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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预言能力,能预见和自身或亲友相关的未来,仿若得宠于天神,得见来日。”

长熙十二年,宁弈母妃废宫内,宁弈曾如是说。

他那母妃,便是传说中天帝之宠的落日族公主,于大雪青松之下从天而降,唱着无人能懂的歌。

那无人能懂的古怪音节,是不是刚才佳容最先说出的那些?

“……落日之裔,皇朝之后,得天下则覆天下,得天下则覆帝嗣……”

宁弈,是落日族的后代。

虽然最后一句凤知微还不明白,但最起码,前面三句的意思,还是很明白的。

最关键的那句——得天下,则覆天下。

凤知微手扶着桌案,掌心冰凉,一瞬间似看见命运铁青的脸孔,面无表情的逼近。

此刻她突然明白了很多。

明白了宁弈为什么一直不受宠,为什么展露才华后愈发被打压,为什么明明才干超于众兄弟之上,却始终不得立为太子。

老皇年迈,有心无力,看着他渐渐掌握朝政,却还守着最要紧的那个位置不给,就是因为这句“得天下,覆天下。”

他害怕皇位交给宁弈而自己被害,他害怕宁弈得了天下而覆了天下。他害怕被这个儿子威胁,失去一切。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宁弈对皇位志在必得,却从不肯轻举妄动,在很多有机会的时刻都主动放弃,那是因为他知道他不是父皇信任的儿子,他说不定时刻处于无处不在的警惕防范之下,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多无数分谨慎。

他费尽心思找到佳容,就是为了她的落日族后代身份,就是为了找到这段被皇帝深深掩藏的预言。

知道了预言,佳容自然对他便没有了用处,万万不能带在身边招来怀疑。

凤知微想通这其中关节,脸色却越来越白,她在此刻触摸到皇帝深藏不可告人的心思,却依旧没想明白——儿子已经凋零几尽,如果不能立宁弈,那天盛帝到底还在等什么?

纷乱的谜从心里掠过,她深深呼吸,心底浮起一个决然的念头。

身后宗宸并没有明白佳容说了什么,他不是很清楚落日族的奇异,他在问:“血浮屠所有成员已经收束,是否立即派往十万大山和华琼联络?”

“是了。”凤知微仰起的下颌镀着星光,薄而孤清,“我也得走了,赫连……薨了,凤知微作为他的大妃,会很容易被皇帝想起,魏知,暂时做不得了。但在走之前,我还要最后以魏知的身份,做两件事。”

她回身,神情孤凉。

竖起两指如刀:

“谏!杀!”

==

长熙十八年年末,看起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年末,普通人家准备着普通的年饭,普通官宦忙着办理普通的公务,一切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在平静的大地之上,却有一股暗涌的浪潮,似黑色的毒血,无声注入皇朝的经脉。

十二月,山北。

一家铺子的老板,指挥着伙计取下悬在门上十多年的匾额,团团脸富家翁似的老板,接过匾额,有点爱怜的吹了吹上面的灰。

“林老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歇业了?”街坊拥挤着看热闹,眼见开了十几年的老铺子就这么关门,眼神里流露不舍。

好人缘的老板呵呵的四面拱着手,“是咯,是咯,京中的侄子接我去养老,这些年承蒙大家照顾,在这里谢谢咯。”

“林老板好福气。”众人呵呵笑着,羡慕的看着那些特别精干的伙计收拾了细软,一辆马车辘辘而去,车子走出好远,还有人啧啧赞叹:“享福去了啊……”

十二月,河内。

宏伟的庄院里走出一群汉子,这么冷的天气还敞着胸,露出深深浅浅的刀疤。

当先一人潇洒的背着个包袱,大步走在人前,一群人依依不舍跟着,那人突然止步,朗然一抱拳,大声道:“兄弟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告别,后会有期!”

“二当家,你要去哪里,怎么都不肯和兄弟们说?”一群人怔怔看着他决然而去,突然一个少年飞奔过去,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我啊……”那汉子回过头,笑容温暖,抚了抚他的头,“我去干杀头卖命的买卖,可不能和你们说,好好在帮里呆着吧,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带我一起!”那少年仰着头,突然大声道。

一声出而众人应。

“带我们一起!”

