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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抛出这个重要消息,不为威胁,只为达成私下的联系。

只是为何一定要当着群臣面,做出和自己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模样,那又有一层深意了。

凤知微低低笑起来,那笑容故意做出几分冷意,将酒杯铿然和吕瑞一碰,道:“能为大司马略尽绵薄之力,那是在下荣幸。”

吕瑞呵呵一笑,道:“更是我的荣幸。且陪魏侯三杯以谢之。”说完自斟自饮,连喝三杯,随手将杯底向凤知微一亮,哈哈一笑,转身慢吞吞走开。

他来得突然,喝得痛快,走得随意,凤知微心中有心事,抓着个酒杯还在思索,他已经摇摇摆摆离开,西凉众臣看这模样,都觉得他和凤知微一番拼酒占了上风,顿时欢欣鼓舞,将他如功臣一般接着。

摄政王也十分喜悦,赐酒吕瑞,也顺便敬了凤知微一杯,随即便唤上舞娘,西凉舞娘天下一绝,莲步风舞妖媚无伦,天盛其余使臣都停杯观看心动神摇,凤知微却是见识过庆妃的,那可是西凉舞娘头一支,之后再怎么绝艳的舞,也抵不得她的媚态天生,意兴索然的看了一阵,四周的官员却已经渐渐兴奋起来,这似乎也是西凉规矩,庄严正宴之后,艳舞就意味着节奏放松,众臣们渐渐开始互相拼酒,勾肩搭背的,醉眼迷离的,捞着舞娘就摸的,端着杯在大殿里吟诗的,一派纸醉金迷放浪形骸模样,吵得人不堪,连摄政王也很快告了罪,说酒醉不支,由最美的一个舞娘扶入内室,“休息”去了。

凤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笑容——天下官场果然都是一个德行,剥去道貌岸然外衣,最是肮脏**。

她四面望望,有点奇怪知晓怎么还不回来,按说大号都够解决了,只是也没想到会出事,因为昌平宫人影如潮,顾知晓又是天盛打扮,谁见了都不会为难,不过还是不放心,凑过去对慢慢尝着西凉甜酒的顾少爷道:“去找找你家知晓。”

“你呢?”顾少爷也有点担心女儿,但还是先问她。

“我能有什么事?”凤知微笑,“摄政王再怎么为难我,也断然不敢在西凉境内让我出事,他是要交好天盛,不是要打仗,你放心便是。”

顾少爷想了想,道:“马上便来。”随即出去,凤知微推开身侧两个舞娘的劝酒,端了杯,踱步到殿侧回廊连接的露台,这里清静,四面活水徐徐,清波涟漪,脚踩刷了桐油的廊木,步声空灵清越,远远传开去。

转过一个弯,便是露台,阔大的水面倒映星光粼粼,一阵阵凉风掠波而来,吹得四面旗杆上浅紫宫灯灯光幽幽,像一片浅紫的绸缎,铺开在白木的地面上。

却已有人捷足先登。

那人靠着栏杆,凭湖临风,风吹起乌发如缎,背影颀长而挺直。

凤知微停住了脚步,仔细的看一眼那背影,下一瞬她转身就走。

“芍药。”

有点可笑的称呼从背后传来,凤知微的背,僵了僵,随即转身,带点茫然的笑道:“阁下是在唤哪位侍女吗?需要在下帮你找过来么?”

那人缓缓转身,半倚着木栏杆,深深看她,虽是陌生的脸,但一双眸子波光明灭恍然如前,他看着对面锦袍玉冠的少年,眼神一瞬间掠过些微陌生和疼痛,随即换了波澜不兴的沉静温和。

“我在唤我的逃妾。”他转开眼光,注视波光潋滟的湖面,“她今年十八,天盛人,长熙十四年白头崖一役为我俘虏,自愿做了我的妾,曾和我长居大越浦城浦园,受尽宠爱,令我打算于年后纳她为侧妃,正当我欢喜修表准备上报朝廷之时,她勾结同党,潜入浦园,倾我湖,伤我身,围我城,更兼去而复返将我再彻底骗上一回,骗我信她会忠心归顺,骗我携她共上城楼劝退敌军,骗我以为从此后便可和她携手天下共看这山河壮阔——然后,她当我的面,挽弓、碎墙、跳城、逃生。”

最后八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像是沉重的雕花大弓,决然的砸在了巍巍城墙砖上,粉碎,成灰。

凤知微默然负手而立,听得也极认真,宫灯幽影打在她脸上,摇曳出一片模糊的暗影。

“魏侯……”晋思羽缓缓上前来,这声轻柔的呼唤,竟似比刚才那沉静而恨毒的语气还令人森然几分,“你告诉我,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欺我真心负我挚诚的凉薄女子,我该不该追索天下,不死不休?”

