪说起之感,而且他的内容还得修饰架空、把原本发生过的事情说成是哲学推演,这就更累了。
好在刘备也不是很急切,他本来都已经陷入一种焦虑和侥幸交替的精神状态,觉得那么难的问题,哪怕是智如李素、知天命如李素,一时答不上来也是正常的。
“伯雅贤弟能想到《殿兴有福论》和《史记索隐寻正统》这两招跨越时、空的正统常法,已经很不容易了,朕今天的问题,也确实有些过于突兀……”刘备见李素沉思,便在内心如是自忖。
好在李素终于还是理清了思绪和话术,又回忆梳理了一下刘备刚才的主要问题,开始一一作答。
“陛下刚才最后问道,假设天下无有陛下横空出世,华夏会不会陷入神器卑辱、战乱连绵的状态。这个问题虽然不该假设,但臣可以正面回答很有可能会。
最初会有袁绍代汉,但他若是步伐不够快,而且没能活到灭掉其他残余拥汉势力的时候,那么曹操代袁就是必然的。
曹操之后,如何再被他人所篡,臣说不出具体的推演,但无非是曹操选择两条路要么严重贬抑武臣,自废武功,一改秦汉以来华夏强而夷狄弱的局面。如此,则曹操终将亡于胡。
如果曹操不严重贬抑武臣,但他自己又是篡袁而立,考虑到任何人对于自己走过一次的路都会严加提防,到时候曹操肯定会总结出‘袁氏之亡在于宗室兵权相比于外姓兵权不够有压倒性优势,所以才被外姓挑拨宗室乱中取事’的结论。
到时候,他就是大封曹姓诸王,而且实掌兵权,哪怕会因此导致一两代人后重演汉之吴楚七国之乱也在所不惜。而且曹操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现在还没得多少疆土,都已经只重用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掌兵,其余诸将岂有独力佣兵五万以上的?
在他看来,就算重演一遍七国之乱,好歹将来的七国都是姓曹的,哪怕中枢被地方藩王所灭,最后上去的也是一个姓曹的嘛,总比曹氏被其他人篡窃后跟袁氏一样覆灭要好。
在正统崩溃的时候,最重要的往往是最初的六十年,也就是一代人的寿命。一旦最初的六十年熬过了,确保一个帝国的子民都是在建国之后出生的。
生于前朝的老者都老死了,也就没人亲历过朝代更替的腥风血雨,不会有切身体会的前朝记忆,也就不会觉得‘王朝会更替’是正常的,反而认为朝代不会更替才是正常的,这就算是正统认知在庶民阶层中基本稳定了——
当然,这里仅针对庶民,不针对士,也就是读过书的人。读书人会通过史来了解前朝,所以他们心中的正统性一旦崩塌,是很难用时间重建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高祖当年的广封诸王,虽然导致后来诸王血统渐远后离心离德,但也确实完成了‘让没读过书的庶民都忘记曾有前朝’历史使命,帮汉拖过了最初一世庶民寿命的时间。
但是,七国之乱毕竟是必须吸取的教训,曹操指望广封掌兵诸王来撑过正统崩塌的六十年,他未必能确保中枢胜过地方。
而一旦天下大乱起来,就不再是‘庶民是否识正统’可以稳住的了。曹操相比于汉,在士中永远没有正统性,所以只要中枢压不过藩王,所有有识之士都会当墙头草,再无忠义之人,最终限于崩摧。”
李素这番话说得很艰难,还好几次停下来,不但要给刘备时间理解吸收,他自己也要临时组织调整话术,把“八王之乱”、“五胡乱华”逆向拼凑解读,伪装成“智谋推演所得”。
很多地方的处理,还是似是而非比较生涩的。
好在本来就是凭空推演,刘备心中压根儿没有任何图景,李素能有理有据说出一些干货来,他已经觉得很有道理了。
其实更主要是李素跟他认识十三年,算无遗策,积累的信用够多了。现在李素说出一些细节不严密的东西,他也倾向于直接相信了。
总而言之,刘备是确实得出了“只要正统性崩溃,军阀篡位循环不可避免,要稳定就得不惜损害对外战斗力抑制武臣”的推演结论,也为自己避免了这个深渊而捏了一把汗。
不过,沉思良久之后,刘备居然触类旁通,自己醒悟出了一点——这种醒悟,如果是原本历史上那个不爱读书的刘备,还真做不到。
但这一世刘备不但亲自细读史书,寻求治乱经验,关键是还专门通读过李素写的《殿兴有福论》等政治哲学书。刘备此刻是从他对《殿兴有福论》的学习心得里,找到的疑点
“伯雅,如此说来,你当初创设《殿兴有福论》,尤其是后续还写了注释的《蔡李公问对》,朕如今却从中隐晦地看出一个见解
一旦殿兴有福论传遍天下,为天下读书人所知,则士怀敬畏,恐惧天谴,不敢为私欲权利妄为。然黔首无知,不知畏惧,故为君者仍需慎待百姓,盖揭竿而起者不知天谴。
现在看来,你是早就知道自己的殿兴有福,有多大适用范围了吧。你要追求的,不是单纯为刘氏一姓万世不易,那只是顺带而为。
你要的是把‘权贵篡窃’这种改朝换代的方式堵死,哪怕要改朝换代,也只能是黔首揭竿,不能是权贵军阀中的野心家为一姓私欲篡窃?
如此,不管天下姓谁,只要天数有变神器更易的理由,不是权贵军阀篡窃,只要军阀篡窃这种事情历史上一次都没成功过,那么新朝的君主,就依然可以信任武臣,不用文武相害、自废汉人对蛮夷的战力。
总结一下,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要追求的是这个第一,能少改朝换代就少改朝换代。但换个姓享受荣华富贵,别的什么都没变的那种改朝换代,不要也罢。
非改不可,那也是黔首活不下去而改,甚至改了之后要有新政普惠天下,还依然尽量不伤人君与武将的相互信任,不产生历史首次武将成功篡窃。”
刘备说出这种话,绝对是朗姆奶酒喝多了,思维奔放,胆子也放得开,才说得出口。
众所周知,喝酒对于创意帮助的三境界,只有“微醺”是出发创作灵感的,“酣畅”并不能导致发现灵感,只是让人之前已经产生的灵感敢于表达出来,而“酩酊”就只是误事,喝断片了。
刘备算是“微醺”下思考、倾听,刚好喝到“微醺”向“酣畅”转变的临界点时,全部说了出来。
但李素才微醺呢,刘备敢说他也不敢接口啊,他当然是四平八稳地说“人智犹有尽头,臣穷极智数,只能想到弥补到这一步的法门,其余非臣不愿,实乃不能。”
刘备摆摆手“行了,朕就是偶觉豁然贯通,没有责怪你,知道你不敢彻底把话说开的,哪怕再无六耳也不敢。
算了,这话题揭过,关起门来,朕有什么不敢讲的?治乱兴替那么多次了,谁敢说万年无期?子孙不肖,真连续都出鱼肉百姓,贫者无立锥之地,自然会有揭竿而起的。
先汉之末,连刘歆身为宗室,还掌太史,尚且觉得王莽该代汉,恐怕便是亲见贫者无立锥之地——这句话可是他亲笔写的。
说点建设性的吧,今日跟贤弟此议,朕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原先不怎么在乎的‘君与武将相得,互无疑忌’,是多么的难得,居然是华夏尚武之风的根髓所在。
这个根髓立之至难,伤之至易,却又极为重要,干系到华夏汉统,能不能长久保持对蛮夷戎狄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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