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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四月,本就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
潋艳韶光,放在书院、学塾这样的所在,越发因纯净无扰,而变得美妙起来。
暖洋洋的风,拂过守宽学校的四个园子,惹得廊下花、池畔柳轻轻摇曳,也熏得人眼儿媚,心儿酥。
但在春风中穿行于各园之间的女子,并未沉醉于美景。
郑海珠和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她们不是闲闲游乐的踏青丽人,而是提着浑身精气神儿、琢磨学校事务的创业者。
姚氏今日一早,就引领出差回来的郑海珠,将北、清、复、蕉四处学园教室,都看了一遍。
学校是在三月头上开始进学生的。
首批来的孩子,其实并不多。
与缙绅或小康人家坚持后辈子侄科举之路不同,大部分生活在松江底层的小手工业者、贩夫走卒以及贫困农户,宁愿自家的男娃娃去大户人家当小厮,或者去做酒楼商肆的跑堂、伙计、牙人,早些挣足娶媳妇的本钱。
对女娃娃的希求则更为简单:从五六岁开始,帮着家里干活、带弟弟(因为妹妹们应该一生下来就被溺死了)。
这样趁手的小劳力,用到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换来一笔或多或少的聘礼,贴补爹娘的日子,或者作为弟弟的老婆本儿。
郑海珠以现代人的语言来鞭挞,这就是,急于将儿女的价值变现。
现代社会多少或愚俗或困顿的人家,都视之为常理,何况古代的父母?
但官卷出身、从小就接受良好教育的姚氏,自然难以理解。
为何不用花钱便可识字、学艺这样的好事,穷苦家庭反倒应者寥寥呢?
姚氏于冬去春来之际,正要意气风发地投入到自己新的人生中去。
那一蓬儿热情,野草欲燎原似地高燃着,关涉学校之事,哪怕基建总务的,她都和曹管事、郑守宽一样上心。
郑海珠南行前托付给她招生任务,她又岂肯轻易认输呢?
好在,丈夫黄尊素支持她,帮她在府衙的穷困小吏和兴修水利时认识的乡民中,很是宣扬劝说了几回。
那些人家,素来伏低在尘埃里,一朝有幸被进士出身的大老爷追着兜生意,自是受宠若惊,一口应承。
总算靠着丈夫刷脸,姚氏招来了十个女娃娃,五六个男娃娃,都在七至十岁之间。
娃娃们倒是欢喜又勤勉,每日兴高采烈地穿起学校发的青衫校服,踏着阳光树影,准时来学堂。
其中有些女娃娃,最初只能来半日,便要回去做家务活儿,姚氏上门送了几石米面,换回了她们囫囵的自由。
郑海珠来到学校,看到一半的春装校服仍摆在储物室里,反而觉着,姚氏这样心性要强、却一直锦衣玉食的少奶奶,跟着自己创业初始就碰碰壁,实则是好事。
少奶奶需要接地气,至少要理解,穷苦百姓对于日子,都是什么想法,什么过法。
但同时,郑海珠又确信,姚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队友。
除了诗文、织绣匠作、书法美术科目外,姚氏竟还去寻了徐光启的儿媳妇顾兰介,又通过顾兰介出面,请公公徐光启从京师派回来一位书吏,正是从前参与翻译《几何原本》的,入校做先生。
当郑海珠在复园教室的窗外,听到里头学生们稚声稚气地念着“于有界直线上求立平边三角形”时,不由惊喜交集。
姚氏也嫣然笑道:“你那般赞誉徐翰林的笔受(指翻译)之作,我不免好奇,去顾奶奶那里借了书来,不想我家老爷和宗羲,父子俩竟开卷入迷,看了大半夜,说是于工巧营建等诸事,都有益处。我便想着,在我们学校里也教着试试。”
郑海珠自此,对学校的开局已颇为满意。
须知历史上,上海在光绪年间出现的第一所现代教育理念的小学,亮点也是男女同校,并且在教授国文、劳技课程的同时,开设数学与物理课。
既然清末可以做到,明末为什么做不到?
明末中国的人文素养、开放心态,以及对于西来科学的接受度,本就更接近现代。
姚氏带着郑海珠巡视完,在蕉园中的会客厅饮了杯茶,学校的管事曹敬亭来请。
“郑姑娘,姚先生,守宽带着贵客,已往北园藏书楼去了。”
姚氏问道:“阿珠,可是你说的那位宜兴才俊?”
郑海珠放下茶盏:“正是,走,去见见。”
……
北园,藏书楼。
郑守宽手中摩挲着一把紫砂壶,目光却始终放在立于书架前的青年公子身上。
姑姑前些时日从月港回来后,听说绍兴的两位张公子元宵节后就将承诺的藏书送到了,立时就打发自己去宜兴做一桩事。
郑守宽已经十三岁了,再是崇拜姑姑,也要先问清原由。
起先,姑姑郑海珠的说法,令郑守宽将信将疑,觉得有些力乱怪神的意思。
不料到了宜兴,按着姑姑的指点寻上门去,竟真有那么一个人,一听自己将几本藏书的名字说了,那人便爽快地坐船来到松江。
此刻,那位被请来的青年公子,面上的神态,教郑守宽想起一句俗语:老鼠掉进米缸里。
恰这时,楼梯声响,郑海珠和姚氏款步上到书阁中。
“我姑姑和姚先生到了。”郑守宽笑着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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