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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在1947年的春天,我进入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表面上我好像是在老师的宠爱和同事的羡慕中,斗志昂扬地走进课堂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想想关于此次升学,某些事情还是令人很气愤。

在老师许诺让我去上大学一个星期之后,一个下雪的清晨,我刚从学校回到寺院,那个从未在上大学的事上得到过照顾的师弟,开心地看着我。在这以前,这家伙从不理我。

不管是寺院男仆的态度,还是副司的态度看上去都有点异常,但表面却假装和平日里无异。

当天夜晚,我去了鹤川的卧室,告诉他寺院里的人都有点儿奇怪。鹤川一开始也与我一样十分疑惑。不久之后,实在的他神情便开始不安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是通过那家伙,”鹤川说出了另外一个师兄弟的名字,“我是从那家伙的嘴里得知的。当时他也去上学了,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你不在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的心怦怦直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鹤川让我发誓严格地保守这个秘密,一边观察我的表情,一边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据说,那天午后,一名穿着绯红色大衣、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女人来到寺院,要求与住持见面。副司代表住持去了大门口。那女人大骂副司,说不管怎样一定要见住持。正好此时老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看到女人的身影,便朝正门走来。女人说,大约一周之前一个下过雪后的晴朗的清晨,她与美国兵一起来金阁参观,美国兵将她推倒在地,庙里的小和尚为了巴结美国兵,用脚踩了她的腹部,当晚她便流产了,因此要求赔偿。如果寺院不赔偿,她便将鹿苑寺的不道德行为向社会公开。

老师没说什么,付过钱之后便打发她走了。老师知道我就是那天的导游,但是他却因为没有人看到我的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便决定瞒着我。老师对此事一概不予理会。

但是,寺院里的人从副司那里得知此事后,便认定是我所为。鹤川握着我的手,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他用清澈的目光凝视着我,我被他那少年般的纯真不断冲击着。

“这件事真的是你干的?”

……我直面了自己灰暗的感情。这是鹤川寻根究底的质问才使我被逼无奈直接面对的。

鹤川为何会问我这件事呢?是因为友情吗?他是否清楚这样问我,便等于将他自己真正的职责给抛弃了?他是否清楚他这样的追问,相当于彻底背叛了我呢?

我都记不清说过几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要是鹤川坚守他的职责,他便不应该这样寻根究底地追问我,而应该置之不理,只需负责将我灰暗的感情翻译成明亮的感情即可。那时,虚假将成为真实,而真实将成为虚假。要是鹤川发挥他那与生俱来的本领,将一切的阴影变成光明,将一切的黑夜变成白天,将一切的月光变成日光,将一切夜晚阴湿的苔藓变成白日里摇晃着的亮晶晶的嫩叶,那么,即使结巴,我也会忏悔这一切。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偏偏没有这样做。因此,我的灰暗的感情力量大增……

我暧昧地笑了。这是一个没有供暖的寺院的深夜,膝盖凉飕飕的。耸立着几根古朴而粗大的柱子,包围着窃窃私语的我们。

我不停地颤抖着,可能是因为太过寒冷吧。可是,第一次公然对朋友撒谎的快乐,也足够令我穿着睡衣的膝盖瑟瑟发抖了。

“不是我干的。”

“是吗?那便是那女人在撒谎了?浑蛋,连副司都深信不疑呢。”

他的正义感逐渐高涨,他热血沸腾地说道,明日他必须替我去跟老师说明。此时,老师那颗刚剃过、像极了刚煮熟的冬瓜似的脑袋浮现在我脑中,接着他那副毫无抵抗力的桃红色的脸颊也浮现在我脑中。不知为何,我忽然十分讨厌这样的印象。在鹤川将他的正义感表达出来之前,我一定得先亲自将他这种行为埋进土里。

“但是,老师会相信是我做的吗?”

