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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夜晚,郊野漫步,无刀枪剑戟叨扰,唯明月、清风、佳偶作伴,不知何等轻松惬意,衔叶而啸,其声清震。
“沉夕哥,慢些,头疾才刚有起色,身上剑伤还没好,山上风大,莫着凉了……”阑珊在越风身后追着,一边作为主治大夫唠叨,一边作为未婚妻要给他添衣袍。
“副帮主还有这才艺?”仇香主随他俩一同出游,看越风能衔叶而歌实在震惊。
“只给我吹。”明明阑珊没这样说话,仇伟眼前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另一个女子的旷世容颜,那个名叫扶澜倾城的妖女,大概只有她会这么回眸一笑作答吧。
想西施西施就到,仇伟揉揉眼睛,发现不远处竟真站着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身材修长,素手皓腕,伫立林间,望月怀远,荷衣蕙带绝纤尘。然而亥时将近的现在,她明明不该在此出现。所以,是自己思念过甚,产生错觉?才要再揉,便听身边阑珊赞叹:“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我就想起这句诗来。”
“她应是在等林阡,却不知为何,穿这样亮的颜色……这好像是,嫁衣?”越风驻足,不再靠近,仇伟经他提醒方才注意到,原来她穿的并不是上次见到的衣色?却是才看过她一面,就觉得很多颜色都带绿意,连她此刻穿的是红都没意识到……
上次他在古刹见到她时,还当着林阡面与她缠斗:“我只知道,你是敌人!”没想到才走过一片枣林,他便被她驯服成了裙下之臣,晕头转向,神魂颠倒。
所以越风阑珊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打扰,他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暴露给她:“倾城姑娘,你怎会在此出现?”
“错了,现在不是姑娘了,是夫人。”暌违几日,依旧是巧笑倩兮、顾盼生姿,仿佛水墨自然滋生出的画中物,黑白世界里一帧明显的亮色,于是在喧中觉其仙、寂中感其妖……燕落秋,当越风和阑珊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时,也不得不叹,这世间这一刻所有的光线好像都绕去她身后了。
“谢夫人,怎会一身红衣,出现在我军营外?”越风提醒。
“在等我夫君来,可是,他好像被什么绊住,竟好像要失约了。”燕落秋面带惆怅,忽而捂着心口,表情略有不适。
“应该是被盟主的河东狮吼绊住……”仇伟猜时,已经默认她夫君是林阡。
阑珊毕竟神医,察言观色便知她不支,急忙上前:“谢夫人,伤势不轻吧。”到她身边,稍一把脉:“和沉夕哥一样,十天半月都最好不要动武。”
“盟王应该不会来了。谢夫人,时候不早,我们送你回去?”越风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显然在送这尊大神赶紧走,大局初定,不能给林阡埋任何后患。
“等等……等片刻,我先给她把伤口重新处理了。”阑珊医者仁心,见不得她衣上殷红。
阑珊帮燕落秋上药裹伤,越风和仇伟各自回避,约莫过去一炷香时间,林阡都始终不曾赴约,阑珊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不免也轻叹一声:“多情总被无情伤……”正待站起,突然脑后生风,数道白光急闪,全朝她头顶落。
但比那些白光更快,是面前身后一弦一鞭,在阑珊尚未缓过神的时候,便将那一众偷袭的刀剑尽数排宕,缓得一缓她已被藏护在越风衣袍后。
