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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他重复道，说罢，转身离开。</p>
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发冷。</p>
我觉得挫败又委屈，在车上哭了一场。我大费周章，图的不过是魏郯能得到父亲的青眼。</p>
可是魏郯却不以为然……我擦着眼泪，想着前面的事，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p>
父亲早就告诉过我，这个定婚做不得真，可我仍然满心期待地扑了进去。</p>
“……你怎知他也喜欢你？”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p>
是啊，我做这些，无非是因为喜欢魏郯，可是，他喜欢我么？</p>
那日，他看着傅嫤的样子在脑海中浮起。</p>
心中乱哄哄的，我闭闭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p>
到家之后，母亲迎了出来，看到我的样子，她吃了一惊。</p>
“你不是去国舅家赴宴么，出了何事？”她问。</p>
我无从说起，摇摇头。</p>
母亲却似明白过来：“是孟靖？我听说他也去了，他欺负你？”</p>
这话刺中心事，我忍不住，伏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p>
“那魏氏小儿不必再理会！”父亲的声音从堂上传来，他走过来，将一张纸交给我，微笑道，“天子下诏，为皇子箴选妃，为父已经将你的名姓报去了奉常府。”</p>
父亲的话终成现实。皇子箴乃卞后所生，大有立为储君的架势。父亲没有犹豫，登门魏府，以我有疾为由，将我和魏郯的亲事退了。</p>
我不知道魏傕的反应如何，魏郯自从那日争执之后，回了羽林，听说先帝派他们去了洛阳，要过半年才回来。</p>
这倒是正好。父亲退婚之时，我很不好过，吃不香睡不下，对魏郯，终究不舍。</p>
但是我不能违抗父亲，也知道父亲的打算是为了我好。我和我的父母想要的，魏郯给不了，不如忍痛了却。</p>
当魏郯终于回来，我听说他一度要到我家里来质问，但是，他终究没有来。</p>
我们再度重遇，是我选入宫中学礼的时候。一次，我去见大长秋，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p>
四周无人，我们照面，各是一瞬间停住了步子。</p>
“你入了宫。”魏郯看着我，神色平静。</p>
“嗯。”我颔首。</p>
“退婚之事，是你愿意的么？”</p>
这大概就是他的质问。</p>
我看着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亲事，你会娶我么？”</p>
魏郯一愣。</p>
他嘴唇动了动，可不待回答，宫道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p>
我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p>
后面的声音很快不见，我不知道魏郯是仍站在那里，还是已经走了，可我没有回过一次头。</p>
如果不是我们的祖父，我和他，也许不过照面相识而已。我们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现在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也好……</p>
有时，我觉得人世奇妙，因为你无法预定别人将来的样子。高高在上的人，说不定会瞬间跌落泥土，你觉得固若金汤的世界，也说不定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破碎殆尽。</p>
比如傅氏。</p>
我听到傅氏一家被灭族的消息之时，还在跟着宫中的女史学礼。</p>
那样一个辉煌、人人仰望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间连根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内，傅氏一家都在处决的名册之中，而那个喜欢到市中售卖货物的傅嫤，却被刘太后保了下来。我听说刘太后为了把她留住，扬言不认儿子，天子无法，只得顺从。</p>
我这样的局外人，听到这消息，也是心惊胆战。而另一面，我还有些小小的庆幸。此事，说是天子对傅氏不满，还不如说是卞后得胜。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长子琛，而卞后当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继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稳固了。</p>
这两位皇子我都曾经见过。皇子琛儒雅，少言寡语；皇子箴则好动一些，喜欢与人聚乐。平心而论，皇子琛更有储君的风范，不过，形势到底比人强。傅氏灭族之后，刘太后唯恐卞后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入了太后宫中。可惜不到一年，刘太后就薨了，傅嫤被远嫁到了莱阳，而皇子琛则封作了济南王。</p>
帝位争夺，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习以为常。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风云会变得如此之快。在刘太后薨逝之后，天子很快驾崩，卞氏欲立皇子箴为帝，先皇后族兄高觅起兵而反。长安登时陷入混乱，我被困在宫中，每日担惊受怕。卞后被高觅鸩死，而后，凉州牧何逵领军冲入长安平乱，杀了高觅。人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是何逵亦并非善人。</p>
父亲花了大力气，把我从宫中带出去，而后，即刻离开了长安。</p>
天下已经大乱，各路军阀相争，汾阳老家亦不得幸免。</p>
短短不过两年，从前的盛世繁华瞬成烟云散去。我在汾阳，听说皇子琛当上了天子，长安、洛阳皆在兵灾中毁坏，还时不时听到一些熟人的消息。他们或是死于战乱，或是随天子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军阀，或是自己成了军阀。</p>
一日，父亲从外面回来，告知了我们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凉州、河套、陕西，将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会来到汾阳。</p>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以至于我和母亲听到，久久都不能言语。</p>
魏傕见到父亲，却似无所芥蒂，像分别多年的旧友那样热情相叙。他告诉父亲，天子将定都雍州，正召集旧臣，希望父亲归朝。</p>
父亲思索再三，答应了。</p>
