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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单从语句的用词上来说,这句话无疑是不耐烦的,也是不满的,但配合着说话人的语调和声韵来听,却也是放松的、带笑的。
是以这句话乍听时候,竟又不是那么的尖锐。
门房老菘头直接放松下来,他回身作礼,唤道:“郎主。”
站在他身后的,果真就是谢远。
谢远对他一点头,便重新看向了府门前的那架马车。
老菘头手指紧揪着手袖处的布料,很有些犹疑。
郎主出来了,他原本该将孟彰小郎君才刚送来的帖子呈递上去才是。但如今这情况
他是该上呈过去,还是先暂且自己收着,等一场对峙有了结果再说
老菘头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最后一咬牙,郎主就在面前,他愁个什么劲儿!一切等郎主的意思就是了!
谢府门前的那辆马车车帘终于被拉起,露出马车中端坐的谢诚谢郎中来。
一老一青年两位谢氏郎君没有阻隔地对视着。
“我只是路过瞧见这边厢的事情,便顺道过来问一问而已。你也不是小郎君了,更已经分家立府,你府上的事情,自是你自己拿主意。”
谢诚随意说道,就像那是不需要过多判断的世情常态。
谢远不等谢诚继续说话,只听了这一句便当即笑道:“原是如此,我还道伯祖见我年青,想要代我梳理府上的事宜呢。”
“侄孙误解了伯祖用意,还请伯祖见谅。”
他话这样说着,动作也一点不拖沓,直接拱手对他一拜作谢。
谢诚不说话,只凝望他一阵,方才笑道:“不过是一桩误会,哪里值得这般正色你且忙去吧,我也该去府衙了。”
谢远再拜:“侄孙送伯祖。”
马车车帘垂落下来,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低了低身体对谢远作礼,随后便扬起马鞭,驾着马车转道往长街外而去。
谢远立在原地,看着那被马车扬起的细薄烟尘,好一会沉默。
老菘头不说话,只陪他站着。
谢远很快回过神来,他转头团团往四周看过一圈。看得那些从各方投来的目光退去大半,他方才回身往谢府里走:“回去吧。”
老菘头应了一声,跟在谢远后头上了台阶,更进了谢府。
谢府大门被直接合上了。
才刚退去的目光又一次潮涌而来。一同而来的,还有几句对谈。
“谢远方才那态度啧啧啧,果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也不怕谢郎中以及陈留谢氏族里对他不满”
“他怕什么怕他一没有违反陈留谢氏族规,二没有顶撞族中长辈,陈留谢氏族中又素来友睦,谢郎中也好,陈留谢氏族里也罢,必不会拿他怎么样他有什么好怕的!”
“说是这样说,但习惯跟人情也是不同的。万一那陈留谢氏里的老一辈老几辈因着这件事情对他留了不满呢日后都不必直言教诲,只在某些紧要时候卡一卡,就够这谢远好受的了。”
“你这话,倒也在理。道理是道理,习惯是习惯,情绪却也是情绪,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嗤。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天真的也难怪”
一声嗤笑忽然响起,竟然生生将一部分目光从谢远府邸中带出,拽落在他自己所在的方向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感受着这些目光中裹夹着的情绪,那声音的主人却一点不生气,甚至还更昂扬了几分。
“有什么好问的就那样的一个意思呗。”他随意道,“你们只见那谢诚在固执的谢远面前退让几分,却不见这中间的思量。”
那些从各处投落过来的目光所裹夹着的情绪似乎波动了一瞬。同时,还有更多的视线从各处投递过来。
“陈留谢氏的这个谢远,乃是琴道大家。不说他这个人在帝都洛阳所汇聚的力量,只说他自己”
“据传,只要谢远在琴道上再精进几分,他很有可能以琴入道。”
“琴为心音,但凡陈留谢氏族中对这谢远还有几分看顾,他们就不能太过于强势,直接要求他去做什么。”
侧旁聆听着的人中,有人明白了,有人却还陷在迷雾里。
“再有,即便撇开了这些不谈,只说那孟彰你们莫不是真以为,陈留谢氏就愿意如各家各族所想,舍弃与那孟彰联络的优势吧”
“你们就当那各家各族的动作,真就没有在陈留谢氏心里,留下一点痕迹吗”
没有人回答。
“你们倘若真都这样天真的话”
那人似乎是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
所有人其实都知道,那人最后一句说的“你们”,并不单单只有在场的这些人等,还包括了他们背后的人。
府门边上外头的阵势,如何瞒得过谢远呢不过是谢远不在意罢了。
在意介怀也没个办法,谢远也好,陈留谢氏也罢,都还没有霸道到让人连看看府门前的地界都不行的地步。