交睫间林子里便多出十七八个武士来,围住他们的同时武器雪亮,眼神凶残杀气澎湃,应当都是高手,要将他三人置于死地——
是的,只是要将他三人置于死地,仇伟不算,仇伟正是那十七八个武士的首领,此刻他手上战刀俨然在滴血。
阑珊一惊,见越风手上依稀血迹,担心不已:“沉夕哥……”“我没事。”越风淡定说,握鞭的手却明显不稳。一旁,燕落秋确实也很虚弱,才打退四人便上气不接下气。
“他俩都伤重不能动武,我等奋力围攻,足以抓住他们送给庄主立功。谢夫人披麻戴孝期间,一身嫁衣出现在宋营,不论是同谁私会,都一定能祸乱五岳!”仇伟应是这群人的主帅,发号施令完,略带不舍地望了燕落秋一眼,“尽量留她活口。”
这群人,这群细作,这群控弦庄的细作……
“为何降金?是因为我?”越风低声肃然。
仇伟脸上的正气渐渐脱去,一寸寸袭上奸险和艰辛:“是,是在河东会师之后,听你说你要回小秦淮的第一刻起。”
“不对,是从我离开小秦淮、抛弃赏心寨的第一刻起吧。仇伟,我替你说,赏心寨在我之前,香主名叫贺敢,我轻易接过这他死后悬空的位置,却因为一己之私就弃如敝履,你对我不忿,怕早已有之。”越风似乎有些知情。
“贺大侠为人刚正,军纪严明,爱护后辈。他对我有一饭之恩,是我仇伟的指路明灯、恩同再造……”原来,仇伟是贺敢当年在黄天荡烧的冷灶。
“那又如何,他做了叛徒,做了奸细,助金人暗杀了白老帮主,是整个小秦淮的不共戴天!”越风义正言辞喝断。
“他,杀了白老帮主,为何,为何偏偏是他……唉,李帮主将他处决之后,我确实有许多日子都在恍惚前路……那时候,所幸还有南龙将军能拉住我,快十年了,我,我总算被他拉住了抗金的念头。”仇伟声音颤抖,浊泪盈眶,“可是,那又怎样?南龙将军矢志抗金,一生忠义,好不容易开禧北伐,还不是落得个被自己人坑杀的下场?!真失望,真失望,贺大侠之所以叛变投敌,也一定是看多了南宋无望吧,我的志向,今生怕也无法实现了……”
越风冷冷打断:“需要靠别人拉住的志向,也配称志向?”
“死到临头还嘴硬!”仇伟脸色一沉,瞪着越风时饱含怨毒,他的降金,恐怕是志向的迷失动摇和对越风的私人愤恨一同促成。
越风临危不惧,笑:“你可知道,你手下这帮杂碎,早就已经露馅?为了这场决战能胜,这些天我白喝了多少米醋。”
“难怪你们使出‘反间’之计,好在我临阵发现有异,及时告知庄主,方才挽回败局。”仇伟以为自己后期及时禀报才帮金军扳平,却不知完颜永琏早就发现也早就想要放弃他们,“就算发现米醋,又如何?你们找得出细作具体是谁?盟王他向来主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战斗才休,军心初定百废待兴如何肃清?倒是给了我机会,带着这战功归向控弦庄。”眼神一厉:“杀了这几个不能动武的病弱!”
倏忽却有一道罡风掠过,同时传来一个熟悉声音:“他们不能动武,我总可以!”话声未落,从天而降一剑,横在他三人之侧相护,缓得一缓,数十火把往这里包围过来,人声鼎沸,树林骤亮。
“盟……盟主……”仇伟大惊,怎想到凤箫吟这悍妇居然支持还陪同她夫君到此密会佳人?!
更想不到林阡居然在河东狮吼的镇压下还屡屡顽抗、坚持一次次赴燕落秋的约……
此刻他饮恨刀还在鞘中,却已教仇伟不寒而栗。
“仇伟,你倒是很了解我,不会军心初定百废待兴就肃清。不错,战斗才休,找不出细作。难料具体是谁,一网成擒就是。”林阡步步走近,仇伟当即后退,“至于给了你机会……我确实给过你机会。”
仇伟和燕落秋皆是一怔,他二人同时想起,旋渊阵里林阡讲的那个雷峰塔的故事,“我总想,那塔居然能被推倒,未必是青蛇法力变得高强,一定是塔自己建得不好,风吹雨淋,经年累月便站不稳。”原来,林阡说的故事和仇伟那动摇不定的志向有关,林阡在那时候,甚至更早,便发现了。
