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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庙说的这些话,孟彰一直听着,并未多加辩驳。只是那偶尔抬起看过来的目光……

孟庙觉得不甚自在,便问道“阿彰,可是我有哪里不对?”

孟彰摇摇头,说道“并无。”

只是他不曾料想到,他跟鬼母白氏及其麾下那一众鬼童胎灵之间若有若无的牵扯,孟庙居然一点都不知情罢了。

到底是孟椿不想让他知晓所以做了些遮掩,还是孟椿其实想要让孟庙自己发现呢?

孟彰细看眼前的孟庙一阵,又看看更前方正等待着孟庙的、属于孟庙的部曲,心里旋即就明白过来了。

孟椿不想让孟庙知晓是不可能的,若不然孟彰当日挑选的那本簿册名录里,孟庙就不会出现在孟椿这一支系里的头一页。所以,就是后面的那个原因了。

孟椿想要让孟庙自己发现。

孟庙连连看了孟彰几眼,都没发现什么,便也索性将事情放下了。他抬头往前头一望,见车队渐渐靠近城门,便对孟彰道“阿彰,我们要过城门了。”

孟彰看了前头几眼,发现城门前头的队伍移动的速度仍旧很慢,不由得生出了一个疑问。

但旋即,他看到了孟庙面上的神色。

他心头的那个疑问立时消散了。

也是,今生可不比前世,今生他出身安阳孟氏,乃是世家子,入城而已,就算是帝都洛阳,也自有他入城的通道,哪里需要他跟一群庶民挤在一处等待守城的兵卒查验?

果真,孟彰不过略等了等,就看见他们这一行车队轻易越过前头那条长长排开的队伍,自顾自地走在宽敞的道路上,直到看到前方缓慢前行的车队末尾,车队也才跟着减了速度。

孟彰稍稍偏头,看到了车队侧旁不断向后的人群。

他们面容平和,不见异色,甚至还颇有兴致地打量着车队里的纹饰,低低与旁边的同伴说话。

“这又是哪一家的?”

“你没看见刚过去的车队前头那个旗帜?‘孟’啊!孟氏。”

“孟氏?哪个孟氏?”

“这个,这个谁知道呢?”

“哪个孟氏?安阳孟氏啊!最前头挂出来的通行文书上,有安阳郡的郡城隍大印!”

“安阳孟氏,安阳孟氏?啊,是那个安阳孟氏!!”

“哪个?哪个安阳孟氏?”

“就是那个,新近出了一个麒麟子的安阳孟氏啊!就那个跟早前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所出的儿郎女郎一样,能够早一步收到太学录名信函的孟氏子所在的安阳孟氏!”

“哦,原来是那个安阳孟氏啊……等等,这个孟氏车队是刚刚从外地抵达洛阳的吧?这个时间点,难道?”

“应该错不了,就是那个孟氏子抵达洛阳了……”

“啊,真的是他到了啊……”

“听说,这个孟氏子是早夭子,夭亡时尚不足十岁。年岁这样小的郎君,先前也不曾听说过他的名声,却在夭亡进入阴世不久后就得到太学青眼呢,可见其资质……”

“到底是年岁太小了些,比起成年的郎君来,怕是少了几分姿仪……”

“虽是这样,但还是很想见一见这孟氏子啊。只可惜,刚才他在车里,一直没露面……”

“就是,还坐的是车撵,要是牛车该有多好!”

“牛车?还是那种无遮无拦的牛车?!你们想得倒是好,怎不先想想安阳和洛阳的距离?!那么长的距离,这孟氏小郎君要是真的坐牛车,还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样呢!”

“就是,人家孟氏这才是心疼自家的小郎君!你们要想见人,那也容易,这孟氏小郎君入读太学,必是要在洛阳里长住的,日后你们多往城里跑几趟,还愁见不到人?!”

“哈哈,说得倒也是……”

后头的话,孟彰就没有细听了。他的车撵已经顺利通过了城门,一路不停地往城中驶去。

孟氏的车队驶过城门之后,原本正在侧门处查验通行文书的守城官抬眼一看,果然就看见了他部下的兵卒们各自收回来的手。

见到自家长官扫过来的目光,那些兵卒手上动作都是顿了一顿,随后又恢复过来,抬头冲着自家长官笑得讨好。

守城官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也一并收回刚刚同样往某个地方发出信号的手。

连绵宏大的帝城中央,一座宫殿的小门很快打开,有人急急奔了进去。

直到走入宫殿的中央所在,那人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他一边上手快速整理身上的袍服,一边问迎出来的宫人“殿下现在可还忙着?”