再见到魏郯的时候，正是在雍州。</p>
他骑马，领着军士从大街上奔过，许多人说，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边，远远地望着他，那身形比几年前长开了许多，已经不是那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羽林郎了。</p>
乱世之中，人人难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两年里，家中的田地荒芜，资财散尽，父亲把仆婢几乎都遣尽了。来到雍都之后，父亲仍是少府，可跟从前在长安的日子比起来，可谓泥云。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怜。眼见年关将近，家中居然酒肉也难备。</p>
一日夜里，我从母亲的房里出来，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门前。</p>
我心中一动，连忙去看，却见家人已经开了门。门外，一人立着，从人正将两三只竹筐搬进来。</p>
那个身影，即便夜里我也不会认错。</p>
“孟靖。”我惊讶非常，走上前去。</p>
魏郯看着我，微微颔首。</p>
“年节将至，父亲命我来送些节礼。”他说。</p>
我看看那些竹筐，谢过，让家人搬进去。</p>
“告辞。”魏郯道，转身便要走。</p>
我连忙叫住他：“孟靖！”</p>
他回头。</p>
我望着他，只觉有许多话，却说不出口。</p>
“你还好么？”我轻声问。</p>
魏郯沉默了一下。</p>
“好。”他低低道，说罢，朝坐骑走去。</p>
我立在门边上，望着那身影消失在夜色和雪地之间，久久没有离开。</p>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况不佳，此后，每隔些日子，他都会送些物什来。有时是米粮，有时是肉，有时是衣料，都是日常里用得着的。</p>
母亲感叹说，魏傕到底是重义之人。</p>
可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这都是魏郯自己送来的。</p>
他为何这么做？</p>
我想着那个身影，想着从前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日子，只觉两年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呼吸都变得快活起来。</p>
天气转暖，战事又变得频繁，魏郯离开雍都出征去了。</p>
我每日要到庙宫里去，不为别的，只祈祷他平安。三个月后，他随着魏傕回来，我听闻，洛阳已经收复了。</p>
正当我为了能见到他而欢欣鼓舞，父亲却从朝中带回了一个消息。</p>
“奉常奏请天子立后，天子下令在百官之女中遴选，丞相属意于你。”他微笑着对我说。</p>
我听得这消息，只觉一阵空白。</p>
几乎毫不迟疑地，我转身朝外面奔去。</p>
我径自出了门，穿过街道和人流，来到城墙下。魏郯每日都会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p>
他见我来到，亦是诧异。</p>
“你父亲要把我嫁给天子。”我喘着气，对他说。</p>
魏郯似乎已经知晓此事，没有更多的惊讶。</p>
他摒退左右，颔首：“如此。”</p>
我心中觉得不好，望着他：“你呢？你如何想？”</p>
“我？”魏郯看着我，“此事是我父亲与你父亲议下，且入宫为后，是你夙愿。”</p>
这话，教我的心一下沉入谷底，我怔怔的，浑身发凉。</p>
“那些用物，都是你送的。”我的声音发虚，喃喃道，“你心里仍然有我，不是么？”</p>
“徐少府帮助过父亲，我不过还情。”魏郯低低道，“你还记得你从前问我，若非你我祖父意愿，我会不会娶你么？”</p>
他注视着我，苦笑：“我后来想了许久，你说得对，我们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p>
错了么。</p>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着魏郯。他身后，傅嫤立于妇人之首，华服裹身。</p>
魏郯说，他与我是错的。</p>
那么，傅嫤于他，就是那个对的人吧？</p>
我仍然记得我听到她嫁给魏郯的时候，心中的震惊。当郭氏将他引入宫中拜见天子和我，我看着她，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张脸上。</p>
五年过去，众人各经磨难。我希望又失望，嫁给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远嫁莱阳，静默无声，不想却一朝改嫁魏郯。</p>
我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费劲就得到了。</p>
我妒忌又恼怒，曾经语带嘲讽地问魏郯：“你与裴潜是好友，如今娶他旧爱，是为了照顾友人？”</p>
魏郯神色平静：“这不必你来操心。”</p>
他们的确不必我操心。别人传说他们夫妻情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里，魏郯在我面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开，头也不回地将我抛在后面，我才明白，许多年前，魏郯注视傅嫤时，我心中的那一丝异样，也许是真的。</p>
他说我们错了，原来早有渊源。</p>
哀莫大于心死。从那一刻，我对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灭成灰。</p>
我以为我会痛苦得发疯。</p>
但是我没有。</p>
也许我是个本性冷酷的人，也许从来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绝不会一头撞上。我仍然在宫中生活，做我的皇后。即便经历了赵隽之祸，即便魏傕把剑指到了天子胸前。</p>
“疼么？”天子为我包裹受伤的手掌时，问我。</p>
我看着他，似乎第一次审视这个作为我夫君的人。</p>
他的年纪与我不相上下，可是艰难的处境、权臣的欺辱，还有压抑在他心中的志向，却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生生熬出了一头白发。</p>
我与他成婚三四年，但我们却是实实在在的相敬如宾。尤其是我小产之后，我每日与他说过的话，比不上侍中与他说的话多。他临幸别的妃子，有了孩子，我并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琐事。</p>
有时候，我想想都觉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难找出比我们更和睦的傀儡夫妻。</p>
“不疼。”我说。</p>
“怎会不疼。”天子说，“都见到肉了。”</p>
我淡笑，道：“见到肉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剑下来，妾活这二十余年，亦足够了。”</p>
天子没有说话。</p>
