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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重新往地表的一侧倾斜的时候,船与水已接近了连绵群山的尽头。日光依旧不断地蒸晒大地,但若有若无的、可以看到从世界另一头传来的云气,逐渐遮蔽了阳光。
群山的边缘是一片被野火烧过的土地,广漠的土地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些乌黑的余烬缓缓地、直直地飘向天上,接近了圆圆的太阳。
久锁船中的年轻人望见那道烟气,才意识到死或生号已经脱离了平流风层,重新迫近了地表。他们平凡无奇地跨过了正午的群山。
那时候,离载弍的解体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有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也说不定有一年或更久。只剩下一个人后,他再也没有尝试记录时间了。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把自己所有记忆里的事情全部记录在玻璃书上。
落日城语写完,就用齿轮人语写,齿轮人语写完,就用琼丘语写,琼丘语写完,还可以换成汉语。写到汉语的时候,他终于看到广阔无垠的大地尽处出现了一点粼粼的波光。那是太阳洒在水面上的反射。
年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河岸、清露、螺泥还有曾经的许多的伙伴们。
“可能是要到了!要到了!”
这个念头像是某种魔咒。他怀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焦急,从玻璃书的海洋里匆忙地走出来。
但走过镜子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颓废的姿态,于是急急忙忙地梳理剃须剪发,接着洗浴。洗浴完了,他就打开了衣柜。柜子里没多少东西,他把几件琼丘式样的衣服急忙地穿在自己的身上,接着披上狮皮的外套。
面对狮皮,他才想起那个被他搁置在一旁的新生的齿轮人。他匆匆地来到外部观察总室。阳光眩目地洒入室内,他看到那个齿轮人在安安静静地读玻璃书。
门响的声音引起他的回顾,它吃惊地望向这个他有好感的长辈,小心翼翼地放下书本,然后躲到望远镜里面去了。
顾川走到望远镜的旁边,失笑问它:
“你别害怕,我又不打你。”
“我、我不怕你打我。”
齿轮人磕磕绊绊地说道:
“我怕你又大声吼叫,那声音、听得我好难过。”那眼神,更叫他害怕。因为害怕,它一直没敢走出外部观察总室,只靠着小齿轮机送洗油来活。
年轻人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说:
“没事的,我不会再吼了。你出来吧。”
它乖乖地出来了,方方正正的脑袋,全然裸露的齿轮、转轴和线路。用齿轮人的知识来说,它还没有成年,因此没有授皮。
顾川问它:
“你叫什么?”
“载后面是极,所以我叫极远。”
极远说这话时一点不磕绊,这是载弍给它取的。
“载弍有和你说,你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他因为顾川愿意和他讲话,格外高兴了,他大声道:
“载弍说我要多读书,多和人讲话!”
“这不错。”顾川点了点头,又说,“那载弍有和你讲过之后该怎么做吗?”
极远说:
“完成问题!”
尽管载弍没来得及和他说是什么问题。
年轻人微笑了:
“我知道,这是齿轮人的远大的目标。不过我问的是……近时的目标,譬如说把这里的玻璃书读完后,你要做什么呢?或者在读书的同时,你就不做别的事情了吗?”
极远面对那肉做的人,张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他为这个问题感到不安。
而苍老的年轻人则自顾自地走到了窗边,在这船头遥遥看望太阳落下的余晖。从这里看,太阳已经在更远处的山头了。被山围在中间的原野上散布着成百上千个小的水泊。每一个水泊都像是绿黄色的天空里湛蓝的星。
江势浩大,涨起浪潮,淹没了好几个水泊与水泊之间的土地。孤零零的树木站在水泊的边上,好像即将触及蓝天。
“我,我还没有想过!”
极远大声地说话,听起来竟有一些自豪。
顾川转过头来,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齿轮人。他说:
“那就先跟着我一段时间吧,怎么样?”
它点了点头,然后期待又大声地问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顾川顿了顿,讲:
“准备一下行礼,我们要降落了。”
极远匆匆地忙碌起来。在年轻人的指示下,它将自己要读的玻璃书收集在一个大的箱子里,然后给箱子装上了两个背带。而小齿轮机则给他准备了三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油瓶,顾川教它做了一条装瓶子的腰带。
接着,年轻人端详了它的面貌许久,说:
“你这面貌会吓到别人的。”
它急促地问道:
“那该怎么做呀?”
年轻人转身到仓库里翻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合适于极远的衣服。那是他最早穿在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载弍修补好了。他给它戴上帽子,穿上上衣和裤子又披上外套,把它打扮得严严实实的。
极远不像载弍,它还没有学到人类的笑,不过身上齿轮的转动证明了它的心既紧张而愉快。
等到年轻人说他再睡一觉就要出发时,它就突然感到惶恐不安、焦躁到一本玻璃书也读不下去了。每一份每一秒的过去,都叫它不能安宁。
小齿轮机对它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它听懂似的恼怒起来,追着小齿轮机要打架。两个小家伙闹了半天,船头的门忽然开放。
装备整齐的顾川望着两个跑来跑去的小家伙,说:
“该走啦!”
这时,极远的兴奋与不安就都消失了。它站在原地,以一种儿童特有的纯粹应和道:
“嗯!要走了!”
梦生把船排到水的最边缘,死或生号的侧门开放伸出楼梯通往泥泞的地表。一个旧的人,一个新的齿轮人,一个没多少智慧的傻傻的小齿轮机,一起踏上了这片河边的土地。接着,梦生带着船再度起飞,缓缓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沉稳的人走在前头,而极远背着巨大的箱子,走在他的身后,虎头虎脑地看着周围曼妙美丽的土地。
水声浩荡,幽蓝的巨流就在阳光的底下粼粼波动。大河涨起的潮水不时淹过年轻人脚底的木屐,一片清凉。
他愣愣地望着广阔的水面,望着水那一头原始绵延的群山,还有水上粼粼的波光。这是一片天然质朴的大海,而他是从海外归来的河川。
日光沿着大河一片金黄。在河边草莽间成长的金穗像是洒在地里的阳光,而野生的红花则在阳光里如火焰般发亮。
一行行轻捷的鸟儿不声不响地掠过平静的湖面,拖起一道道正在消逝的波痕。而水中悠然的行云便会因此散失,随波掠到河岸。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放纵尽情地倾听这一切水声、风声与草声,仿佛自己已经远离了一切的冒险与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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