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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锦屏山苍翠的山隙里掠过一重黑影,一只敏捷的梅花麝鹿敏捷地飞奔过夕阳,掠过淮水河上游,不顾一切地向金銮大泽的山外逃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弓持剑,以更敏捷的身手翻过大泽的古老树林,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奔逃的兽影。
麝鹿颀长的双角在林中横冲直撞,飞舞的树枝没有在它身上留下半分伤痕,却像一片片隆冬深夜的雪花,让它流血的步蹄慌乱又麻木。
少年背后的弓是张普通的六尺木弓,手中的剑是把碧色的无锋石剑,身上的衣服绝对没有它追的那张麝皮鲜艳。
但只有江湖上真正的高手才看得出,那做弓的木头是百年才长一尺的青风木,遇风而轻,止风而坚;那锋钝的石剑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千年柳璞玉,分金切石,吹毛断发;而少年那身野兽般的衣服却是一身百年灰蚕丝,避水祛火,刀枪不入。
要说当今江湖上有这种眼力的高手,粗粗一数绝不下百余位,可眼下在这八百里大泽中,这样的高手只有一个。
白鹭洲。
一道苍松似的身影正站在西凤山最高的一处山岩上,青须成辫,一张苍松似的脸上吊着两颗秋日星辰样的寒眸,正望着东北绵延的山峦,那锦屏山也在其中。
不过此时这双远眺的寒眸里装的却不是星光,而是一种慌乱、愤怒、惊诧糅合起来的光。
他在找白云生,他的孙子,就是那个黄昏里正在猎杀梅花麝鹿的少年。显然,他还没有找到,所以才会又一次被气得须发颤抖。
十七年来,这已经不知是白云生第几次为了捕猎“消失”在大泽的山川里了,每次一去短则三天,长则七日。可这一回已去了半月,仍未有归迹。这才又一次让曾经威震江湖的“妙手医仙”昼夜苦寻。
想他白鹭洲纵横江湖千余年,是高居四荒五洲“千岁榜”第七的绝顶高手,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可这十七年来,他除了吹胡子瞪眼,装模做样地“拳打脚踢”,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那白云生好似天地间的精怪,一入了山林河川,便会跑得无影无踪,非得在何处弄了大声响,才会引得白鹭洲的发觉,前去追踪。
黄昏渐浓。
锦屏山的山麓慢慢消失在身后,尸胡山上重重叠叠的昏暗一下子笼罩了下来。
从林子里飞奔出来的白云生猛然停身,抬起一张布满风尘的脸。此时的这张脸上虽然沾满了灰尘,却闪耀着一种勇气的光辉,尤其是那一双狭长又明亮的眼睛,明亮得像是盛春的阳光。
眼前,一座入云大山吞去了将沉的夕光。森森的山岭上飘着一层郁郁的妖气,岭风一吹,白云生仿佛一个大早上忽然酒醒的醉鬼,再向前定睛看去,那只梅花麝鹿早已不知踪迹。
“糟糕。”
这双年轻的目光里终于有了几分迟疑,脚下也忽然变得有些沉重。显然,他已经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时值暮春,正是万物蓬勃之时,也是梅花麝鹿唯一出没的时节。据传此物有那东荒妖界的霸主——上古奇兽白泽的几分血脉,浑身是宝。可一旦过了干燥的春天便会如冬眠的黑熊,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抓住一只活的麝鹿,白云生已在大泽边缘蹲守了半月,终于在今日将近黄昏的时候发现了一只。
然而若不是为了追这一只几乎绝迹的梅花麝鹿,他也不会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一头闯进了妖族地界。
回去,少年眼中的傲气显然并没有允许。继续追,前方一层一层的妖气又拖住了他的脚步。
不久,随着山岭的安静,这双年轻的目光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白云生并没有迟疑太久,一来天色将沉,二来那麝鹿受了他一重箭,又逃了两百多里山林,绝不会跑远。他紧了紧目光,握紧手中的石剑,又朝昏暗暗的山林奔去。