“你其实不必挡。”他说，“丞相还不敢杀朕。”</p>
他头脑倒是清楚，不过事后聪明，谁都会的。</p>
“如此，陛下若觉得谁人讨厌，下次丞相再来，命他挡在身前就是了。”我说。</p>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来。</p>
我也笑。</p>
这话其实无聊得紧，亦无半点可笑之处，可二人对视着，竟越笑越厉害，只是没有喜感，唯有无奈。</p>
“别走。”天子最后给布条打上结的时候，对我说，“你我都是无处可去之人，纵使只能活二十余年，当是看看戏也好。”</p>
我望着他，片刻，移开目光，没有言语。</p>
我并非无处可去。父亲和母亲虽然一直为我当上了皇后而骄傲，可他们还是心疼我的。母亲好几次入宫来探望我，说起是如今情势，都是忧心忡忡。她告诉我，只要我愿意，父亲可以去求魏傕废了我这个皇后，让我出宫去。反正魏傕将侄女送入宫中，图的就是把这皇后的位子占过来。</p>
我很是心动，告诉母亲，我再想想。</p>
若是在那日魏郯牵着傅嫤在我面前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也许会立刻答应母亲。可是如今，我却再三犹豫。</p>
原因无他，我有了孩子。</p>
确切地说，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逼死的纪贵人所生。我收养他的时候，他才两个月大。</p>
他叫励，刚来到我宫中的时候，总爱啼哭，我曾不胜其烦。可是后来与乳母一道照料，看着他小小的脸上时而冲我露出笑容，我的心却变得柔软。许是在励的身上花去了太多精力，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气力想乱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门，我也会惦记着他什么该用食，什么时候该睡觉。</p>
这大概就是做母亲的感觉，我想，这大概是上苍给我的一点回报，以弥补我那无缘孩儿的缺憾。我如果离开，这一点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见了。</p>
天子对这个儿子也很是疼爱，他每日都来探望，甚至时常住在中宫不走了。</p>
许是因为励，又许是同样身在患难，我与天子之间奇异地亲近了许多。</p>
我发觉他并不那样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会因为身处逆境而放弃开怀一笑。</p>
他是个细心的好父亲，亲自教励说话，教他走路。有时，我们摒退左右，带着励一起玩耍，有说有笑，每一刻竟都快乐无比。</p>
我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即便是个平头百姓，又有何妨？</p>
大概是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忽然变得异常执着。</p>
天子有天子背负的沉重，多年来，层层相积，他已经不堪负累。</p>
“你走吧。”他抱着魏郯和傅嫤的女儿离开时，对我说，“国丈就在荣安门外接应，宫中起火，守门的羽林必会赶来，你可趁机带着励远走。”</p>
“你呢？”我问，声音微微发抖。</p>
他露出一丝奇异的笑。</p>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纵使只活二十余年，当看戏也好。”他望着城墙那边的光照，道，“我要去看最后一场戏。”</p>
我深吸口气：“妾陪着陛下。”</p>
天子看着我，双目如同深井。最终，他没有说话，只吩咐黄劭拦着我，转身而去。</p>
我没有听他的话。大殿起火之时，我们潜出宫外，果然见到了父亲。但是我趁马车的驭者不备，一把将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p>
父亲和众人在后面大声喊我，我并不回头，只驾着马车奔向前。</p>
我心乱如麻，但是，我并不彷徨。这是第一次，我笃定地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是对是错，不再逃避，而是尽全力去争取。</p>
我遇到了裴潜，等我赶到城楼上的时候，天子已经站上了女墙。</p>
风吹着他的衣裾，像是随时要将他带走。</p>
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呼唤他，他看到我，那面容陡然变得震惊，可双目中的神采却已经不再死寂……</p>
宫道漫漫，尽头处，一列马车和军士正在等候。</p>
那是要送我们到封地去的，檀阳公，是天子禅位以后的封号。</p>
励喜欢出门，看到车马，他高兴地奔上前去，我不禁唤他慢些。</p>
钟磬之声在远方响起，曲调熟悉，是大殿上的乐声。天子走在我面前，脚步停住。</p>
他回望，宫墙太高，只有一片被切作长矩形的天空。</p>
“便是如此了么？”他低低问。</p>
我默然。</p>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离开了此处，从前他背负的一切便是过往。</p>
“陛下恨我么？”片刻，我问。</p>
他讶然看我。</p>
我轻声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愿。”</p>
他注视着我，露出一抹苦笑。</p>
他拉过我的手，声音缓缓，平静而淡泊：“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么心愿都不会有了。”停了停，又道，“还有，此后，夫人不可再像从前一般唤我。”</p>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过来。</p>
他说“我”，称我为“夫人”。</p>
我看着他的眼睛，少顷，亦露出笑意：“是，夫君。”</p>
番外魏郯</p>
“浔阳大饥，浔阳太守刘殊急报，请朝廷拨粮赈济。”匡政殿上，大司农朱悯禀道，说罢，将文书交与侍中。</p>
皇帝坐在御座上，接过那文书。</p>
“浔阳。”他看过之后，沉吟道，“我记得今春水患，浔阳最重。”</p>
“正是。”朱悯道，“今春水患，浔阳三十万顷颗粒无收，以致饥荒，若赈灾不及，将有民怨。”</p>
皇帝不语，却拿起另外一份奏章。</p>
“扬州亦饥荒，御史弹劾扬州太守公羊刿罔顾民生，大兴土木。”说罢，他让侍中将奏章拿给朱悯，道，“卿以为如何？”</p>
朱悯接过奏章，看了看，明白过来。</p>
公羊刿，在皇帝登基前一年去了扬州做刺史，三年之中，政绩斐然。皇帝遂命其为扬州太守，治理一方。此番饥荒，并非浔阳一处，其害蔓延江东大半，扬州亦不例外。御史弹劾公羊刿的事，朱悯也听说过，不过他留了个心眼，让人去打探扬州民人因灾流徙之数，奇怪的是，与其他州郡比起来，竟是少之又少。</p>
朱悯心思通透，即刻道：“臣听闻，所谓大兴土木，乃是扬州太守鼓励州中富室兴修屋舍，又以朝廷赈济及私家募集之资造桥开渠，每日服力者数万，民人以工受食，是以扬州安然。”</p>
皇帝颔首，道：“正是，朕以为此策得法。江东水道，失修多年，运河不畅，水旱不调。朕欲仿扬州之法，在江东募集百姓，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可为百惠之举。只是不知如今仓廪如何？”</p>