“这个嘛……”鹤川的想法有点动摇了。

“无论其他人怎么在背后说三道四,老师始终保持沉默,放心吧,我感觉不需要担心。”

因此,我这样开导鹤川,说他的解释只会让大家更怀疑我。我说,只要老师相信我是清白的,其余的都无须在意。在跟鹤川说话时,我的内心感到了喜悦。这喜悦逐渐深深地扎下了根。就是“没有目击者,也没有证人”的喜悦……

其实,我并不相信只有老师觉得我是清白的。不如说正好相反。老师表面上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反倒证明了我这样的推测是正确的。

说不定老师接过那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时,就已经看透了?他可能是想从远处耐心地等着我自觉地忏悔才没有询问吧。不只是这样,还以升大学为诱饵,作为我忏悔的交换条件。如果我没有忏悔,我就无法升学,以此惩罚我的不忠实;如果我忏悔了,便等见到我确实悔改的表现后,再给予我特别的恩惠,让我升入大学。而且,更大的陷阱是老师让副司瞒着我。要是我确实是清白的,那样我便能够毫无所感、毫无察觉地生活。但是,要是我确实做了,而且我或多或少还有一些智慧的话,我就会完全模仿清白时我所度过的那些纯粹、沉默的日子。也就是,度过无须忏悔的日子。对!只要模仿就行。这是最妥当的方法。这是唯一能够证明我心思纯良的道路。老师便是暗示了我这一点。我被他拉进这个圈套中……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愤愤不平。

当然,我并不是没有辩解的余地。要是我不踩那个女人,美国兵可能会掏出手枪威胁我的生命。我无法反抗占领军,这一切的事情,都是因为受到了威胁。

不过,我透过长筒靴底面所感受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妩媚的弹力,那呻吟,那如同被挤压着的花儿绽放一般的肉感,那种诱惑的感觉,以及那时候,那女人的内心与我的内心贯通时隐晦的如闪电一样的东西……所有这些,都不是迫不得已才体会到的。迄今为止,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美好的一刹那。

老师对于我所感受到的核心是非常清楚的,那美好甜蜜的核心!

之后的一年,我仿佛变成了被困在笼中的小鸟。我的眼前不停地出现笼子的影子。我下定决心坚决不忏悔。可是,我每日都过得忐忑不安。

说来也很奇怪,当时我并没有觉得那种行为是在犯罪。反而在事后回忆时,这行为才逐渐在我的记忆中散发出光芒。不仅是在我知道女人流产之后,那样的行为就像金沙一般沉淀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那是充满罪恶的光芒。对,尽管只是微小的罪恶,但却有着明确的罪恶意识。不知不觉中,这样的意识便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如同勋章一样悬挂在我的心里。

……我面对现实,一直到参加大谷大学入学考试。之前这段时间,我除了竭尽所能揣摩老师的想法,确实别无他法。老师从未推翻过让我升学的口头承诺,不过,他也从未督促过我要我好好准备考试。不管结果如何,我多么渴望老师的一句话呀。然而老师却有意为难我,一句话不说,好像要长时间对我进行惩罚一般。我也不清楚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对抗,反正关于升学的问题,很难再探询老师的想法了。以前我与常人一样,非常尊敬,有时也以一种批判的眼光看待的老师,如今逐渐化作一只巨大的怪物,不再是个存有人性的人了。我尝试过多次,扭过脸不去看它,但它仍然无处不在,像一座奇怪的城堡耸立在那。

当时正值晚秋,老师准备接受邀请去为一位老施主的葬礼做法事,去那里大约需要坐两个小时的电车,因此老师前一天晚上便告知我们,他早上五点半便要启程。副司跟着一起去。我们因为要确保老师能准时启程,必须在四点钟起床,完成清洁工作并且准备好早餐。

在副司照顾老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起床之后便开始早课,念诵经文。

昏暗且寒冷的寺厨里,不断传来用吊桶打水的咯吱声。寺里的人都在忙着洗漱。后院的鸡鸣声响彻四方,撕破晚秋黎明前的黑暗,东方渐渐亮了起来。我们将僧衣的袖口缩紧,急忙赶往配殿的佛堂。

