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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仆散揆渡淮以来,短短数日之内,连克颍口、安丰、霍丘,兵临庐江、含山、和州,锋芒正劲,直趋长江。千里州邑,混然一区,烟火相望,无有扞蔽,胡尘猝起,星飞云散。
南宋官军之中,虽有何、姚那般只知占星卜卦或未战先怯的庸才,亦有田琳、厉仲方等等一旦接防就拒敌于千里之外的骁将。前者早在今年六月便与小秦淮联手夺取过寿春,近日与李君前二度合作、戍守庐江,立竿见影地制止了仆散揆所率金军的摧枯拉朽;后者不仅是绍熙年间的武举第一人,更还运筹帷幄、多谋善断,虽说林阡才在含山与他熟悉了半日,便觉得手里的刀一下从普通变成了饮恨。如此,既驾驭到神兵,又修复了情报网,仆散揆之于他的优势便一去不复返,宋军也总算在江北站稳了脚跟。
接下来一触即发的和州之战,怎么看都空前的举足轻重:作为江淮水陆之要冲,和州左控昭关,右挟长江,天门峙其南,濠滁环于北,东与建康相望,西与含山接壤,地位本就是重中之重;更何况受到前面这一系列战事影响,下一战无论何处都是金宋双方皆急需、渴求——宋军卯足了劲要还击、雪耻,金军鼓足了气要追歼、决胜。因此,不管林阡或仆散揆,都势必倾尽全力。
生死存亡关头,军队也好,民众也好,都不可能完全以小秦淮马首是瞻,林阡自然是非得去拜会那位建康府知府兼沿江制置使叶适不可,本想着等战事轻缓些、见缝插针连夜去后方,谁想他竟带病亲赴前线,实在是出乎林阡意料。
“你忘了吗,文暄师兄的抗金之念,都是受这位叶老伯言传身教的。”吟儿说,她不意外。
“别叫叶老伯,叫叶大人……”林阡赶紧提醒她别再自来熟,比如像对程凌霄一样见个面就拜了师……
他俩一路与因伤退居二线的十当家谢峰一并前往叶适伯侄所在,沿途所见都是流徙的淮民惶惶无所归宿。
“恨只恨朝廷一向主和派居多,数十年来疏于边防建设。在仓促决定北伐之前,千里边疆都毫无守备。”谢峰叹息。九年前,吟儿给这个沉默寡言的十当家起了个外号叫“不言谢”,他如今看到这些颠沛流离也禁不住心中愤慨。
“是啊。两淮一旦被金军入侵,仅仅是楚州、盱眙、安丰、庐州等郡县,可能就有二三十万户人家,慌乱逃奔、渡江求活。”林阡说,这些民众是他要见叶适的最大缘由:宋军在抵抗金军的同时一个最艰巨的任务就是确保民众性命无虞,然而,民众理应还要有人在长江南岸收容、安抚。
步步靠近北岸,淮民正比平时稍微有序地渡江,见状林阡等人都觉心安。林阡心忖,会面之处在这里,说明叶适和他想得一样。又想,只要官军义军一心一念,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
远远便看到叶文暄长身鹤立,在一干官将里显得卓尔不群。今年三月林阡和他稻香村一别,后来只在掀天匿地阵中神交,至今已有七个多月没见,期间林阡辗转了大半个金国,叶文暄也同样参与了开禧北伐。
然而,叶文暄却在宿州之战目睹了当地官军对义军首领南龙的妒恨射杀,没制止得了郭氏军阀的刚愎自用、断送战机、任由他们为求自保出卖了前去救他们命的副将田俊迈……险些对“聚合官军和义军”这一任务失去信心的他,所幸后来在灵壁遇到了毕再遇,终于拨云见日、重整旗鼓,那一战,他协助毕再遇成功击退了金军,也促成了官军义军的一体。
从那一战开始,叶文暄夫妇便一直奔走于两淮,致力于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共融。成效显著。不得不说两淮地区的官军虽然也有混吃等死的,但对义军的态度从来都是欢迎、热情、甚至听令,东线的官军义军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像西线那般波云诡谲、中线那般陌生隔阂。
“盟王,盟主……”身材高挑的冷飘零,也和叶文暄一样令人很好辨认,她不经意间一回头,恰好看到林阡吟儿一行三人,当即就飞身下船来迎他们。