朱悯思索片刻，道：“前年及去年，各地仓廪丰实，征调钱粮不足虑。只是长安城墙、宫室还在营建，亦耗资甚巨，若在加上江东如此大兴人力，只怕国库难捱。”</p>
“长安且停工。”皇帝道，“待江东事毕，再继续营建。”</p>
朱悯心中安定下来，向皇帝一礼：“是。”</p>
皇帝又与众臣将诸多关节分派妥当，命尚书拟诏。</p>
才散了，皇帝正要起身，宗正却来了。</p>
宗正是皇帝族中的长辈，皇帝对他也多有礼让。不过朝政之事，宗正甚少参与，皇帝见得他，知道今日当有不寻常之事。</p>
“近日闻知伯父身体抱恙，朕正欲往府中慰问。”命内侍赐席之后，皇帝微笑道，“不想伯父亲自临门，未知身体痊愈否？”</p>
“陛下恩德，臣已无恙。”宗正在席上一揖，道，“今日前来，乃是有要事禀报。”</p>
“哦？”皇帝问，“何事？”</p>
宗正却不语，目视堂上。</p>
皇帝会意，将左右摒退。</p>
“陛下。”宗正微笑，道，“自古以来，为人君者，储嗣乃是首要。如今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天下安定，正是充盈后宫之时。臣闻皇后近来有意将宫中年长宫人放出，陛下不若在新纳宫人之时兼以选妃，以顺天和。”</p>
皇帝看着宗正，笑意不改。</p>
“此事，是宗正之意？”他问。</p>
宗正忙道：“并非臣一人之意。前番臣卧病在家，曾与来访朝臣谈论，皆以为可行。陛下正当年富力强，而后宫唯皇后一人，为子嗣计，还请陛下广纳后宫。”</p>
皇帝倚在凭几上，缓缓道，“朕已有二子一女，子嗣足矣。”</p>
宗正道：“陛下此言差矣。前朝高皇帝有子十四人，其后三百年，宗室繁盛。皇嗣关乎国运，望陛下三思。”</p>
“高皇帝身故之后，四子相争，国祚几乎不保；往近了说，灵皇帝亦是多子，乱世之源亦是嗣子争位。”皇帝神色不改，“国运兴衰，乃在施政。宗正之意，朕已知晓，此事不必再议。”</p>
这话说出来虽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p>
宗正还想再劝，可看着皇帝脸色，终是不敢再多言语。他只得寒暄几句，悻悻离去。</p>
殿上终于安静下来，左右无人，皇帝望着殿外，轻轻叹了口气。</p>
“出来吧。”他说。</p>
无人答应。</p>
“阿谧，要父亲逮你？”他拿起茶盏抿一口。</p>
窸窣的声音响起，未几，御座后面的屏风边上探出一个小脑袋。当那双清亮的眼睛与皇帝的目光相对，女童粉嫩的脸上满是讨好之色：“父亲……”</p>
皇帝一脸无奈，放下茶盏，朝她伸出一只手。</p>
女童登时露出笑容，朝他奔过去，皇帝抱了个满怀。</p>
“在殿上偷听了多久？”皇帝摸摸女儿汗湿的头发，“去玩了？苑中？”</p>
阿谧却不答，抬头望着他：“父亲，什么叫广纳后宫？”</p>
皇帝哂然。</p>
“你说呢？”他不答，温声道，“不是学到礼记了么？”</p>
阿谧想了想，道：“就是像仲茂叔父那样，给表兄找了好几位庶母？”</p>
皇帝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忍住，看着她：“算是，阿谧觉得好么？”</p>
阿谧撅起嘴，斩钉截铁：“不好！阿谧就要一个母亲！”</p>
皇帝忍俊不禁。</p>
“今日苑中有什么？”他岔开话题，“你表兄他们不曾入宫，谁同你玩耍？”</p>
“圉中送来了好些兽物！”说到苑中，阿谧脸上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兴奋地说，“有鹿，有鹤，还有那种小鸭子！”</p>
“鸭子？”皇帝失笑，“那是鸳鸯。你何时看到的？”</p>
“一早就看到了！”阿谧说，“我用过早膳之后，听说……”话没说完，她突然打住，望着皇帝仍笑眯眯的脸，一下说不出来。</p>
“用过早膳之后？”皇帝不紧不慢，“你不是要去听女史授课？”</p>
“我去了！”阿谧连忙道，“女史昨日给的课业，我都背出来了，女史才放我去了苑中！”</p>
那双眼睛望着皇帝，睁得大大的，倒真的像是受了莫大冤枉。</p>
皇帝不为所动，道：“女史让你背什么？”</p>
阿谧想了想：“礼记。”</p>
“哦？”皇帝饶有兴味，“背给父亲听听。”</p>
阿谧一愣，似乎有些踌躇，片刻，她想了想，还是张口背了起来：“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嗯，其言也约而达。嗯……微而臧，罕……罕譬而喻，嗯……可谓继志矣……”</p>
皇帝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那搜肠刮肚的模样，似曾相识。</p>
心中长叹，这个女儿，虽然人人说长得跟他比较像，可秉性却是七分随了她母亲。比如，不爱读书。</p>
他想起当年，她母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读书的时候，两只眼睛盯着书册上的生字，也是这般纠结之色。而自己那时如何呢？皇帝回忆着，他觉得自己应该也像个傻瓜一样，盯着他的美人目不转睛。那般心情，似乎现在仍有余味。</p>
皇帝不禁自嘲。</p>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檐下露着湛蓝的颜色。</p>
也有十五年了吧？</p>
他常常想，如果那个午后，他没有去市中，将来会如何？</p>
那时，还没有人叫他“陛下”。</p>
他不过是长安城一个骑都尉的儿子，刚刚随着父亲来到长安，也还未取字。</p>
他的母亲身体孱弱，来到长安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亲弟弟。</p>
魏郯的母亲生前爱瓷，带到他也懂瓷。</p>
他还记得，那日他凑巧走过南市，当自己看到路边那小贩怀中的梅瓶时，眼睛一亮。</p>
而当他去问价的时候，眼睛不住瞟着的，却是小贩的脸。</p>
那是一张生得十分漂亮的脸。细腻白皙的皮肤，阳光下，两颊透着淡淡的粉色。</p>
从洛阳到长安，魏郯见过不少长得漂亮的少年，不过眼前这个，是个女子改扮的。她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已经被人识破，犹自学着男子的腔调，像在为自己出来混市井壮胆。</p>
此事之后，魏郯有时看到瓷瓶，心里还会时而想起那个小贩的样子，觉得好笑。</p>
长安比洛阳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p>
比如，天子下诏，在世家子弟中选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跃跃欲试。</p>
比如，魏郯的祖父给他定下了一个出身优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p>
而那次市井里的偶遇，犹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p>
魏郯的母亲和祖父相继去世，他守丧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搁置一旁。</p>
魏郯并不着急，因为他觉得立业才能成家，自己还需闯荡一番。</p>