不远处,尸胡山的山影一下子将他吞没,也将他的退路吞没。
冷冷清清的山。
冷冷清清的树。
冷冷清清的路。
又追了四五里,山林里一片清冷,白云生的肚子忽然闹起了饥荒。
四周还是没发现那只梅花麝鹿的踪影。他摸了摸腰间,酒壶里从老头子那儿偷来的五十年竹叶青早在晌午就喝光了,此刻就算抓不到那只麝鹿,白云生也想遇见只其他的野兽填填肚子。
可惜在这日落西沉、黑白交替的时刻,只有迎面而来的凉风呼呼地往嘴里灌。不一会儿,他的肚子又响了三声,让身上清冷的感觉更加清晰。
突然,一声狼吼刺破山林,紧接着四周传来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白云生脚下猛地一停,险些撞在一棵杨柳树枝上,腹中的饥饿感瞬间消失。有一半是因为那声冷厉的狼吟,还有一半是他在树下看见了一道白影。
白云生本想掉头就跑,入夜的山林是妖兽的天下,何况这里本就是妖族的领地。但他落下的身影否定了内心的想法。
白云生定身走近树下一看,那道白影竟然是个受伤的姑娘,青丝乱遮眉,盖着左腿的青纱上印满了红色的血。他马上卸下腰间的酒囊,拿出一个青花小瓷瓶,就要给那姑娘医治。
姑娘似是有些害怕,触针似得收了收腿,但疼痛让她停止了动作,浑身动也不动,只有一张羞花闭月的俏脸上挂满了一种疲惫与虚弱的苍白。
白云生丝毫没有迟疑地撕开女子腿上的衣裙,涌入眼帘的是女子脂玉般雪白的长腿和一滩殷红的淤血。
女子虚弱的身子想要做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一动不动,任由这个陌生的少年“动手”。
“别怕,只是外伤,经脉未损,过个把时辰就好了。”
白云生小心又熟练地帮她检查完伤口,涂上自己采集调制的金创药粉,扯下肩膀上的麻巾为她包扎好。对于在大泽里狩猎了近十年的他来说,这已是家常便饭。
女子冷冷地看着他,咬紧了银牙,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
“你也是人类?怎么会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还受了伤。”
女子感觉到左腿的疼痛正在缓解,苍白的脸上涌了几朵红晕,把冰冷的目光挪开了白云生的目光,依旧不说话。
“此地凶险,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吧。”
这是久居大泽的白云生第一次见到陌生的女子,但他年轻的心里却没有荡起多少涟漪。或许是他仍挂念着那只追了两百里的珍贵妖兽,或许是他不善与女子说话,说完,他替女子盖好衣裙,竟然便起身离开了。
那姑娘看着他匆匆离开,刚要伸手拦阻,却已经不见了白云生的身影。
她又在树下歇了三刻,秋水熠熠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金色,起身幻作一只麝鹿,朝着相反的方向跃去。她很清楚,此时自己体内的业力已消耗得所剩无几,必须尽快翻过尸胡山,离开这些是非之地。
然而是非之地,并非地方有是非,而是人有是非。
离开那女子后没走三里地,白云生就撞上了一场是非。此刻,他正站在一座山坡下朝上看,握着石剑的手心已被汗水湿了三遍。
三头夜狼正在山坡上朝下看,虎视眈眈地看。
而比这三双狼瞳更令人胆寒的,是三匹狼后面有一群狼在看。
狼牙摩擦的声响在清冷的浅夜里格外渗人。
“真是倒霉!”
白云生顿时恨不得让自己再喝上十斤酒,醉死得了。起码那样会死在家门口,不会在这深山老林里喂了狼群。
此时此刻,周围陌生的山,陌生的树,陌生的危险,让这位狂奔了几百里,体力和精神都消耗过度的气盛少年不禁生出了几丝惧意。
但可能是酒徒天生的胆气,也可能是七八年狩猎的经历,白云生居然朝着饥肠辘辘的夜狼群喊了起来:
“一群欺负一个算什么本事,有种单挑!”
一个人族少年向一群夜狼妖兽喊话,这简直比对牛弹琴还要滑稽。但这次“牛”却听懂了,而且还回话了。
那山坡顶上中间的一只夜狼竟口吐人言,声音锋利又冰冷:
“人类,小小年纪也敢独闯妖界,身上有几个胆子?”
“我的妈呀,夜狼成精了!”
白云生努力驱散着心头的惧意,脚下已经开始准备撤退。
此时,寒月刚刚从山后露出了一缕清容。
月光下,他看清了那狼王雕刻着伤疤的凶相——三条疤痕从一只幽碧色的狼眼上划过,在暗红色的眉骨皮毛上,赫然印着一朵橙色的狼牙魄印。
“橙魄境妖修!”