也难怪寒棺之中,林阡低声带着几分燕落秋看不懂的惆怅:“我的计谋,应该已经完成了吧……”计成,为何还惆怅?因为他知道他的反间计成功了,却失望他的提点终究没能拉回仇伟,祝孟尝大呼小叫说主公不在是子时以后,子时左右装醉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仇伟。
“唉,造化弄人,今时今日,我和小阡结为夫妇,你却成了他的敌人……”燕落秋想彻之时,也难免扼腕叹息。
仇伟惶恐不已:“何,何时意识到我……”
“从冷月潭回来之后。”林阡如实说。
仇伟一震,冷月潭,那是林阡才到河东的第三日;燕落秋一笑,想到那夜潭边她给林阡解毒。
“我被束乾坤和楚风月围攻,不慎困在了冷月潭一夜,清晨回来的路上我怀疑过,那会否是金人的调虎离山、趁这一夜的空子去招安赵西风。好在,我担心的没有发生,却发生了另一件我不想看到的事。”林阡说。
当时他看到那战报就蹙眉——“就在昨晚,柳林的三当家,竟和薛焕结拜成了兄弟。”对于旁人来说,薛焕此举是“多此一举”,暴露出了完颜永琏的平反是“虚与委蛇”,还使盟军在后来的谈判时多了“池水不清”的筹码。
但对于林阡来说,薛焕此举棘手之至,一是对万演先下一城,赢得太大,害盟军后患太多,二是太不巧,不巧得很,金人们完美地避开了四五当家,清晰明了地第一个就挑选三当家下手,而且一击即中、快得离谱:“金军似乎非常清楚四五当家对我的投诚和示好,但知道的人,尤其是知道我派真刚找五当家私谈的,那时能有几个?不过是我到河东第一日、帐中寥寥数人而已。我才看见那战报,便觉察出我身边可能有内奸,越风、孟尝、你,哪怕中途退出的百灵鸟、殷香主,中途进入送药的叶神医,我全都列入了考量又一一排除,我心存侥幸或许是五当家自己说漏。直到第七日,谢夫人兵符乱柳林,我才把目光锁定在你一人身上。”
“不是谢夫人,是落落,落落。”燕落秋急忙提醒,明眸善睐,柔情绰态,“那一战,你闻知柳林的无辜被殃及,想都不想,就派了不少盟军去救五岳,其中就有一路是仇香主。”
吟儿也记得,那天除了仇伟之外,还有一路沈宣如的兵马,本来是去和赵西风交涉钱粮的,却在回来的路上就被林阡调去柳林救局,当时吟儿还笑说,“两路救兵,稳得很了。”
“一路小秦淮,一路沈庄兵马,分明后者离得更近,到场更早、更快,为何是小秦淮兵马当先遭到打击,损失惨重?太可疑。”林阡叹道,“但我去柳林安抚伤病,见你拼死杀敌、也受了伤,如何敢疑?纵然如此,你最可疑,尽管疑人不用,却又不得不用。”
吟儿懂,这是林阡的硬伤,由于沈庄兵马是临时调动、控弦庄来不及知情,竟使林阡意外发现了仇伟的嫌疑最大,但哪怕证据全罗列在林阡面前了,他也不敢妄断任何一个战士的忠奸。
“你当然不得不利用我,接踵而至的星火湾之战,你要亲身去救海逐浪夫妇,但越风头疾发作不能上阵,你必须利用我,否则盟军谁守?”仇伟冷笑,他记得那天林阡离开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说:“这一战,拜托了。”就那一拍,竟让他挺直腰杆,纠结着矛盾着还真就为盟军守了片刻。
“是用,不是利用。”林阡摇头,苦叹,“战前,我还只是觉得你最有嫌疑,战后,我却有了五成以上把握。因为我去星火湾之时,越风病情一直对外隐瞒,你和殷柔打赵西风绰绰有余,对于金军来说,夜半盟军并不危殆。但薛焕和万演紧接着就从柳林来打盟军,接近天明时帮赵西风杀了个回马枪,明摆着是因为确信后方空虚、才胆敢远程奔袭。”
“盟王不愧细作出身。”仇伟不得不服林阡洞察,那晚他击退赵西风之后,确实后悔错失战机,于是借着向越风禀捷报的机会,靠近过越风的帅帐,判断出越风不敢见人是因为头疾,便立即飞鸽传书给金军。
“然而毕竟只是五成。我从百灵鸟那里调查过你的底细,再联系你数次战斗中的表现,觉得你身先士卒不完全是假,即使真的叛变投敌,或也只是遭人利用,误入歧途,完全可以拉得回来。”林阡略带痛心地回忆。
“原来那时就已天罗地网?”仇伟心虚地笑起来。