天子对少年羽林十分重视，不仅与禁中羽林同等俸禄，还有意从中拔擢人才。虽然遴选范围是世家纨绔，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p>
魏郯出身将门，一路比试，倒是顺利。最后一关，他的对手是个长着面容白皙的青年，却长着浓密的胡子。魏郯看他面目颇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纨绔，开始时并不放在眼里。不料几个回合下来，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几招，魏郯险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后，那人到底力劲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p>
场外的人哄然叫好，魏郯与那青年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一边喘气一边互相瞪眼。对视了好一会，那人抹一把脸上的汗，慢慢站起来。</p>
“你叫魏郯？”</p>
魏郯昂首睨他：“正是。”</p>
那人看着他，忽而一笑。阳光下，齿如编贝，眉宇和双眸泛动熠熠神采。</p>
“后日可有空闲？”他问。</p>
魏郯不解其意。</p>
“后日申时，玄武池北校场，你我再比。”那人不等他答应，已经抛下这句言语，径自离开。</p>
魏郯虽然不喜欢受人指使，却也不喜欢让人小看。到了那人说的时辰，他还是去了玄武池。可当他看到等在那里的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p>
那是裴潜。</p>
魏郯虽然来到长安的日子不长，裴潜的名号却是听过的。无论走到何处，总会有人提起这位名冠京华的少年。不过魏郯向来对那些只爱舞文空谈的文人不感兴趣，就算在一些聚会之所见到，他也从不去凑热闹。</p>
那个留着胡子的人，原来是裴潜。</p>
虽然知悉了对方的身份，魏郯却没有手下留情，仍然使尽全力。日落之时，二人的身上都落了累累淤青。裴潜与他相视大笑，此后，二人竟成了好友。</p>
裴潜虽名声在外，其人却平易谦虚。他对剑术着迷，常与魏郯切磋剑术，对魏郯的武艺更是推崇。</p>
魏郯亦甚为欣赏裴潜，他虽文气，却没有纨绔子弟的脂粉气和势利做派，对一些事的看法也与魏郯相近。</p>
有一回，众人踢蹴鞠，裴潜脱下汗湿的上衣指使，魏郯看到他的臂上有个红红的印子，像是指头的痕迹。</p>
旁人亦见到，笑起来：“季渊，哪位女子这般凶悍？”</p>
裴潜低头看了看，不以为意地说：“哪有什么女子，野猫抓的。”</p>
有人戏谑：“季渊，那只野猫姓傅么？”</p>
众人哄笑，裴潜亦笑，毫无恼色，继续与众人去踢蹴鞠。</p>
那人提到“姓傅”，魏郯明白过来。他早已经听说过，裴潜十一岁的时候定了亲，未婚妻是傅司徒家的小女儿。两家都是世居长安的高门，合衬非常。</p>
魏郯没有见过裴潜这个未婚妻，只知道她比裴潜小许多岁。可虽然裴潜不曾与他提及，魏郯却知道裴潜对他的未婚妻很是喜爱，因为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桃符，正面写着“潜”，反面，是一个“嫤”字。</p>
少年羽林的名册终于张榜，魏郯的名字赫然其中，毫无悬念。父亲很是高兴，甚至提早给他取了字，叫孟靖。</p>
第一次到宫门巡守的时候，魏郯立在高大的门洞前，看到宫阙层叠，阳光穿过云彩落在他的身上，只觉心中登时开阔。</p>
那辆饰玉垂香的马车朝他驰来之时，也是这般光景。它穿过远方的一重城门，车轮碾过泛着金光的砖石，如同雷声暗滚。</p>
魏郯新当上军曹，年轻气盛，执意要查验车中的人。引车的内侍很是不高兴，说车内的贵女乃是太后召入宫中。</p>
正僵持间，车帏却忽然开了。</p>
魏郯看到里面那个头梳总角的少女，愣了一下。</p>
那是一张精致天成的面容，明眸如波，唇如英瓣。少女不愠不急，只瞅着魏郯：“你如今见到了，可放行了么？”</p>
魏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让开，又是如何放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车已经走远了。</p>
“孟靖。”一位年长的羽林笑呵呵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傅司徒家的女君，太后疼爱得很，将来再见到，不可再得罪。”</p>
魏郯听着他说话，想着的却是别的事。</p>
那张脸，那般神气，他总觉得在何处见过。魏郯冥思苦想，只觉答案呼之欲出，可他总是想不起来。</p>
直到走回家中，他看到角落里那只瓷瓶，幡然醒悟。</p>
市井中那个女扮男装的小贩，也是这般瞅着他，学着男子粗声粗气的嗓门：“身无百钱，不走长安。我这梅瓶，要卖一百五十钱呢！”</p>
魏郯自幼性情不羁，洛阳长安都被他走了个遍，别人嘴里的奇闻，他常觉得没什么大不了。</p>
可是那个傅氏女君的事，却叫他思忖了好几日。</p>
她出身高门，养尊处优，有太后那样的姨祖母，有裴潜那样的未婚夫。这样一个女子，竟会乔装改扮，到市井中贩货？</p>
生活所迫自是不可能，那么，是爱好？</p>
魏郯越想越觉得啼笑皆非，世上有人好文，有人好武，有人好奇巧之物，有人好非常之事，但是一个贵女好混迹市井，他是头一遭遇到。</p>
裴潜知道么？魏郯好奇，却并非多舌之人，无意戳破。</p>
嫤。魏郯想起裴潜脖子上的桃符，上面有这个字。</p>
此事之后，魏郯又见过几回傅嫤的车。只不过，他没有再拦，只是查验通行信物，然放行。当然，车里的人也没有再撩开车帏来看他。</p>
“孟靖，有女子找你！”一日，他正从宫门换班下来，有人大声对他说，停了停，补充道：“不是上次那位！”</p>
同僚的羽林郎们一阵哄笑。</p>
魏郯无奈地瞪他们一眼，走过去，却发现果然是一位陌生女子。</p>
“足下就是魏郯？”那女子手执纨扇，一口娇柔又高傲的长安贵女腔调。</p>
“正是。”魏郯道，心中亦是疑惑，不知此人是谁。</p>
那女子藏在纨扇下的脸似乎笑了笑，将一方小小的物事递给他，“这是徐姊姊托我给你的。”说罢，转身走开。</p>
魏郯立在原地，打开那物事，却见是一块帻巾。</p>
徐蘋。他这才想起那个头簪着虞美人的女子——他那位连婚约也不曾定下的未婚妻。</p>
魏郯的祖父与徐蘋的祖父是故交，两人的婚事亦是二老之意。</p>
徐蘋与他初识之时很是害羞，魏郯入了羽林之后，虽不能常常回家，他们见面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帝后常常在宫中与臣属家眷聚宴游乐，魏郯有时经过林苑，会发现徐蘋也在那些贵女之中，远远望着他，时而一笑。</p>
羽林中的同僚皆出身富贵，精于冶游，对这二人的举止，捉到了便笑上一回。</p>
“孟靖原来喜欢徐少府家那般的模样。”有人道。</p>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对于祖父，他一向敬重，终身之事并无异议。说实话，徐蘋容貌秀美，性情温顺，家世亦是上乘，魏郯也想不出自己有何反对之理。</p>