这会儿的谢远正招呼了老菘头这个门房来,询问着孟彰来送帖子时候的种种细节。
老菘头也很是认真地回答,没有放过脑海里记忆的任何一点痕迹。
待到该问的、能问的尽都问清楚以后,谢远思量一阵,对老菘头说:“这一回多劳你耗费心力了,你回去就好好地歇息两日吧,门房上的事情,就先交给其他人。”
老菘头本来想推拒这份好意的,但他目光一抬,对上谢远的眼神时候,他便下意识地躬身弯腰,作一谢礼。
“是,多谢郎主。”
谢远笑了笑,对他道:“嗯,你去吧。”
老菘头便就退下去了,整一个书房里,只剩下谢远一人。
谢远手指摩挲少顷,终于将手边的帖子拿了过来打开。
原本静静沉在一侧的松木香浮动起来。
“远郎君敬启。”
只是帖子上的一个开头,便让谢远放松下来。
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陈留谢氏族中之事,彰虽不甚了解,但也明白此事与远郎君无关。倒是远郎君己身,君乃陈留谢氏族人,陈留谢氏族中生出乱象,稍有不慎,怕是会被牵引着落入这漩涡之中。”
“君自该小心才是,莫要疏忽懈怠。”
“待日后风和景明,彰欲踏青游山,不知君可愿做伴”
淡淡的松木气在鼻尖浮动,谢远沉默少顷,忽然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帖子,起身从墙壁上取了宝琴来。
洁净的琴身倒映出谢远很有些放松的眉眼,看得更仔细些的话,甚至能在谢远的眼底找到些许笑意。
谢远低头看了这宝琴半响,笑得一笑,闭上眼睛细细察看自己那涌动的心情。
他自然搭放在琴身侧旁的两手忽然抬起落下,按定宝琴的琴弦。
琴弦受力收紧,整个宝琴的气机似乎都跟着压了下来。
下一瞬,悠远的琴音流泄而出,在这书房中徘徊缠绕。
似水云,又似朗风,或许还像是那流淌过山石的溪水,清澈明净得几若被水清洗过。
尘埃、憋闷被轻荡而去,渐渐地渐渐地没了痕迹。
向着太学而去的马车距离谢远府邸分明是越来越远的,但马车中的孟彰却在那不断传入马车中的鼎沸人声中,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琴音。
他笑了笑,也闭上眼睛。
那琴音越渐的清晰,就似孟彰正坐在抚琴之人的对面,静听着一支琴曲。
水洗过的琴音流淌过孟彰心头,带走他那为数不多的阴沉,然后便引领着孟彰的心神,去往天际,去往海岸,去往山林
待到马车停下,琴音隐去,孟彰再睁开眼来时候,他整个人的气机都是活泼而灵动的。
也不见孟彰有什么动作,他那一身气机陡然回落。活泼隐去,灵动敛去,坐在马车里的还是那个孟彰,跟平常时候并无不同。
孟彰这才走下马车,一路往童子学学舍而去。
童子学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自若平常,嬉闹的嬉闹,叙话的叙话,忙活功课的忙活功课,喧闹到让人踏实。
其实不独独是童子学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就连太学里其他的一众成年生员,也都循着日常的习惯各自行事。
只是,在这座学府里,还是有一群人,正被张学监抛出来的一件事给惊住了。
“张生你是说,”有先生直接看向上首的张学监问,“这一次的《西山宴》,我参加宴会的人选由我们一众人等来推举”
张学监点了点头:“不错。”
座中各位先生面面相觑得一阵,才有一位先生斟酌着开口道:“现下在这里坐着的,只有我等二十五人,另还有众多的同僚不在”
“他们是不是也能推举人选”
张学监再点头:“当然。”
都是太学里负责授课讲学的先生,又能缺了哪一个
座中各位先生对视一眼,心情似乎都很有些复杂,说不上来到底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又或者,两者都有
“张生,这一次的《西山宴》人选已然改由我们做出推举,那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改变”一位先生又问道。
张学监笑了一下:“确实还有。”
诸位先生齐齐看向了张学监。
张学监道:“这一次的《西山宴》,我与祭酒商量过了,数量上也打算放开了限制。”
“这意思就是说”一位先生试探着开口。
张学监还是很直接,他道:“一个可以,两个不错,三个亦行,四五个同样纳入考虑。”
下首一众先生们哪怕已经做了些心理准备,这会儿真正从张学监口中听到定论后,也还是忍不住心神动荡。
一个可以,两个不错,三个亦行,四五个同样纳入考虑
这,这果真是在“数量上也打算放开了限制”啊
如果说数量上不再做出限制,那质量上呢
不至于质量上也放开了限制吧
下首这些先生们才刚刚想到这一点,就听得上首传来张学监的声音。
“数量上可以放松限制,质量上却不能。”张学监团团看了下首一眼,提醒他们道,“如今时局纷乱,我太学可以稍作退让,但我太学仍旧是帝都洛阳的顶尖学府。”
“有些东西绝对不能让。”
