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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8月31日,星期四。
楼门被关上后,一个昏黄的光源出现,一个男人拿着同样蒙着纱布的手电筒,冲托马斯做了个禁声动作,然后示意他跟自己走。托马斯跟随他走过这栋建筑布局和自己房子完全一样的小楼客厅,走进应该是管家居住的那个房间。在他进屋后,引自己进来的男人轻声说了句英语:“别开灯,别碰任何东西,请稍等。”便关上门离开了。
托马斯鼻子里满是发霉的味道,眼前一片漆黑。他知道这个房间的电灯开关多半是在靠门边的墙上,就和辛格·沙尔麻的房间一样,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不去动那个开关。他甚至猜到这个房间唯一那个不大的窗户多半是被堵死了――因为自己从那个方向既感觉不到风,也感觉不到任何光,但是他还是不会去碰那个电灯开关。他明白刚才那个男人的意思:如果他现在开灯,那么等一下有人进来时只要开门,灯光就有可能穿过客厅,透过已经烂了好多块玻璃的窗户透到楼外去。
黑暗中,他感觉到又有人出现了,这次这个人没有拿手电筒,只是慢慢地在黑暗中走进来,然后仔细地关好房门。托马斯闻到一股浓郁的烟草味。他闭上眼睛,因为他听到那个人的手已经碰到墙上的开关上。
隔着紧闭的眼皮,托马斯感觉到突然出现了强烈的光线――电灯被打开了。他没有急着睁开眼睛,只是慢慢调整眼皮好让自己的眼睛等一下不至于因为受刺激而流泪。和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流泪,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清醒,冷静,理智,富有耐心,真不亏是史秉誉亲自培养的间谍。”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用怪里怪气的中国话说到。
托马斯·莫兰特睁开已经适应了灯光的眼睛,看到一个模样有60多岁,两鬓斑白的白人男子身穿伦敦上流社会最近流行款式的旅行装,站在对面冲着自己微笑。托马斯顺便扫了眼墙上的小窗户――果然是被包装箱纸堵得严严实实。
“将军阁下,”托马斯也用正宗标准的中国话说:“真想不到,圆点传闻中潜入英国的德国情报机构大人物竟然是您本人。”
“你认识我?”对面的男人扬起了眉毛:“可我已经20年没有出席过任何公开场合,也没有照过相了啊?”
托马斯觉得这段对话真无聊,简直是蹩脚英国侦探的翻版,于是就没有回答对方的疑问,只是冲着对方微笑。
“圆点流传的消息,你对鲍迪来历的猜测,刚才小汉斯可能是在说英语的时候露了点德国口音,我身上的烟草味,”对面的老男人却显得对这种无聊的游戏充满兴趣:“还有呢?还有什么帮助你确定了我的身份?”
真烦人!托马斯·莫兰特无奈地说:“能在黑暗中不借助任何光源看清楚物体的人不多,情报界当年最有名的,具备这种能力的就是您,将军阁下。”
“原来如此!”老男人恍然大悟,继续用怪里怪气的中国话说:“不是不借助任何光,在最黑的地方,其实也会有光,只是需要用眼睛和心慢慢去体会……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他突然慢慢的,一字一顿的念起中国诗词来。
托马斯吃惊的愣住了:就在最后那次和史秉誉的单独谈话快结束时,史写给自己几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诗句,一定要自己当场背会,要求终生也不许忘。而且史还吩咐:如果有一天,不管自己在什么地方碰上也能背这几句诗词的人,那人就是史的朋友,自己可以接受对方的帮助,也可以帮助对方。
记得自己当时还问史:“这些诗句不会和别人正好也会的诗词重复吧?万一认错人了怎么办?”
史坚决地说:“不会认错的,那个最不要脸的人不会背这几首,只要那个最不要脸的还没有不要脸的剽窃,这些诗就不会有不相干的人会背。”
托马斯一边这样回忆着,一边慢慢从记忆的深处将和对方背诵的诗句配套的那一句搜索出来,然后再慢慢念出来:“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60多岁模样的将军阁下神情微微有些激动:“你现在需要我的帮助吗?史的小朋友。”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帮助了,以及这样的帮助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托马斯依旧冷静的说。他深信世界上没有多少永恒的东西,人总是会因为时间和环境的变迁而产生变化,哪怕是史本人当年最好的朋友。
将军阁下看到他冷淡的反应,愣了愣,低声说:“孩子,我是从张先生那里获得你需要帮助的信息才赶到英国来的,你知道我和孩子们这样做要冒多大的风险吗?”