“杀头卖命算什么,咱们哪天干的不是刀头舔血的活计?”

“就是,这些年不是二当家,咱们早被城南帮那群地沟老鼠给玩死,你走了,以后谁来罩咱们?”

“跟着就是,你去哪我去哪!”

“走!”

那汉子立在夕阳里,看着一群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兄弟,良久,慢慢的笑了。

“好,一起!”

山南、山北、陇南、陇西、江淮……

全天盛十三道,各州各县,都发生着这样的事,无数人默默取下铺板关闭店门,无数人背着包袱走出帮工的店面,无数人拱手和官宦府邸的管事朋友们告别,无数师爷搁下毛笔潇洒痛快辞了东家。

他们走出不同的大门,走向同样的方向,如一道道细微却执著的河流,历经丘壑,流向同一个大海。

十八年蛰伏,一朝躁动,长空里刀锋横曳,将要拖断何人咽喉?

而此时,帝京。

躁动的是天盛大地,京都依旧歌舞升平,京西神水街官宦别院聚集地,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院里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似乎正在宴客。

不时有一辆辆马车在门前停下,车中人满面春风的走下来,再被殷勤的门政管事接了进去。

虽然此间主人没有亲自迎客,但是每个来客都已经觉得很有面子——这里是魏大学士新建的别院,今日新屋落成,以乔迁之喜广邀来客。

魏知国家重臣,饱受帝宠,为人却低调谦和,并不和任何人过多交往,这也是相臣城府洁身自好的标志,不然皇帝也难免疑心他结党勾连,但不交往不代表别人不向往他的路子,如今好容易他开金口宴客,别说接到请柬的立刻驱驰而来,就是没请柬的,托关系找路子的,也巴巴的跟了来。

一时不大的宅院花厅,竟然挤得满满,各部堂各府司翰林院都有来客,原本只是堂中开十席,如今不得不临时在庭院中增加席面,还有很多人没地方坐,厚颜和熟人挤在一起。

好在魏府下人都很有素养,人多得超乎意料,他们却不意外,一应安排井井有条,也没有说等主人来开席,直接就流水般上菜上酒。

接着便听见有人笑道:“在下失礼,不曾迎得诸位佳客,先自罚三杯——”

这声一出,刚才还热锅似的堂上堂下顿时安静下来,人人扭头,便见白衫少年,持杯含笑而来。

彼时满堂梅花开得正好,红梅如火,枝干劲褐,斜斜曳于青瓦粉墙,而穿花而来的少年,似乎瘦了一些,看起来越发清逸,轻衣薄裘俱皆雪色,连发带都是素白,一头乌发流水般披在肩头,在跳跃火焰般的梅花中神容如雪,他一路持杯前行步伐轻快,拂落的梅花扑入他袖襟,盈盈。

这一幕清而艳,鲜明而肃杀,所有人突然都屏住了呼吸。

也有些大员,一霎惊艳之后便是惊讶——魏大学士竟然浑身缟素,美则美矣,却于礼不合。

也有人立即释然,少年爱俏,大学士想必也不免,这样私下会客场合穿随便一些,也没什么。

凤知微一路含笑点头过去,她看人眼神极其亲切,态度令人如沐春风,不管是不是邀请的客人,是大员还是部堂小吏,都一视同仁,等到一圈走下来,人人眼光都带上几分敬慕。

“兄弟先陪三杯。”站在阶前,她伸手一引,痛快连饮三盏,酒杯一翻,底下有人忘形叫好,满堂立即热闹起来。

凤知微带了钱彦等几个青溟在朝任职的学生下阶劝酒,这些青溟学生都是官场历练的子弟,言笑晏晏态度亲切,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不多时众人皆半醉。

“前些日子兄弟惹了点麻烦事,多亏众位大人奔走游说鼎力相助,兄弟借此机会,一并谢了。”上席凤知微又是痛快一杯。

众人都知道她是指前段时间的河内书案,其实那场案子涉及两大学士,众人也没敢说什么,但此时大学士承情,自然没人说破,都连连举杯说些“大学士逢凶化吉”的吉祥话儿。

“近些日子我常进宫,陪陛下说些话。”凤知微随意转着酒杯,闲谈般开了头。

众人都凝神听着,最近陛下身体有恙,朝会改成三日一朝,还时常不到,宫中隐约有消息说陛下今年冬旧疾复发,身子越发不好,这消息让众人心底猫抓似的,却也得不到更多消息,满朝上下,只有寥寥几位重臣可以随时见驾,魏大学士就是其中一位,众人今日来得齐全,也有几分听内幕的想法。