白云生惊喝一声,人和剑已经逃出去十余丈。
“追!”
夜狼王狠然命令道。他身后的狼群就像触发的机关里的刀刃,一匹匹从山坡上冲杀而下。
“完了完了完了!竟然碰上一只橙魄境的狼妖,今儿的运气算是头一回了!”
白云生强打精神,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逃跑的双腿上,根本无暇顾及身边已经兽走蛇出的山林,朝着月光照亮的地方飞奔而去。
夜狼群的追击惊走了路上大半的野兽——没有谁愿意在晚上招惹一群饥饿中的狼。
可有一群人偏偏就喜欢招惹这种妖兽,因为猎物是相对的。
白云生胆敢保证,这是他生平跑得最快的一次,就连腰间跟随他七八年的酒囊掉了都没去理会。但他毕竟已经出来狩猎了一天,有时候年轻人的体力和意志消磨得都很快。
石剑不顾一切地斩断路上的草木,就在他气喘得快要吐血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一团火忽然点亮了清冷的月光。
白云生鼓足最后一口气,飞快地向那团火靠拢。
淌过一条映着月光的溪流。
十二三个衣着相仿的人影出现在他眼前,这也成了他眼里最后的画面,随着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倒在火堆前。
正当这队喝酒吃肉的人马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少年时,一声狼吼倏地响彻山林。
队伍里一个魁梧的汉子抄起一柄鬼头刀,下意识地急声喊道:“是夜狼群,准备迎战!”
“来得好!老子今天颗粒未收,正好收几张狼皮铺床!”
一个眼睛像嘴巴,嘴巴像眼睛的汉子丢下一块半生不熟的兔肉,嚷嚷着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夜狼王带着狼群已经停在了溪流对岸。
“猎妖人!”
夜狼王化身人形,口吐人言。赤膊的肌肉上刻满了伤疤,手里握着两把狼牙刃,一身妖气比刚刚兽形时弱了几分,可杀气却强了数倍。
队伍的首领汉子顿时目露惊喜二色:“竟然是只橙魄境的妖狼!”
接着,他身旁的同伴脸上也又惊又喜,纷纷运转业力,准备动手。
“这次可有的赚了!”
随着一个猎妖人的声音落下,只见那夜狼王凶目凛凛,盯着这群身上业力淡薄的猎妖人,不屑一笑,锋利的狼牙间恨声冷冷:
“一群小营位前期的人类,也敢来我东荒妖界!真是狂妄地不知死活!”
“哼,小营位又如何,照样取你的狼血!”
那首领面对强过自己的狼妖丝毫不惧。富贵险中求,妖族自古以血脉为尊,它们的血是人类修行的绝佳“补品”,杀妖取血,本就是猎妖人要干的活。
“你们人,都该死!”
狼王牙刃一挥,身后的狼群呼啸般冲来。
“杀!”
首领也无废话,口中大喝一声,周身飘起一层淡红色的业力,提刀便上。
夜狼王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追杀白云生的事,两把狼牙刃上蓝光闪烁,杀气腾腾地冲向首领。
其他猎妖人也纷纷亮出兵器冲进了狼群。
······
白云生醒来的时候,身边洋溢着一阵温暖。篝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火堆后面散着一张网,是猎妖人惯用的冰蚕丝,网着一道昏迷的白影。
白云生定睛一看,这陷阱里竟然是个姑娘。再定睛一看,这姑娘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不久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姑娘。
篝火驱散了黑夜,也唤醒了白云生腹中的饥饿,一阵疲惫汹涌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人声,兽声,厮杀声。
见女子昏迷,他也无余心多问,循着驳杂的声音转身一看,几个人影正在围猎一匹暗红色的夜狼。
记忆回转,白云生才想起来,那些人是他最后遇见的人,那匹狼正是猎杀他的夜狼王。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这只橙魄境的狼妖此时竟然成了猎物,伤痕累累的兽躯上不停地流着血。
不过那几个猎人也不好受,已经没有一个身上不挂彩的。所幸他们人多又配合默契,毕竟这狼妖的实力可是要小营位后期的人修才能匹敌的。
不知不觉,挂在天上的寒月已经走出了月宫,卸下了面纱,注视着巍然高耸的尸胡山,注视着这场只会在黑夜里发生的猎杀。
只不过此刻仍在猎杀中的人不会看到,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因为今晚的月亮格外得圆。
五六个回合后,只听又是一声惊悚山林的狼吼。清冷的月光忽然洒在了伤痕累累的夜狼王身上,仿佛月宫洒下的药粉,不仅止住了如注的血流,而且膨胀了狼王的兽体。
那首领先知先觉,惊喝一声:“不好,今日乃是月中,它要狂化了!”