至于喜欢二字，他觉得徐蘋与自己还算合得来，不反感便是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相识的两人要凑做夫妻，互相顺眼已是好事。</p>
“孟靖，明日空闲否？”裴潜见到魏郯时，张口便问。</p>
“何事？”魏郯看他似乎是特地来寻自己，觉得不平常。</p>
裴潜露出一丝苦笑，四下里看了看：“有一事，眼下唯有你可帮我。”</p>
魏郯很意外，他说的竟正是傅嫤的事。</p>
裴潜没有讳言傅嫤喜欢贩货的癖好，并告诉他，从前每回傅嫤出门，她二兄会亲自或遣人跟着她，以免有失。</p>
“如今仲勋兄不在京中，我明日亦有事缠身离开不得。此事实难启齿，非可信之人不敢告知，考虑之下，唯有来托你。”裴潜很是不好意思。</p>
魏郯看着他，仍感到惊异，未几，却笑笑：“这有何难，季渊放心便是。”</p>
魏郯一向守诺。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潜说的城东龙音寺。</p>
进香的富贵之家女眷，乘着各式马车络绎不绝。魏郯径自走到庙的一处偏门去。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只听门轻轻开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里面闪了出来。</p>
布衣巾帻，那女子看上去与随处可见的市井少年无异，魏郯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脸。买瓶的时候，还有锦帘后探出来望着他的时候，正是这眉眼。</p>
傅嫤没有马，也不乘车。她肩上挂着一个包袱，里面的物事似乎并不重。她步履轻快，初时却有些警惕，时不时瞅向左右。</p>
这等把戏，对魏郯并无多大妨碍。他时藏时走，时而扮作闲逛的行人，傅嫤并不曾发觉。</p>
一路尾随，傅嫤最终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时魏郯向她买梅瓶的南市。傅嫤又四下里望望，似乎放下了心来，从包袱里拿出她的货物。</p>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只木盒，远远看去，似乎做得颇为精细。</p>
傅嫤挑了一处柳荫，把包袱布摊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面。然后，她坐下来，两只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p>
魏郯立在一辆堆满货物的驴车后面，此时无事可做，只能隔着路盯着傅嫤。</p>
人来人往，傅嫤也不急，时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时而又转头去看相邻的小贩与买家唇来舌往侃价，似乎津津有味。</p>
魏郯望着那张脸，忽又想起宫门前见到她时的模样。装束天壤之别，魏郯却觉得有趣，相比起贵人的骄矜，眼前这个目光好奇的女子更显得生气勃勃。</p>
傅嫤的货虽是旧物，品质却是上好。没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来看。询价时，魏郯听到她的声音隐约传来，在嘈杂的市井中尤为清澈。她与人说话时，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贩的模样，不羞涩，也全没有贵人放下身段时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数时，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一旁，微微咬着嘴唇，认真得很。</p>
那木盒最终被一个人买走了，魏郯看着傅嫤将几串沉甸甸的钱用包袱兜起来，打个结挽在肩上。</p>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满，也不着急回去，而是兴致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后面，看着她到处转个不停，一会看看买杂件的，一会看看看买布匹的，一会又被几个侃价正欢的人吸引过去。</p>
市中的人多，常混杂着些手脚不干净的闲人，魏郯不敢掉以轻心，紧紧跟在傅嫤身后。转了许久，魏郯都觉得有些不耐烦了，傅嫤却似乎不会累。待得她终于尽兴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种解脱的感觉。</p>
可是，傅嫤还没有回去。她穿过街道，走了好长一段，却拐到了城南与城东之间的翠湖边上。</p>
翠湖算不得大，地处偏僻，又是午后，游人并不多。魏郯正疑惑傅嫤来这里做什么，却见她径自走到了一处湖边的大石上，四下里望了望，似乎确定无人，便脱了鞋袜，坐在石上濯足。</p>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独身坦足，被人看到终是不雅，这傅嫤竟一点不担心别人偷窥？</p>
念头闪过，他又哂然。别人别人，这边上唯一的别人不就是自己？</p>
想到这个，他又瞅瞅湖畔的傅嫤。她毫无所觉，正一边悠悠哼着不知名的歌，一边享受着湖水的清凉，双足湖水中搅起晶莹的水花，映得洁白可爱。</p>
魏郯收回目光，只听着那水声，脸上竟起了些热气。</p>
第二日，裴潜亲自上门来谢。</p>
魏郯见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虚。</p>
“市井中终归人杂，季渊还是多劝劝傅女君才好。”他真诚地说。</p>
裴潜苦笑：“跟她说过许多次了，她不听也是无法。也罢，她本不是喜欢安分的人。”</p>
魏郯看着裴潜，他脸上的神色虽无奈，却毫无厌恶。</p>
裴潜才貌俱是优秀，长安城里明里暗里对他有意的女子众多。可是裴潜却不像别的纨绔子弟那样自命风流，对于接近他的女子，他从来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潜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觉得。因为每次说起傅嫤，裴潜目中的神采总是会变得温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p>
或许因为知道了傅嫤的秘密，裴潜对魏郯说了好些傅嫤的事。</p>
比如，她讨厌读书。</p>
比如，她从小爱算账。</p>
比如，她讨厌别人刮她的鼻子。</p>
比如，她一直幻想着将来要去海外寻仙山……</p>
“她还非要我带她去。”裴潜啼笑皆非。</p>
魏郯也笑笑。</p>
听了方士的话就想去寻仙山，的确够傻。心里一个声音道。可当他转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绿影之后，却仿若藏着一片水光，那边上，有个女子正哼着歌儿低头濯足……</p>
这以后很长的日子，裴潜再也没有托过魏郯再去照看独自出门的傅嫤。不过，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闲的日子，他会特地去南市，寻一处路边的食肆坐下来，望着人来人往。</p>