四面一片安静,凤知微悠悠道:“陛下和我聊起长熙十二年之前的事儿,说那时不需如此事事亲力亲为,如今年纪越大操劳越多,身子骨儿有些吃不消。”

众人都默了一默,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长熙十二年前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有人想了起来,脸色一白。

长熙十二年之前,有太子!

那时天盛帝为了锻炼太子,使他早日熟悉国务,一年中有半年是太子监国,太子带着几位兄弟掌管六部和国内大小事务,重大国务才由陛下亲裁。

陛下终于要立太子了?

众人立即都有些呼吸急促,眼光发直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却不说话,随意把玩着手中一盏玉壶。

此时众人才注意到她的酒壶和众人不同,整块青玉,雕成牡丹花形,龙脊把手,精致无伦,而光线照过来的时候,可以隐约看见把手上凸雕“楚”字。

楚,楚王府。

这想必是楚王赠给魏大学士的爱物?

官们都是很敏感的,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魏大学士提出这样一个话题,又有意无意展示了这样一件东西,其间代表的意思,立即令无数人陷入深思。

陛下既然和魏大学士深谈到这个话题,必然也暗示了心中属意人选,如果不是楚王,魏大学士一定会将所有能表现和楚王关系良好的物件都束之高阁,而不是这样公然展示两人的好交情。

也是,除了楚王,还有谁呢。

有人四面望望,发现虽然簪缨云集,但偏偏就没有那些最旗帜鲜明的楚王阵营大员,很明显,魏大学士替楚王鼓吹来了,其余人是在避嫌避开,以免被攻击为结党谋位。

“可惜七殿下不在,他往日最喜欢我府里的古月清雪茶。”凤知微又淡淡道。

众人神色又是一闪——陛下老迈,皇储择选在即,十殿下资质普通,最有竞争力的七殿下却还在南方监军,岂不说明陛下心意所在,只有楚王?

“明人不说暗话,和众位大人也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凤知微敲敲酒盏,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父,宗庙承继当务之急,如今这情形,为人臣子者绝不可明哲保身不顾国政,兄弟是要上折子的,便是陛下震怒治我妄议朝政,也顾不得了。”

众人都低头喝酒,心想你都知道陛下想立谁做太子了,上个表章不是正投陛下所好,哪来的震怒?既迎合了老主子,又讨好了新主子,只怕是首立有功,再上层楼吧?

众人眼珠子在酒盏里骨碌碌转,心里已经开始在打请立太子奏章的腹稿。

谁要是第一个上请立楚王为太子的表章,谁就可保未来几十年富贵荣华!

满堂有一瞬间的沉寂,随即又故作热闹起来,渐渐的有人开始告辞,这些人开了头,便越来越有人坐不住,以各种理由辞去。

凤知微高踞上座,含笑看着那些人揣着兴奋的神色离去,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今日出了这门,就会立即策马狂奔,奔向自己以为的荣宠终生。

这是她以魏知的影响力,做的最后一件事。

明日请立楚王为太子奏章将高高堆满陛下案头,换得疑心病第一的老皇全部的警惕和不安。

明日将有很多人被贬斥,很多人被查办,很多人被牵连,明日皇帝会惊觉到楚王阵营力量的强大,惊觉到楚王对大位急不可耐的野心,惊觉到皇权之前有人的步步紧逼,他会终于下定决心,全力出手,打击那个假想敌。

而她,将首当其冲,因为替楚王殿下鼓吹呐喊请立太子,贬出京师。

她要去向那海阔天空草黄处,将仇人鲜血遍洒。

等到再回来,已是天翻地覆另一个她。

凤知微淡淡的笑着,笑意远离眼眸,清冽的酒液晃动,倒映她一身缟素,身后的天空,被横斜的梅枝割裂。

去吧。

看今日黄金台上一席酒。

覆一怀雄心于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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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中关于佳容那段,记不得伏笔的亲们可回头看第二卷归塞北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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