他一步步逼近,凤知微没有不自在,也没有退,平静的立在原地,抬眼看他,突然笑了。

她的秋水蒙蒙的笑意,开放在南方秋季微湿沁凉的风里,像一朵洁白的兰花,瞬间迫人灼灼绽放,千万里江山,顿时弥漫王者之香。

晋思羽看见她的笑,倒怔了怔,一瞬间有些恍惚。

“这位可敬可佩的妾,是叫芍药么?”凤知微柔声道,“名字虽俗,风骨却不俗,本侯虽然不认识她,却很为她赞赏——两国交战,沙场厮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战,场下较量尔虞我诈你来我往也是战,这位芍药姑娘输明战,赢暗战,不堕我天盛国威,很好,只是说到底,和阁下你也不过是平手,人家不介意身为你俘虏含悲忍辱潜伏隐忍,阁下为什么一定要介意被敌人钻了空子吃点小亏呢?”

晋思羽站定,望着月下的少年,想过很多次相逢的场景,但就是没有想过,这个时辰,那么关系微妙的一对男女别后初遇,她竟然还能侃侃而谈神态自若,其实他本应该想得到的,但就是不愿想,不愿猜,然而等到今日终见,她比他想象得还要无情。

他默然立在那里,听着那淡而凉的一字字一句句,只觉得心脏似被无情大手狠狠绞扭,一阵阵翻转颠倒的疼痛,痛到几欲按住心口,将那颗堕入冰水的心,狠狠挖出来。

别后半年,朝务政事,每每遇见那个名字,那人才智卓绝,那人风生水起,那人捭阖朝堂,那人独步天下,听着那些光彩耀眼事迹,却像隔着玻璃看另一个人,那浮薄迷蒙的霜花背后,现出那样一张脸——细致的,娇弱的,眉心微红殷殷而双目波光流转,笑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却让人一见心软。

那样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常让他走神到恍惚。

总想起那些夜深风急雨敲窗的相对读书,想起温暖火盆前互相握住慢慢烘烤的手,想起除夕之夜她尊贵而亭亭的伴在身侧,想起园子里他背着重伤无力的她慢慢前行她拂在他颈后的温暖呼吸,想起书房谈判里她这样告诉他——恭喜安王殿下得国士无双,天下疆域,指掌之间!

想起这些,之后的便不能再想,然而不想,自己也放自己不过,掀帘行路,时不时总看见那张慵懒微笑的脸,天涯海角,她越远,记忆越向前。

正如听不得那个名字,却偏偏要时常听见。

到如今,他恨的,到底是那段和她有关的记忆,记载了他人生里最大的一次挫败和失落,还是只是在恨,她从头到尾,诸般温柔婉转都在假扮,到得最后如此决然?

那些相对的笑语,眼波的交流,手心的密语——都是假,都是假。

心里知道是这样的,却依旧不甘,不甘自己在他人心底,沦落至如此地步,所以他来,近乎自虐的站在她面前,听她再一次的漠然,拿国家大义来相对。

斯人至无情,竟叫人痛到骨里。

他突然微凉的笑起来。

那么气质儒雅温和的一个人,这样笑起,却像昂首啸月的受伤的狼,冲着深黑苍穹,吼出滴血的伤。

随即他冲前一步,突然就到了凤知微面前。

“我介意!我介意一颗真心被弃如敝屣!”

“我介意!我介意她从头至尾都在欺骗!”

“我介意!我介意她明知我放手依旧不依不饶!”

“我介意!我介意那番博弈我原本可以不输!”

“我介意!我介意不败于智谋,却败于谁更无心!”

“我介意!我介意为什么傻到和一个无情的人赌她的情!”