叶文暄一喜转头,虽然没离开他身旁老者,一颗心也眼看着是飞过来了。船头老者本来还在说话,叶文暄低头说了几句,得他允许便立刻下来。文暄后面还跟了好些官将,他们一脸小弟痴迷状,明显是对林阡久仰大名。
“唉,原本可以凭楚州之战成为两淮民众之信,谁料走火入魔,功名毁于一旦,实在可惜可叹。”那老者转身来,在船上与林阡遥遥相见,只是轻轻向他点了点头,态度并不傲慢,语气却带着苛责,正是水心先生叶适了。
“叶大人。”林阡当即向他见礼,吟儿一愣,嘀咕:“就知道和朱熹打对台的人不会有好脾气……”
“他没说错啊……”林阡赶紧按住吟儿头,吟儿一脸堆笑:“叶老……”
林阡知道,这老学者说得一点都没错,但凡自己在两淮民众心里有一点威信,哪怕及得上三成像骁将们对他这样,此刻淮民也不至于慌不迭地渡江而逃,而他只能任由着、确保着、迁就着他们逃,这五天来有些时候连胜仗都宁可舍弃了不打。
“据说毕再遇、赵淳和你一样的战法,宁可固守楚州、襄阳、和州,实行坚壁清野,却是弃了清河、自焚樊城、一时难返。如此一来,我军其实已经离第一道防线极远。”叶适似乎不满这种弃地保兵?
吟儿当即不伪装,直接回应他:“叶老,地与人,谁重要?”
“自古立国,未尝不有以处之也,无以处之,则地为弃地而国谁与共守?”叶适问,一直弃,一直弃,弃到无时,何处为国?而那时,人又何在,守何地。
吟儿还没缓过神来,林阡已经明白他说什么,轻声回答却坚定:“叶大人,楚州、襄阳、和州,既然坚壁清野,便必死战不退,第二道防线,是毕、赵两位将军和林阡的极限。”
“但愿你记得今晚这军令状了。”叶适这才露出笑容来。
“叶大人……”林阡这才知道,叶适原来是在试探自己的决心?苦了吟儿,听不懂,现在还气呼呼的。
“我理解你这些天的做法,因为走火入魔过,只能故意避开民众,逢大战就把他们先行疏散。”叶适继续指教,“但你若想守住第二道防线,单凭李君前、田琳、厉仲方等人随你战斗,指望着我在江南给你收容难民,却是远远不够的。”
“叶老,您想怎么打这场战呢?”吟儿生气地问。
“建立‘以江北守江,兵民共守’防御体系。”叶文暄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她不禁一愣:“文暄师兄……”才发现叶适身边有人已经拟定了大方略?转过头来,望着叶文暄。
“民众同样不退,在江北与军队共拒外敌。”叶适也看着林阡、如是说。
林阡心念一动:“不可。”
“眼前民众,惶惶不安,如何可以留在江北送死?”吟儿也对叶文暄摇头,“这方略听上去好,不切实际。”
“不错,今日虽然岸步有寨、江流有船,鹿角、暗樯数重并设,沟堑深阔,不可越逾,可是人心已摇,唯能奔迸求渡,腾突纷扰,贻乱江南。”叶适也承认,人心动摇危害最大,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的防御措施做得再好都没有用,但,解决人心动摇的问题不该是将他们完全拆开送走——林阡只可以对江淮四大帮会那样、因为当时四大帮会的矛盾已经难以调和,而民众和军队之间却不一样,他们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人心完全可以拯救,不该拆,更该合——
“惶惶不安,那只是今时所见的民众,心无所倚,手无缚鸡之力,当然不安;若然心有所恃,便能依山据水,自相保聚。”
“叶大人的意思是,安定人心,振奋士气,给予信心胆量,激发民众自保……”林阡叹了口气。军民互融固然好,军队不必腾出手来保护他们渡江,反而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源源不断的后援,可是,自从上回在楚州走火入魔之后,他愈发不敢这样和叶文暄想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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