在黎明前的冷空气中,这间从未有人居住的和式房间,非常寒冷。烛台上的火焰在不停地摇晃。我们在三拜之后,站着叩头,随着钲声再跪坐叩头,重复做了三次。

早课念诵经文时,我总是会从那集体诵经的男声中感受到一股活力。早课的诵经声当属一天中最响亮的,足以驱散整晚的妄念,仿佛从声带里爆发出一阵阵黑色的飞沫。我自己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感觉我的声音也一样能够驱散自己身上男人的污秽。这种感觉,竟然神奇地给了我很多勇气。

我们开始“粥座”前,老师便要出发了。根据寺院的规矩,老师外出,寺院众僧全都要在正门前排好队伍送行。

天还未大亮,天空中繁星点点。在星光的照耀下,通往山门的这段石子路,明晃晃地伸展着,高大的泡树、梅树、松树的影子洒落在四处,交汇融和,铺满了整个地面。我穿的那件毛衣有个破洞,胳膊肘感受着拂晓的冷空气。

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我们默默地低着头。老师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得老师与副司的木屐在石子路上所发出的咯噔声,离我越来越远。我们一直等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才算结束。这是禅家的礼仪。

他们渐渐远去了,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他们的全部背影,只不过是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罢了。有时已经无法看到了,那是因为被树影遮住了。不久,树影对面又出现了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脚步声听起来反倒更加响亮。

我们一直没动,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门之外。对送行的人来说,这段时间太漫长了。

那时候,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冲动。想立刻讲出的重要的话语却因为结巴而无法说出,这股冲动就这样在我的喉咙里燃烧了起来。我盼望得到解脱。之前母亲曾经暗示我,叫我继承住持之位,不要说这种愿望,就连升大学的愿望,我当时都不稀罕。我盼望能够从那种对我无言的支配以及压迫下逃离出来。

那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了解坦白需要的勇气!二十年来,我选择沉默地生活,但对于坦白的价值我是明白的。难道是我莽撞了吗?为了对抗老师的无言而坚持隐瞒的我,也是因为想尝试一下“行恶是否可能”。要是我一直到最后都不忏悔,那么行恶就会成为可能,即使仅仅是微小的恶行。

可是,当我看到,老师那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在小树林里若隐若现,然后逐渐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时,我喉咙里燃烧的力量,几乎要失控。我想坦白一切。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大声告诉他那天在雪地发生的事。我想这样做,绝不是因为尊敬老师,对我来说,老师的力量仿佛一股强大的物理性的力量。

……可是,要是我坦白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犯下的小恶行便会消失。这种想法制止了我,我的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似的。这时,老师的身影离开山门,消失在黎明的天空下。

大家顿时沸腾了,吵吵嚷嚷跑进正门。我还没回过神来,鹤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醒过来了,这骨瘦如柴的丑陋肩膀又变得矜持起来。

……虽然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如前文所述,结果我还是顺利地进入了大谷大学。没有忏悔。过了几天,老师将我与鹤川叫了过去,简单地说了几句,要我们开始备考,为了让我们好好备考,免除了我们的杂务。

我就这样上了大学。不过,这也不能表示一切都结束了。老师这样的态度,还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关于继承人的问题,也没人知道他的打算,他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大谷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让我感慨的地方,也是我感到离自己的思想最近的地方,这里便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这座大学大约创建于三百年前,宽文五年筑紫观世音寺的大学寮迁移到京都的枳壳宅邸,便是这所大学的前身。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都是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道院。到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向寺院捐了钱财,占卜选定洛北乌丸头这块地,兴建校舍,创立了该大学。总面积一万二千七百坪[15],作为大学算不上很大。可是,不只是大谷派,各个宗派的青年都到这里学习佛教哲学基础知识。