他声音低沉狠戾,很难想象那么儒雅温和的性子,发作起来竟也暴戾凶狠不留余地,一声介意,一步逼前,凤知微望着他瞬间变得漆黑的眸子,突然觉得心中一堵,嘴里似乎也泛起淡淡的苦,伪装出来的振振有词淡定漠然瞬间粉碎,忍不住便向后退,他前一步,她退一步,六声介意未完,她后背砰的一声,已经撞上了临湖的栏杆。

晋思羽积郁的怒火,被她的淡定无情撩拨到了顶峰,此刻神智也有些失了清醒,眸子里一片蔓延如夜色的黑,那样的夜色里倒映着凤知微的脸,那双眼睛水汽莹莹清波明灭,像一层雾气横亘在他面前,而她的姿态终于失了那份强硬和冷漠,被死死压在栏杆前,身子微微后仰,长发柳丝般的落下去,在水面悠悠的荡着,她因这极近的距离和逼近的男人气息而微微有些失措,眼眸中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惊惶。

那点惊惶看在他眼底,恍然间便是去年冬的芍药儿,在初被俘虏失忆时,淡定里时不时露出的一点凄惶之态,正是那点楚楚的凄惶,让他心一动再动,直至无可救药的沉溺下去,明明满腔怀疑,却愿意放胆去试一试……刹那间浦园一切重来,都是芍药,带笑的芍药温婉的芍药俏皮的芍药懒惰的芍药,无数个芍药在他视野里飞舞旋转声声娇笑……晋思羽忽然觉得心中一燥,压抑已久的情绪像长河瞬间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咽喉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微吼,突然埋头便将自己的唇重重压了下去。

他压下来的力度如此决然,不同于凤知微印象里那个温润亲王,近乎粗暴的重重吻上她的唇,瞬间便用力用牙齿要叩开她的齿关,迫不及待想要投身而入,扫清廓宇,占领这从未踏足的惊艳江山。

顶膝,卡腰,压身,晋思羽将自己的全身都作为武器,死死将凤知微压在栏杆方寸之地——那些日子里他尊重着她的意志,保持着翩翩风度,于是他果真成了她记忆里的风,事到如今再讲风度那叫迂腐,她有多绝情,他便要有多掠夺!

牙齿和牙齿狠狠磕碰的声音在静寂中听得清楚,远方喧哗笑语被风吹散,到了此处也淡若灯影,晋思羽在她的唇前被阻,并不急躁,耐心的试图去抚摸她的腰——他记得她腰间似有旧伤,一碰身子就会软。

手刚刚触及腰间,忽见凤知微身子一矮,随即听见“嗡”的一声,自己某处,突然顶上了一样东西。

冰冷,坚硬,尖锐。

晋思羽停住不动,眼瞳慢慢的缩起,看着x下的凤知微。

凤知微平静微冷的看着他,并不说让开之类的话。

晋思羽背光的眸子,闪烁着阴冷的微光,眼光慢慢下移,看着自己腰下——就在刚才,凤知微先不反抗,随即利用他摸索她腰间的手,触动腰上软剑机关,顶住了他的要害。

这女人……永远这么忍,这么狠。

凤知微眼光写满平静,然而随即她眼色就变了。

不知何时有步声接近,却不是顾南衣的,陌生的轻捷的脚步声,一人一边走,一边轻快的道:“这真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喝酒一定痛快,咦——”

他显然已经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向这边走了过来。

凤知微心中一急——此时她头发散乱,衣襟零落,仰身栏杆之上,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这一幕要是看在他人眼底,便是惹人怀疑的麻烦。

晋思羽却也愣了愣,他已经从对方声音中听出来者是谁,更不愿将自己和魏知的恩怨****在对方面前,他眼神这么一犹豫,凤知微已经发觉,突然手指一振,将软剑收回,随即一把抓住晋思羽的手,搁在自己前襟位置,做出自己要落湖而晋思羽正要去救的动作。

她这个手势一做,晋思羽也就明白,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握住了凤知微的前襟。

凤知微刚为他的配合心思一松,忽然看见他盯紧自己前襟,平和下来的脸色再次一变,眼神中掠过一丝戾气,青光一闪,像是午夜里冷风吹过阴森山林,射出幽幽的光。

凤知微心中一紧暗叫不好,此时她对晋思羽钳制已去,己身处于不利姿势,又将前胸要害交给了他,只要晋思羽心中一恶,便可以瞬间置她于死地,至不济也可以掳走她!

凤知微心中暗悔,悔自己还是低估了晋思羽,或者当初对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总觉得这人对自己并无杀心,却不曾想,情分多深,如今恨便多深!

诸般念头不过闪电般一转,抓住她前襟的晋思羽,却已经慢慢挑起了他的尾指。

他的尾指里,有一星蓝芒,幽光闪烁。

而指尖所对的方向,正是凤知微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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