“诸位先生且记下了。”
座中跪坐的一众先生齐齐站起身来,拱手对张学监一礼:“是。”
张学监心下满意,也站起身来,对各位先生一礼:“此事,就交托给诸位先生了。”
座中诸位先生再还礼:“张生放心。”
又将剩下需要处理的事情拿出来商量过后,张学监才抬手放走了各位先生。
甄先生心中惦记着事情,离开的脚步便稍慢了些。但等他走出这处院舍,就看见前方有几位同僚正凑在一起说话。
乍一看这群人都很是寻常,不见什么异样,但甄先生只瞥一眼,心中就生出了些明悟。
这一群人根本就是在等他。
甄先生原想着放慢脚步拖一拖,不过他略一思量后,到底是改变了主意。
这群人想要堵他,怎么都不可能因为甄先生的这一小动作就放弃了的。躲得过这一时,躲不了这一世,与其一直避让,倒不如主动一些。
说不得还能探得更多的信息呢。
何况这些先生们都是在太学授讲的先生,哪怕背后牵扯着某些力量,他们也还能守着太学与各方的默契,守着他们自己的风骨,在条章与规矩之内行事
既如此,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甄先生脚步不停,很自然地往前走。
似是察觉道甄先生的靠近,那几位先生停住话头,也齐齐转眼看过来。
双方先自一笑,又拱手来见礼。
“甄生这是才从张生那里出来”一位先生问道。
甄先生颌首,甚为和气:“方才想着些事情,动作就略慢了些,落在后头去了。”
“原是这样。”一位先生随口应得一句,也道,“说来我们也没比甄生你好到哪里去,都还在发愁呢。”
“是在愁《西山宴》的推举人选一事”甄先生很有些同感,他慨叹也似地道,“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苦恼啊。”
“可不是。”
又一位先生深有同感地接话,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张学监的院舍,压低了声音。
“事实上,就今日里这件事情,我很怀疑它根本就是张生自己被愁得脑袋发痛,拿捏不定,所以才想出这个主意来。将这个麻烦事推到我们身上的。”
甄先生跟其他几位先生对视得一眼,都看见各自面上明显的赞同。
真是厉害
甄先生心下不显,但这一顷刻间却实实在在闪过这样的感叹。
不过是简单的几句话而已,他们这一群与各家各族别有联络、主修经典各不相同、性情亦有差别的人,竟然就生生对彼此多了些许认同。
这不,他们之间本来还很有些生疏的氛围,现在直接就缓和下来了。
“所以,《西山宴》的这件事情,你们心里有主意了吗”
那位最先开始抱怨的先生似忽然不觉其他先生眼底隐隐的复杂,直接无比、自然无比地问。
他问完,目光往一一向着各位先生看过去。
不知是早有共识,还是达成了协作,更或是天然的默契,在那位先生发问以后,又一位先生叹着声应话。
“主意哪有这么快的方才张生才将这件事跟我们说起,现在才过去多久”
“这么一点儿时间,哪儿就有主意了呢还得回去仔细想过,才会有定论吧。”
说到这里,那位先生顿了一顿,又道:“这件事情确实为难,既要条件合适,又要有足够的学识保证不坠太学的威望”
“倘若到最后还是没有个主意的话,我也不费心了,直接从跟随我学习的一众生员中挑最出色的那个送过去就是。”
直接从跟随他学习的一众生员中挑最出色的那个送过去
各位先生对视得一眼,一时默然。
还是甄先生笑着接话,打破这种默然。
“你这样的办法倒也便利,但”甄先生摇摇头,脸色发苦,“不适合我啊。”
“我才刚在学府里开课,还看不出来那些生员中,到底哪一个才是更出色的呢。”
其他先生似乎也都想到了甄先生的难处,俱各点头:“这倒是,就这一件事情上,甄生你是要比我们为难多了。”
一位先生似是有些不忍,给甄先生出了一个主意:“既如此,不若甄生你就在学府里挑一个相熟的罢。”
这位先生很自然地看过各位转了目光来看他的先生们,又对甄先生道:“反正你才来学府没多久,在这学府里你熟悉的没几个,这不正好省事了吗”
甄先生沉默,似真的是在仔细思考。
但其实在同时,他还更仔细地分辨着各位先生投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的意味。
他亦清楚,即便这一众先生提出的办法,都是惯常的手段,任谁来都说不出什么问题来,这一众先生亦同样是在探寻。
探寻
安阳孟氏的那位麒麟子,尚且年少的孟彰,在早先时候很是搅弄出一番风云、立在漩涡中心的小郎君,是不是对《西山宴》存了一分心思。
这最后的答案或许无关乎大局。
毕竟孟彰这段时日以来的态度,可谓是几乎没有任何的遮掩。
谁都能看得明白,谁也不能误解。
可它必然会影响他们背后的家族的某些动作。
但很显然,他们想要的答案,甄先生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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