宫人摇头,低声道“没有,刚才还问你来呢。”

那人才刚慢下来的脚步再一次加快“那我这就去见殿下。”

宫人也不阻拦,领着他就往月亮门里走。

一连穿过几个门户后,两人停在了一处侧殿中。

也没有让他们等太久,通传的人便回来领着他往里走。

他们行了礼后就站在堂下,不敢抬头往上看。

“你是说……安阳孟氏的孟彰到洛阳了?”上首有声音传下来。

负责探听这个消息的下仆连忙一个躬身,应道“是的。就在刚才,那孟氏子的车队入城了。”

上首的人沉默了少顷,吩咐道“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可以暂时放一放了。”

下仆听得,不敢询问缘由,只连忙躬身应声“喏。”

有人来引他出去,那下仆跟着人就退了出去。

宫殿里空下来后,端坐上首的身影才又有了动静。他将身前的笔墨一推,起身从案后走出,一路走到殿门前方才停下,怔怔抬头望天。

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将一件披风抖开给他披上。

“殿下,这里风大,还是回殿里坐着吧。”

站在殿门前的少年没有动静,仿似未闻。

宫人面色一阵发苦,却不敢深劝,只能陪着站。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殿前的少年才低低叹了一声“你很害怕?”

那宫人身体瑟缩一下,却是不敢回答。

“这本就是孤自己任性,孤不会责难你。但阿母和阿父会……你在怕他们?”

宫人瑟缩一下,却强自稳住身体,略略抬头,只是仍旧不敢直视他,目光只停在少年的下巴处。

“陛下和娘娘威严深重,奴胆子不大……”

少年不说话了,半饷后,他才道“时候不早了,该去给阿父阿母定省了,走吧。”

宫人略略躬身,等少年先行。

少年抬脚,走过高高的门槛,顺着台阶往下走。

也就是这么一会子的工夫,十多个宫人不知从哪里出来,或是提灯,或是擎伞,跟在少年身侧护持着他。

少年就领着这一众宫人,一路穿过宫门,走过宫道,来到了宫城中央稍稍偏后一些的宫殿。

宫殿上方有匾额高悬——峻阳殿。

守在峻阳殿外的宫人见得被簇拥而来的少年,俱各躬身见礼“拜见慎殿下。”

司马慎点点头,同时停下脚步,问宫人道“阿父阿母这会儿可有空闲?”

宫人面上堆满了笑容,躬身回答道“陛下和娘娘正在里头等着殿下呢!”

司马慎便往里走。

晋武帝司马檐正和皇后杨氏坐在席上,一人拿着一幅画卷细看,果真都在等着他呢。

司马慎抬脚走过宫门,往殿内走。

“儿拜见阿父、阿母。”

司马檐和杨氏各自放下手上的画卷,杨氏更亲自站起去将司马慎扶起来。

“你这孩子,说了你多少次了,你身体不好,不需要太在意那些礼节,快过来坐!”

司马慎有些无奈,却也只能笑“阿母,儿还未给你们问安呢。”

杨氏笑着安抚他“好好好,我和你阿父都知道你是来给我们问安的,我儿真是孝顺……”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司马檐使眼色。

司马檐连忙也道“安,我与你阿母都安,快过来坐,莫要在那里站着了。”

司马慎更是无奈。

只是还不等他多说些什么,旁边扶着他的杨氏手稍稍用力,当即就将他推到了司马檐身前空着的位置前。

司马檐抬手抚上司马慎的脑袋,也按住了他。

“我儿,你过来时候,还未用过膳食吧?可有饿了?”他问话是时候,目光也往旁边看。

已然很习惯的宫人鱼贯而入,将三人前面的席案清去,摆上满满当当的膳食。

杨氏也不等其他宫人服侍,自己拿着筷子象征性地给司马檐和自己夹了一筷子的菜,然后就像是被解放了似的,运筷如飞,不断地往司马慎的碗里夹菜。

不多时,司马慎的碗里就堆满了菜食。

“阿母,阿母,够了够了……”

“阿母,停下停下,好歹先让我吃去一些吧,快要堆不住了……”

司马慎满脸无奈,却也已经习惯了,不敢伸手去拦杨氏。

杨氏娴熟地将一筷子的牛肉给堆到司马慎碗里的最上方,又仔细看了两眼,确定是真的再堆不住了,她才将筷子收回来。

“行了,我儿快吃吧,莫要饿着了。”

司马慎看着碗里堆满的菜食,无奈暗叹,却只能捡起筷子慢慢往嘴里送。

他甚至不敢将碗里的菜食分给司马檐和杨氏,不然等着他的只会是更多的菜食。

司马慎脸色发苦,却仍旧乖乖地就范的小模样,看得司马檐和杨氏直乐呵。

又或者说,只要他们看见司马慎好好的,这对帝后的心情就差不了。

好容易吃完了这一顿晚食后,司马檐端着茶盏,看坐在那里苦着脸消食的长子,笑问“今日里你心情比之往常事情好了不少,可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了?”

司马慎勉强坐直身体“阿父,安阳孟彰到洛阳了。”

司马檐还没有说话,杨氏就先问了“说起这个来,我才正有事要问你呢,这安阳的孟氏子到底是哪里好了,竟然叫我儿这样惦记着?”