古老的砖门,将电车道与学校体育场隔开,面向西边天空下那层峦叠嶂的比睿山。一进门就是一条碎石路,通向主楼前的小花园。主楼是一幢古老陈旧的二层砖房。门楼顶上,有一座青铜钟楼,虽然将它叫作钟楼却又没有钟,表盘上也没有针。于是,这座钟楼在纤细的避雷针的保护下,用它那空洞的方形窗口,裁剪下一块蔚蓝的天空。正门旁边有一棵老菩提树,枝繁叶茂,很是庄重,在阳光的照耀下现出古铜色。校舍自主楼开始一直在扩建,杂乱地联结在一起,但是,多数都是古老的木质平房。校内禁止穿鞋,每栋楼房之间都有长长的走廊联结,地面铺着破损的竹席。校方仿佛临时起意,只把竹席破损的地方进行了修补。从这栋楼房朝那栋楼房走去,脚底下的路新旧两种木色交替出现,如同各类浓淡相宜的装饰画。

我和每一个学校的新生一样,每天带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去上学,思绪翩飞。我只和鹤川一人相熟,能说上话的也只有鹤川。就连鹤川自己也感觉,照此下去,我们好像要失去跨入这个新世界的意义了。几天之后,我们两人在休假时刻意分开,各自尝试着去寻找新的朋友。可是,口吃的我没有这番勇气,随着鹤川不断交到新朋友,我开始越来越孤独。

大学预科一年级需要学习修身、国语、汉文、汉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等十个科目。从一开始逻辑课便让我觉得苦恼。有一天,课程结束后的午休时间,我带着两三个问题,去向一个我信得过的同学求教。

这位同学总是独自一人去后院花坛旁吃盒饭。这样的习惯好像成了一种仪式,其吃相也很难看,令人讨厌,所以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也不和同学来往,好像要将友谊拒之门外。

我知道他叫柏木。柏木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双颇为明显的内翻足,走起路来十分艰辛。仿佛行走在泥泞中,一只脚费了半天劲儿才从泥泞中拔出来,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每次行走,仿佛全身都在跳跃,宛如一种浮夸的舞蹈,跟常人完全不一样。

刚入学,我便留意起柏木,这并不是毫无缘由的。他的残疾令我放心。他的内翻足从最开始便意味着他和我同病相怜。

柏木坐在后院长满三叶草的空地上,打开了饭盒。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球俱乐部几乎都是没有玻璃窗的废屋,就在这个后院的对面。后院有五六株茂密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温床小木架。涂抹在温床木架上的油漆早已脱落,毛毛糙糙的,好像打卷了的干枯的假花。温床木架旁有一个两三层的盆景架,还有一堆瓦砾,一片花圃,花圃里长满了风信子和樱草。

在三叶草草地上坐着很舒服。三叶草那柔软的叶子沐浴在阳光下,布满了细小影子的草地,看上去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了。柏木坐着时和走路时不太一样,变得与常人无异。不只这样,有一种险峻的美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来。肉体残疾的人往往具有美丽的女子般无敌的魅力。残疾人与美丽的女人都是厌倦了被观看、被展示的一类人。他们一直被追着看,又以自己的存在来回观他人。能观就是赢了。吃着盒饭的柏木低着头,我觉得他已经看遍了四周的世界。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已满足。我因这个印象而感动。通过他的身影能够感受到,在春光与花丛中,我所感觉的羞耻与内疚并未出现在他身上。他心中的影像,其实就是他真实存在的人的影像。毋庸置疑,阳光无法经皮肤渗透他那结实的肌体。

虽然盒饭看上去不怎么样,他仍然吃得很认真。他的饭菜很差,不过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相比,也还行。1945年的那个年月,不依靠黑市上的粮食是无法摄取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走到他身旁。我的影子遮住了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马又低下了头,继续咀嚼着食物,发出蚕食桑叶一般单调的咀嚼声。

“不、不好意思,刚、刚刚听课有、有的地方不是很理解,我、我想请教一下。”我用标准语磕磕巴巴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既然已经升入大学,便应该使用标准语了。

“你在讲什么?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懂。”柏木忽然说道。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他舔了舔筷子,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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