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若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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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又起，我再望去，只见一个油头敷粉的肥胖男子坐在卢公下首，似乎正说着什么高兴的事，哈哈大笑。他怀中搂着一名容色娇艳的女子，笑靥如花。</p>

我的目光落在她眉间的红痣上。</p>

手中的酒盏几乎落地，我脸色一变，将竹帘撩起。</p>

“阿嫤，你做什么？”玉莹连忙将我的手按住。</p>

我转向她：“那是……”</p>

“嘘！”玉莹脸色僵住，忙示意我噤声。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她现在同我等不一样了，你可不能与她往来，看也不行。”</p>

“她怎么了？”</p>

“还能怎么了。”玉莹撇撇嘴，满是轻蔑，“雍州最大的伎馆凝香馆就是她开的，她如今可是艳名远播。”</p>

那席间传来一阵大笑声，我透过竹帘看去，若婵坐在上首一个衣着华贵的肥胖男子身旁，笑着向他敬酒。男子笑得色迷迷，我看到他的手抓着若婵不放……</p>

身上血气发凉，我有些看不下去，回过头来。</p>

心砰砰直跳，方才那些，恍然一场最不可思议的噩梦。</p>

若婵姓陈，她的父亲是中散大夫陈康。这个官职在长安不算大，但陈氏也算士族，若婵的母亲与我母亲是多年的密友，所以，若婵和我就自幼就是玩在一起的好友。</p>

出身纨绔的孩童，多少都染上些大人那样的势利眼色。我的家势虽然算不得最盛，在长安却是十个指头里能排上名号的，所以在我那个年纪的贵女圈子里，我很是如鱼得水。若婵也混得很好，不过，并不是因为我。</p>

她长得漂亮，眉间一颗红痣，一笑一颦总比同龄的女孩们多出几分女子风情。她也很善解人意，有什么事到了她那里总能得到最妥帖的解决。这一切，让那群躁动任性的孩子们羡慕不已，什么都乐意听她的。</p>

我记得我曾经的梦想，就是变成若婵那样，然后嫁给……一些回忆被蓦然勾起，眼底有些涩涩的感觉。</p>

从玉莹的口中，我得知了若婵遭遇的大概。</p>

她的父亲得罪了何逵，阖族男丁被灭，妇女则赏赐给了何逵手下的军士。我不知道若婵那时经历了什么，只听玉莹说她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是雍州排得上名号的艳妓了。</p>

玉莹只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大概，没多久，转而同邻案一名少妇谈论着手上崭新的白玉钏。侍婢端着美食琼浆穿梭在案席只见，歌声琴声婉转悠扬，伴着各色贵妇们的琳琅笑语，似乎一帘之外的那些喧闹声根本不存在。</p>

天灾人祸，我自认早已经学会见怪不怪，可听到这些事，胸口仍隐隐作痛。</p>

长安罹乱的时候，我已经嫁到了莱阳，但有些事我并不陌生。</p>

傅氏是太后一系的，自然支持皇子琛。</p>

我仍记得我家出事之前，有那么几个月，父亲议事的那个院子彻夜灯火通明，进出的人都神色凝重。连平日里最爱同我嬉闹的二兄也很少来找我玩了，我逗他笑，他也不过叹口气，摸摸我的头。</p>

我还记得那时候若婵是喜欢二兄的。她每次来到，总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二兄近来做了什么。而凡是有二兄在的场合，若婵的脸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红，并且温顺得像只小兔。</p>

那样一个永远待我如妹妹的女子，总牵着我的手去花园里偷采花朵的女子，她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天下的鲜花都会为之绽放。</p>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那么一天，她在这原本属于她的高堂上，被她曾经殷殷以目的众人，轻蔑地称为艳妓。</p>

那些笑声仍然不绝，我觉得刺耳，站起身来。</p>

“阿嫤？”玉莹诧异地看我。</p>

“我有些醉了，出去走走。”我说。</p>

玉莹道：“我同你去。”说着，便要起身。</p>

“不必。”我按住她，“我少顷便回。”说罢，朝外面走去。</p>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卢公的花园不大，却很精巧，花荫水榭无不尽有。这也不难理解，卢公不能跟别人比房子大，但他有钱，要想撑出排场，就在装饰上花心思。</p>

宾客还未散去，阁楼那边的琅琅笑语如同屋檐下的无数明灯般热闹，却更映得园中的花树水池幽静无声。</p>

晚风缓缓吹来，我走在池中的长桥上，看着水面漾着落花的波光。</p>

在莱阳的时候，我闲来无事，也曾经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再遇到长安的故人，会是如何情形。</p>

母亲曾告诉过我，女子无论如何落魄都不可蓬头垢面。即便家境贫寒，也要把自己保养得齐齐整整，不让别人小觑了你。</p>

这话现在想起来，是有那么些不知疾苦的味道，不过我离开长安以后，一直都遵照这话行事。我即便不穿金戴银，也绝不肯穿粗劣的衣服；即使生病，也绝不肯让自己憔悴无光；即便不得姑舅重视，也绝不肯让自己低声下气。我知道自己还年轻，能变得更美貌，有朝一日站到任何的仇人、恩人或看热闹的人面前，都能昂首挺胸地藐视他们，让他们看清楚傅氏虽不在，可傅嫤还是傅嫤。</p>

但是我没有料到，若婵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这样一种面目。我甚至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笑眯眯地问她，若婵姊姊，我变美了么？</p>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我听到“叮”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掉了。</p>

我回头看去，一个身影却已经捷足先登，将我落下的玉佩拾起。</p>

我愣了愣。</p>

若婵仍穿着宴上那艳丽的衣裳，却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她手中的纨扇洁白，掩着描绘精致的半边粉面，唯有眉间一粒朱砂红痣显眼。</p>

“夫人的玉佩。”她声音柔和而淡漠，将玉佩放在我手里，转身走开。</p>

“若婵。”我忙跟上去，拉住她的袖子。</p>

若婵脚步顿住，回过头，将纨扇放下，淡淡一笑：“我以为你跟她们一样，不认得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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