“这位小郎君，可是寻人？”食肆的妇人很是热心，三番几次之后，笑眯眯地问他。</p>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p>
妇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说着，压低声音，“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来偷偷问过我呢。”</p>
魏郯讶然。</p>
“哎呀，别人的事，你掺和做甚！”店主人走过来，对妇人道，“快去盛羹！那边几位等了许久！”</p>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脸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两间小店里，看门的年轻女子正朝这边频频顾盼。</p>
寻人……妇人的话在耳边回响，魏郯忽而觉得自己这样的确可疑又可笑。举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纷杂，自己又在寻谁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乱，拿起碗把羹汤喝干净，从囊中掏出铜钱给了店主人，起身走人。</p>
祖父的丧期终于过去，徐蘋的年纪也已经不小。魏郯的父亲亲自去徐府提亲，徐少府允下了，将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来年。</p>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过，太后每月十五会召贵眷们入宫，当魏郯在宫门前望着那些华贵的车马辚辚驰入之时，他知道，傅嫤在里面。</p>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嫤曾让他觉得傅嫤心动，又如何？正如那香车上贵重的锦帘，虽然厚不过半寸，却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里面的人，甚至不会知道他想着什么。</p>
她的未婚夫婿，是裴潜。</p>
魏郯望着远去的车马，心中已是平静。</p>
徐蘋的父亲徐少府，对他们的婚事并不乐意。这是魏郯曾经听父亲与继母私下里说的。</p>
魏郯没有太往心里去，因为婚事毕竟已经定下了，并且，徐蘋对他不错。</p>
她会时常借出入宫禁之时去看他，每每相见，总是羡煞旁人。</p>
“这般蜜里调油，休怪成婚那日兄弟们手下无情。”有人恶狠狠地拍着魏郯的肩头说。</p>
魏郯笑了笑，不以为然：“尔等放马过来便是。”</p>
说这话时，魏郯已经是一名小校，而他的父亲，据说不久就要调回河西老家任太守。</p>
离开长安，许多人是不愿意的，可是魏郯知道父亲的志向，比起在长安碌碌无为，一方太守更能让他施展拳脚。</p>
“你也想去河西么？”徐蘋问他。</p>
“不想。”魏郯说，“陛下明年要拔擢将官，我要留下来。”</p>
徐蘋莞尔，若有所思。</p>
就在魏郯以为他再也不会去集市的时候，裴潜却又来托付。</p>
“明日我要往太学中见博士，她兄长亦无空闲，还要再烦扰孟靖。”他说。</p>
魏郯想推拒，可见裴潜为难，还是答应下来。</p>
不过再去一趟。他看着裴潜放心离去的身影，深吸口气。</p>
魏郯不是个爱纠结的人，他以为自己那日会有些心思沉重，结果却并非如此。</p>
许久不见，傅嫤比从前更加出落，以至于扮起小贩来，已经不那么像。幸好，她说话时的市井味也比从前更加浓重，没有人怀疑这是个地道的生意人。</p>
魏郯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望着她，饶有兴致。只觉得这女子怀揣心思时，每个神色都透着机灵气。</p>
裴潜亦是有趣的人，这二人走在一处，才是真的般配吧。心里道。</p>
至于魏郯，他有自己的路要走。</p>
长安繁华，每个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想分得一杯羹，魏郯亦不例外。他出身将门，像父辈一样崛起于行伍，是他的夙愿。</p>
但是，徐蘋并不愿意他这样，为此，二人争执一场。而之后不久，魏郯父亲的担忧亦是成真，徐少府登门而来，将徐蘋的亲事退了。</p>
魏郯时隔数月之后才获悉此事，他不解而愤懑，可最终让他冷静下来的，却是徐蘋面对他质问时说的话。</p>
“孟靖，”她说，“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亲事，你会娶我么？”</p>
魏郯愕然。</p>
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可是那夜的梦，却许多年后也仍然清晰。他梦到自己在街市里穿行，人来人往，却只有尽头的那个纤纤背影清晰在目。</p>
他苦笑，徐蘋说得对，既然不是自己想要的，放弃又何妨？</p>
时光荏苒，一些人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并没有发生；而一些人们以为不可能的事，犹如温壤中的萌芽，一朝破土，将世界全改。</p>
傅嫤没有嫁给裴潜。</p>
她的家族在他们成婚之前，突然倾倒，而裴潜的父亲则提前一步，把婚退了。</p>
魏郯听到这个消息之时，正在陇西做军司马，闻得此事，急返长安。裴潜已经娶妇，却闭门不出，傅氏的府邸也被封了起来。他多方打听，才知晓傅嫤被刘太后保了下来，留在了宫中。</p>
而一年之后，刘太后薨逝，傅嫤被嫁往了莱阳。</p>
那是魏郯最后一次在长安见到她。确切地说，并非见到。新妇坐在马车里，上面的装饰甚至不如她从前乘坐过的任何一辆。围观的人站满大街上，议论纷纷。</p>
“她走了。”城外的望归楼上，魏郯和裴潜并立在阑干上，望着车马远行。</p>
裴潜消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孟靖。”他目光幽远，缓缓道，“若我将来寻回了她，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p>
魏郯看着他：“你寻回？如何寻回？”</p>
裴潜没说话，少顷，他将手中的酒盏凌空递了递，仰头灌下。</p>
罢了，一掷，酒盏在地上“砰”一声摔得粉碎。</p>
傅嫤离开之后，魏郯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他也没有太多工夫去打探，因为傅嫤离开之后，祸起宫闱，长安风云骤变。</p>
何逵倒行逆施，天下共讨，由此，朝野大乱，手中握有兵权的人，转瞬成了世间主宰。</p>
魏郯的父亲魏傕，在河西拥兵五万而起。</p>
“天道不行，唯强者生存！”那时，他将一副沉甸甸的铁甲递给魏郯，神色严肃，“给你五千军马，若拿不下扶风，提头来见！”</p>
魏郯紧张而兴奋，他首次征战，三日内便将扶风攻下。之后，他随父亲转战南北，成为麾下最得力的大将。</p>
风沙和铁血的磨砺，他再不复从前那个少年羽林郎的青涩模样。</p>
他施展武功谋略，攻城掠地，为人瞩目。当他重新骑马回到长安，他听到路旁的人们说，那是魏傕的大公子，如今呼风唤雨的人呢。</p>
“你变了。”这是在淮阳与吴璋谈判时，裴潜对魏郯说的第一句话。</p>
魏郯笑笑，看看裴潜：“你也变了。”</p>