要说是年岁相合,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颍川庾氏这些顶尖世家里,不也能找到年岁跟阿慎相合的小郎君么?那些小郎君也一样聪颖知礼,怎地阿慎偏就看重那个都还没有见过一面的安阳孟氏子?

司马檐也在旁边点头,问道“阿慎,你说你要让他入太学,你说他应当享有跟王氏子、谢氏女一样的恩遇,我们也都答应你了,现在这孟氏子都已经从安阳来到洛阳,不日将正式入读太学,现在能跟我们说一说其中的原因了吧?”

“莫不是……”司马檐的语气平淡,但眸光却少少地冷却了些温度,“真有什么人在你耳边多话了?”

杨氏也在旁边笑看着司马慎,可那笑容,也同样少了些温度。

这一对在司马慎面前亲近软和的夫妻,也是到了这一刻,才显出了些帝后的威势来。

若是换了旁的人来,必是要噤声颤栗的,但司马慎是他们的孩子,还是备受他们宠爱心疼的长子,又怎么会真的心生畏惧?

要知道,这一对帝后,可是因为心疼次子智力只如幼童,就心疼得将整个国祚都补偿给他的父母!

他二弟司马钟智力只如幼童,能使阿父阿母心疼怜惜,他作为阿父阿母的长子,又未等长成就早早夭折,也同样是阿父阿母心疼怜惜的孩子。

甚至,比起二弟来,阿父阿母还要更疼他。

所以司马慎是不可能害怕司马檐和杨氏的。哪怕他们这一对帝后,是整个司马家国祚寿短不长的罪首,也一样。

直视着司马檐和杨氏,司马慎摇了摇头“没有谁跟我说了什么。”

司马檐和杨氏泄露的气势快速收敛。

“那……”

司马慎道“阿父阿母,我是想要他当我的辅臣。”

司马檐和杨氏对视了一眼“……辅臣?”

司马慎郑重点头“若是可以,我希望能许他九卿之位。”

“九卿?”司马檐和杨氏更觉奇异,他们张了张嘴,想问什么,但最后也没能问出来。

杨氏更是直接道“如果是我儿的意思的话,九卿也就九卿罢。”

司马檐看向杨氏,杨氏回望他“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司马慎也看了过来。

迎着长子和妻子的目光,司马檐快速摇头“不过是九卿而已,给了就给了。”

九卿之位,自来唯有坐在龙座之上的皇帝才能许出,可现在呢?

现在连个正式王位都没有的司马慎说想给,司马檐和杨氏也不如何过问,直接就点头答应下来了,就似这个九卿尊位,不过是他们库里收着的一件珍奇,想给谁也就给谁,压根就不需要多考虑的。

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等司马檐和杨氏真正答应下来时候,司马慎的心头还是止不住地翻滚阵阵复杂意味。

若不是他阿父阿母这样的“儿戏”,他司马家的江山国祚,又岂会是那样的结局?他司马家,又岂会沦为族群的百年罪人,背负上无边血债?

司马慎告辞归去以后,司马檐和杨氏陡然坐直了身体,在灯下沉默。

“阿慎这些年来,很有些不对,你到底查明因由了没有?”杨氏问。

明亮的烛火下,她一双眼眸几乎被火焰点燃了。

司马檐缓慢摇头“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杨氏怒了,手往袖袋里探,摸到了一把木荆。

司马檐只看一眼,就知道杨氏拿到了什么,他稳稳坐定,不为所动。

“就是没有结果。”他道,“我找遍了整个洛阳,查问过所有阿慎身边的人,都没有任何异样。”

杨氏压了压袖袋里的木荆“或许是什么大修高贤呢?你可有问过他们了?”

司马檐的目光在烛火里摇曳了一瞬“问过了,仍是不见异常。”

杨氏的手带着木荆从袖袋里收了回来。

她直直望着司马檐“你信他们?”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当时问话时候,看着的不只有我,还有阿父和阿祖。”司马檐道,“我们都在,再是大修高贤,也不敢诓骗我们。”

杨氏紧皱了眉头“所以?”

司马檐接过话“所以,我们想要知道答案,就只能去问阿慎。”

杨氏的目光再一次看定司马檐“可是阿慎不想说。”

如果司马慎想跟他们说的话,那么他必不会接二连三地将话题岔开,尤其是今日里,更是直接将他早先始终避而不谈的帝位传承都给拎出来转移话题了。

司马慎做到了这种程度,司马檐和杨氏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许久以后,司马檐才道“那就等阿慎想说了再说。”

因为孟彰,因为司马慎,整个洛阳都涌动着一层暗流。

这层暗流并不是那么明显,少有人能发现它的存在。孟庙就是无知无觉的那个,即便他领着孟彰一路会见过扎根在洛阳的孟氏族人,即便他还带着孟彰去拜见过孟氏的故交旧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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