猎妖小队的人听到这两个字,久攻不下而焦灼的心里更加焦灼。他们皆知,狂化是妖族燃烧血脉提升修为的法子,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最后一招。
在他们的里外配合下,眼下狼群已被尽数猎杀,这只夜狼王愤恨之余也知命不久矣,但就算死也要让这些猎妖人陪葬。
霎时间,凶恶的狼影膨胀到了十数丈高,妖躯镀上了一层血红,血染上幽碧色的兽瞳,狼王眉骨间橙色的狼牙魄印竟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黄色!
“它要突破了!准备火焰刀!”
猎妖人的首领果断下达命令。还在参加战斗的九名伙伴毫不犹豫地落到他身后,周身一起亮起五色薄光,将所剩业力尽数传到他身上。
首领手中已被狼血染红的鬼头刀上顿时烧起一丈赤焰,正是离惑部洲颇有名气的火焰刀法。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夜狼王扑上来的刹那,只见首领挥舞火焰长刀,纵身一跃,如长虹贯日,火焰划过夜狼王的胸腹,瞬间夺去了这只橙魄境妖兽最后的生命。
月光依然那么皎洁。
地上闪着月光的溪流已经染成了红色。
猎妖人匆匆打扫完战场,将狼王的血和能用的兽皮材料收集好,便一把火烧光了狼群尸体。在这群兽出没的黑夜深山,守着这一群野兽尸体可不是什么好事。
溪边的篝火点亮了白云生的目光。他方才目睹了猎妖人大战夜狼王的战斗,又激起了他心中对江湖的向往。
不过肚子里铺天盖地的饥荒很快淹没了这丝向往。他和网中的女子被猎妖人晾在了一旁,看着篝火旁的他们喝酒吃肉,包扎伤口,谈天说地。
“哈哈,想不到今天赚了一个狼群,还捕了一只绝种妖兽梅花麝鹿,真是大快人心!”
“来,弟兄们,干了!”
刚刚一刀斩杀夜狼王的首领又一次举起石杯。
“干!”
“梅花麝鹿?”
白云生闻言惊了一着,回头看看冰丝里还在昏迷的女子,竟然就是自己追了两百多里的猎物。原来她也是个妖修!难怪自己追了那么远都没追上。
不过排山倒海般的饥饿感,很快也吞没了这丝惊诧。
猎妖人们接下来说的什么,白云生一句没有听清,但那狼肉和美酒的香味他却闻得一清二楚。
“新鲜的夜狼肉,窖藏十年的松苓酒···”
白云生越是念叨,喉咙和肠胃越是发痒。他又想起了自己偷偷藏在地洞里的鹿肉,和沉在湖里偷得老头的陈年竹叶青,饥饿的感觉慢慢剥夺了眼前的人和事。
朦胧中,一道人影走了过来。
可此时的白云生根本不在意那人影,因为他已经闻到了越来越近的肉香和酒香。
“小子,你哪儿人?”
首领坐在白云生身边,看着吞咽着烤得七八分熟的夜狼肉、痛饮着十年松苓酒的狼狈少年,问道。
白云生结结实实地咽下一口肉,又结结实实地灌下一口酒,含糊道:
“金銮大泽。”
“金什么泽?没听过。江湖上什么时候有这地方。”
“就在这座山西边的西边。”
白云生抬着满是油渍的手,囫囵道。
“荒山野岭的,你一个小娃子出来干什么?”
首领拿过酒壶,咕咚咕咚痛饮了几口。
“我也是猎人,我是追野兽不小心追过来的。”
白云生侧身嚼着肉,用最少的余光偷偷瞥了一眼罗网中的女子,说道。
首领转头瞥了一眼身边“狼狈”的少年,露出一个江湖人的笑容:
“你算什么猎人,遇上有修为的妖族,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云生继续吞咽着美味的肉,含糊道:“我又没惹他们,妖干嘛要杀我。”
“那你为什么被狼群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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