“张叔叔已经退休了,从2个月前起,给我发指令的人就是北京现任的部长了。”托马斯知道这些消息对于对方来讲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于是便伤感而叹息地说到。
“这些政客算什么东西!”将军阁下激动起来,他压低嗓门说:“世界的力量平衡是靠我们这些真正懂得情报价值的专家来把控的!”
“凌驾于各国政府之上的情报间谍集团?”托马斯·莫兰特用讥讽的语气反问。
“孩子,”老将军伤感地叹息到,开始用流利的英语说到:“一个象你这样处境的间谍,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迷失自我,对一切都丧失信任。今天的德国和中国是敌人,英国人是中国的盟友,可昨天呢?可明天呢?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防止那些政客出于政治的需要将文明带向毁灭……”
“我的史伯伯当年不是为了防止把文明带向毁灭,才组建了这个高级间谍网吧?”托马斯继续用讥讽的语调说。
将军阁下愤怒地逼视着托马斯,然后逐渐地收起愤怒,微笑起来,又改用中国话说:“要让一个人说出心里话,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让他高兴。如果他还是不说实话,最好的办法之二就是……”他停下来冲托马斯做了个鬼脸,然后接着说:“办法之二就是让他愤怒。史当年也这么教导过我,孩子。”
“将军阁下,”托马斯客气地说:“张叔叔请您冒险来到英国,不是为了和我一起叙旧,一起探讨哲学或者是探讨情报学吧?”
“张一直在关注你,”将军阁下又改回到英语说:“前天下午我收到他的请求,今天下午我就领着孩子们赶到伦敦来当然不是为了和你聊天。张明白,现在能救你的人只有是我,因为那个苏秦小姐来到伦敦后费尽心机联系到的德国情报机构其实就是我。”
“是您本人,而不是您的机构?”托马斯确实是很吃惊。
“孩子,你以为你的张叔叔当初在设计这个‘送礼’计划时会让你冒风险?”将军阁下终于逮到了讥讽托马斯的机会。
托马斯不吭声,他在郁闷地想:那么,自己这么多年发回的情报当中有多少是给了北京的机构,而又有多少是给了张叔叔本人呢?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将军阁下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我们这些人在对自己国家的利益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张不会从我这里打听德国的机密,我也不会向他打听中国的。我们只是在那些关系到世界力量的平衡问题时才有交流和合作……你这样理解吧:我们都把对方当成所在国家的秘密大使,我们在妥协和交换中为自己国民的根本利益服务。”
“你们不是企图让我也成为所谓的秘密大使之一吧?”托马斯·莫兰特警惕地说。
“不,”将军飞快地答到:“至少现在还不,因为现在你对此很反感。孩子,总有一天你自己会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到时候你会主动联系我们的。我们今天帮助你是因为你是史亲自挑选的,还有张的请求。将来在你主动提出要求以前,我们绝对不会再打扰你,你就安心在圆点为北京当你的王佐吧!”
“就象浮士德和梅菲斯特?”托马斯就是忍不住地想要尖酸刻薄,尽管他明明知道这样会显得自己很幼稚。
将军这次没有接嘴,只是笑咪咪地看着托马斯。托马斯马上回过味来:将军是让自己想一想,谁是自己这个浮士德的梅菲斯特,谁又是上帝,哪里又算天堂……
房门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将军示意自己闭上眼,然后伸手去关电灯。
灯又黑了,黑暗中托马斯感觉到将军打开房门,然后有个人走进来。门又被关上,然后电灯又被打开。托马斯睁开眼,发现在将军身边站着个拿着蒙纱布手电筒的白人男子,年龄和自己相仿。这个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这是汉斯,我的大儿子。大家说英语吧,汉斯的中文很差。”将军阁下笑嘻嘻的,还带着点骄傲表情介绍到,神情一点不象情报界人士闻之色变的那个德国情报机关首脑:“刚才在花园里的是我的小儿子德里克,我二儿子弗兰克现在在地下室陪客人。”
托马斯·莫兰特现在才明白:刚才将军阁下口口声声的“孩子们”是什么意思了!他忍不住刻薄地问:
“刚才那位鲍迪先生又是你的几儿子?”