燕落秋想起在寒棺时自己猜测说“那时起,你心里就有了反间计的雏形?不然也不会将那几个细作留着。”不,那时并没有反间计的雏形,留着只是为了感化和控制,燕落秋笑着反驳:“那是感化的天罗地网吧……”
“那天清晨我从星火湾回来,立即就将你带着一起去了古刹。当时,我硬是将你带在身边,正是为了进一步将你观察。”林阡说时,吟儿脸上一红,当时,她还把仇香主看成她的拥趸监视林阡……
表面上看,林阡是被海上升明月的飞刀引路、去窥探谢清发何许人也,实际,是林阡在掂量仇伟仇伟也想活跃在林阡近身。不过,在林阡心里,原本不过几个时辰的事,没想到后来却陷入枣林迷路了将近一天。
燕落秋现在再回忆林阡在从枣林到旋渊阵那一路对仇伟的舍生忘死,暗叹了一声,傻小子,装了一路糊涂,却还是做了一路主公,心念一动:“难怪旋渊阵的第一关,他不肯说真话,原来心里当真有秘密。”
“我在旋渊阵听到你说的雷峰塔,其实心里有过疑惑,不知你到底有无觉察……后来看你不露声色,才兀自放下心来。”仇伟说。旋渊阵在最后一关忽然失效差点带走燕落秋,很明显也是因为仇伟当时心不诚,装出来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放心的同时,其实也动心过?动心过,留在我抗金联盟,不再给金人效力。”吟儿这时才发问。
不用回答,当然动心过,否则南山事件发生之前,完颜永琏怎会不知道燕落秋的重要性,不知道林阡和燕落秋暗通款曲?燕落秋当着仇伟的面对林阡表白过多少次?
然而仇伟这个完颜永琏最重要的消息源,真就在林阡危机四伏、捉襟见肘之时,还被林阡牢牢控制在手心里了!枣林里的仇伟,分明已经被燕落秋和林阡分别从不同层面驯服……
“然而你,终究没有珍惜这机会。”林阡面带遗憾,机会当然只给一次,“前日,我调遣五个高手去冥狱,明明是私下的事,金军却很快知情,及时对盟军发起总攻,战报里,你和殷柔遭到楚风月强袭,殷柔身受重伤,你却下落不明,最终,又保了一条性命回营。”他脸色渐渐变得凶狠,“引起我军那般大的伤亡,你显然没被拉回来,也断断是不能再留。”
“是楚风月,她派人来找我问话时,刚好被殷柔撞见,金人要将她灭口,我,我便……”仇伟噙泪。
林阡原本已经将仇伟控制住,奈何那楚风月强行重创殷柔,令仇伟不得不又一次叛变……不得不?不,越风说得对,需要靠人拉住的,永远都不坚定:“你那时有更好的选择,可你怯懦、放弃了。战时你失踪过,战后殷柔昏迷不醒、性命之忧,你才回来,我有理由作出推测:她经历之事与你有关,她的生死对你有影响。你因她成鬼,必也因她有心魔。”
吟儿此刻回忆冥狱中燕平生出现、水阵四起、万箭齐发之时,方知为何林阡罕见地情绪失控,那时候的盟军,真的在粉碎边缘,连勉强可用的仇伟都是金人的奸细!吟儿现在想起的时候都魂悸魄动!好在,终究合力度过去了,度过了这一场场足以致命的灾劫……
“所以,你决心利用我反间时,最重要的一环便是,骗我说殷柔要醒,骗我方寸大乱、不辨情报真假,将我心情全都拿捏……我是怎样的糊涂,战时得知你用细作反间,却完全不知那细作正是我。”仇伟一瞬全都明白了,如何不惊骇、战栗,“还有,今夜包括扶澜倾城出现于此,包括越风和我同行,也全都是你事先策划……”
“不错,随着殷柔伤势大好、将醒未醒,你必然想着要自保离开。你若走了,谁来帮我抓你麾下?”正是他林阡,给越陷越深的仇伟策划了这一票大的。
林阡在寒棺里便同燕落秋说好,请她帮忙和越风一起当鱼饵,将包括厨子和仇伟的所有细作都一网打尽。战后了,是该还盟军一个清净。
“单是越风一个,未必令你上钩。”燕落秋笑靥如花,走到林阡身边,目光只在他一人,“舍不得落落,套不住狼。”
垂钓之夜,衔叶为部署,会面是放饵,包扎即候鱼,敌出则收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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