将军阁下的脸上突然出现尴尬的表情。他的大儿子汉斯依旧面无表情地,用带有点德国口音的英语说到:“他是我爸爸当年在英国风liu出的野种。”
看着将军怒视自己的大儿子,托马斯不禁在心里对这位将军发展谍报员的独特方式敬佩之极,他甚至在想:不知道这位将军在世界各地还有多少孩子?是不是都在从事间谍这门职业?
将军克制住怒火,看了看怀表:“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汉斯。”
汉斯对托马斯说:“你们那位苏秦小姐一到伦敦就想方设法和德国情报机构联系,我们按照计划,在德国驻伦敦情报机构里面挑选了一个人专门负责和苏秦联系。这个人在德国的唯一联系人是我……”
“上次和布来恩教授联系的也是汉斯,”将军咂吧了一下嘴:“可惜啊,没有把那个老家伙抓住!”
“你就是‘黑管’先生?”托马斯·莫兰特看着汉斯吃惊地说到。
“从来就没有个什么‘黑管’先生,那只是一个针对圆点下套的工具。”将军不耐烦地说:“汉斯,继续。”
汉斯显然对自己老爸的这般作风已经很了解了,他继续用不受任何影响的语调说:“这个人和苏秦上了床,还产生了感情,所以这次苏秦发现你们那位外交官画家要骗她时,逃出来后就直接找到了她的情人。我在收到这位情人的消息后就先让他俩躲起来,说伦敦的德国情报机构已经被英国佬渗透,让他们俩等我亲自来接应。”说着,汉斯从衣服里掏出一把针型匕首,和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这是那位情人的自卫武器……你带什么武器了吗?博士。”
托马斯怪不好意思地从自己怀中小心地掏出手枪,关掉保险,然后递给汉斯。这时,他发现汉斯的手上一直戴着手套,接着发现将军阁下的手上也戴着手套。将军看着拿在大儿子手里的“史密斯·威森”,满意地评价道:
“会选,这种左轮虽然杀伤力不大,可是不会卡壳,适合在本土工作的间谍使用。对于一个间谍来说,真要用枪的时候5颗子弹就足够了。”
在他做评价的时候,汉斯皱着眉头,用一种专门的纸质胶带小心地往“勃朗宁”手枪枪把上还有板机上缠绕,听见自己的父亲高度评价完托马斯的话,他抬脸看着托马斯,说:
“博士,以后还想要命的话,就不要把打开保险的左轮枪往自己身上装,想自杀还是有很多种更好选择的。”
说罢,继续低头仔细做他的工作。
将军阁下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悄声说:“别缠那么多,等一下托马斯吃起来太费事。”
托马斯听到这话,立刻想到金惠临吃信纸的场面,顿时就产生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汉斯一边干活,一边闷声说:“没办法,只有这种缠法等一下才不会把博士的指纹留在上面。博士,等一下你就抓住这个地方,使劲一拽,纸带就会都被拽下来……对,朝这个方向用力,千万注意别留下指纹……好,可以了。”
将军又看了看怀表,说:“准备好了我们就下去吧!”
关灯之前,汉斯先打开了手电筒。在昏暗的光线下,托马斯走在这奇特的父子之间,穿过黑暗的客厅,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小心地踏着楼梯台阶,托马斯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在一个山风呼啸的夜晚这样走下楼梯,去往另外一个地下室……
楼梯底部,地下室门缝里隐约可见透出的点点灯光。走在前面的汉斯回过头看了后面一眼,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地下室门口的灯光消失了,托马斯听见有人打开了门,然后将军拽着自己的胳膊将引入地下室。站在一片黑暗中,托马斯感觉到地下室里有好几个人在呼吸,身后传来关门声,稍后,汉斯冰冷的声音响起:
“可以了,开灯。”
托马斯·莫兰特急忙闭上眼,等眼睛睁开适应后,他看见将军阁下一本正经地用自己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指着自己。汉斯拿着那把针型匕首走向地下室另一边。在那边靠墙的地方,凯瑟琳·辛普森小姐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吃惊地看着自己,手里竟然还奇怪地拿着一本书。她旁边站着一个英俊的白人小伙子,小伙子的一只手放在凯瑟琳的肩膀上,此刻也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自己。看来这位就是那情人先生了,托马斯想到。
在地下室门旁,原本站在电灯开关旁的一个不到30岁的男人这时慢慢走到托马斯面前,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摇晃着身子跟随汉斯向那对男女身边走去。托马斯发现这个小伙子的体形,脸型,还有走路的姿态真的都有点象鲍迪,于是知道他应该就是弗兰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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