裴潜自嘲一笑。</p>
自从长安之乱，裴潜举家避往扬州，与魏郯再见，已过去四年。二人促膝长谈，天下时政，仍畅快如从前。</p>
唯有说到各人家室，二人俱是苦笑。裴潜的夫人体弱，在往扬州的路上逝去，此后一直未娶；魏郯忙于征战，亦不曾顾及成家之事。</p>
“她还在莱阳。”裴潜忽而道。</p>
魏郯一怔。</p>
“嗯。”他颔首。前番攻下洛阳的时候，降将之中有一人是莱阳太守韩逵的侄儿，他曾亲自问过傅嫤之事。</p>
“扬州往山东的路在你手中。”裴潜道，“开春之后，我欲前往莱阳，把她带回来。”</p>
“韩逵肯么？”魏郯问。</p>
裴潜沉吟：“我打探过，她一直未曾生育，韩逵夫妇不喜。从长计议，当有万全之策。”</p>
“你在扬州，往莱阳恐诸多不便。”魏郯看着他，道，“此事，我可代劳。”</p>
裴潜讶然，而听他将行事之法细说之后，神色变得深沉。</p>
“若她不愿过来，其当如何？”他问。</p>
魏郯与他对视，毫不避让。</p>
“若如此，她会是我的夫人。”他低低答道，“我会照顾她。”</p>
“……能为师，然后能为长。嗯……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嗯……所以学为君也，是故择师不可不慎也。记曰……嗯……记曰……”阿谧背着，似乎再也想不起下面是什么，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p>
皇帝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片刻，道，“记曰，三王四代唯其师。”</p>
“哦，对。”阿谧连忙道，“此之谓乎。”说罢，她向皇帝露出闪烁又讨好的笑容，小声道，“父亲，背完了。”</p>
皇帝摸摸她的头：“还想去玩？”</p>
阿谧眨眨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p>
“阿谧想去母亲宫中看弟弟。”她说。</p>
皇帝笑笑，离席起身，将她抱起来：“我等一同去。”</p>
天气不错，入了宫城，树木映着丽日蓝天，甚是心旷神怡。中宫前的树荫下，几名宫人正聚在一起，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儿玩耍，很是热闹。见到御驾前来，她们连忙行礼。</p>
“父……父亲……”小儿望见皇帝，张开手臂便要上前，差点摔倒，一旁的宫人连忙扶稳。</p>
“宸，”皇帝看着长子肉乎乎的脸，温声道，“今日做了什么？”</p>
宸望着他，又望望阿谧，奶声奶气地说：“捉……麻雀……。”</p>
“皇后在室中照看三皇子，二皇子便在庭中玩耍。”一旁的宫人代为答道。</p>
皇帝笑笑，正要上前去抱，阿谧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满地瞪着他。</p>
皇帝无奈。</p>
自从最小的儿子寰出世之后，阿谧就像只护食的猫，时刻谨防分宠。</p>
“这是你弟弟，”他又好气又好笑，捏捏阿谧的鼻子，“父亲抱抱弟弟也不让？”</p>
阿谧撅嘴不语。</p>
话虽这么说，皇帝却没有把她放下，用另一只手将宸抱起，朝宫室中走去。</p>
室内很静，服侍的宫人见得皇帝前来，正要行礼，皇帝摇摇头。</p>
转过屏风后，只见一名女子倚在榻上，正翻着书。</p>
“母亲！”阿谧才下地，立刻朝她奔去。</p>
“嘘！”一旁的乳母连忙制止。</p>
“勿吵弟弟。”傅嫤笑着抱住她，用手探探她的衣领，“去玩了么？”</p>
“去偷听议事，课也不上。”皇帝一边走过来一边道，将寰交给乳母。</p>
“谁让母亲陪弟弟，不陪我。”阿谧抱着母亲，委屈地说。</p>
“傻瓜。”傅嫤摸着她的头，笑道，“等弟弟大了，不就有两个人陪你玩了？”</p>
阿谧看看一旁小榻上熟睡的婴儿：“那他要多久才长大？”</p>
“快了。”皇帝道，“你像宸那么大的时候，父亲还带你去看了海，如今你弟弟可什么都看不到。”</p>
阿谧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小脸上这才露出笑容。</p>
这时，外面的宫人来禀报，说襄陵王家中的小王子和翁主到了宫苑里。</p>
“你堂兄他们来了，去吧。”魏郯对阿谧说，“不是要看鹿么？把宸也带上。”</p>
阿谧应一声，高兴地跑了出去。</p>
孩童们走开，室内登时安静下来。</p>
傅嫤看看皇帝，微笑：“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p>
皇帝看着她，亦笑，与她一起坐到榻上，半不正经半真诚地说：“想夫人了。”说罢，看向她手中的书，讶然，“列女传？”</p>
“正是。”傅嫤道。</p>
皇帝扬眉，目光玩味。</p>
傅嫤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一口气，道：“阿谧大了，妾总觉得该挑选些经典，陶冶性情才好。”</p>
“哦？”皇帝问，“夫人挑到了么？”</p>
傅嫤叹口气，摇摇头。</p>
意料之中的事，皇帝笑起来，把她手中的书拿开：“经典仪礼自有女史教授，陶冶性情足矣。列女传、女诫之属，你当初亦不曾入眼，怎忍心拿来给阿谧看？”</p>
傅嫤觉得在理，正要点头，觉得不对劲。</p>
“妾自幼受教，列女传、女诫乃是必读。”她纠正道。</p>
皇帝充耳不闻，却拥着她，道：“有一事，须与你说。”</p>
“何事？”傅嫤问。</p>
“长安宫室营造，要拖后。”</p>
“为何？”傅嫤问。</p>
“我欲将修长安的钱粮暂且调出，在江东兴造水利，赈济饥民。”他说着，觉得自己这样解释似乎不够清楚，正要再说，傅嫤却点了点头：“好。”</p>
皇帝讶然。</p>
傅嫤笑笑：“妾也听说了公羊刿之事。江东水利，早晚要做。此时饥荒人工便宜，动工可比丰年省去不少钱粮，何乐不为？长安工程浩大，反正一两年也完成不得，搁置些时日又何妨？”</p>
“皇城紧要些，宫城么……等到中宫、东宫以及御苑建好，便可搬过去。”他摸摸傅嫤的头发，悠悠道。</p>
“这么急做什么？”傅嫤道，“宫城这么大，造好再搬也不迟。”</p>
“是呢，这么急做什么。”皇帝扬扬眉，一脸正经地思考，“那些嫔妃宫室都造起来，便可广采美人充盈宫室，每宫五人，再配一张黄绢……嘶！”</p>
傅嫤好气又好笑地挠他肋下，皇帝大笑着，却带着她倒了下去。</p>
“说起来，那列女传中真有我。”闹过之后，二人偎在一起，傅嫤忽然道，“与夫君成婚时背诵的，一字不差。”</p>
“嗯？甚好。”皇帝道，“朕有个贤后。”</p>
傅嫤不理他岔话，看着他，“夫君怎会去背列女传？”</p>
“为夫心慕夫人，久而不得，唯背书可解思念。”皇帝弯唇，抚着她的头发。</p>
傅嫤一愣，看着那双深深的眼睛，没来由的，原以为早已淡定的心底竟升起一股烧热。</p>
“又作弄人。”她嗔道，却没有用手再掐他，只重新把头靠在那肩上。</p>
二人谁也不说话，享受着忙碌之余难得的闲暇。</p>
“阿嫤。”过了会，皇帝忽而道。</p>
“嗯？”</p>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买梅瓶时的事？”</p>
“记得。”傅嫤望着上方的房梁，微笑道，“身无百钱，不走长安。”</p>
皇帝亦笑，思绪却又回到从前。</p>
淮阳城外，裴潜看看傅嫤的马车，又看向他，目光平静而坚定，“若她不安好，我随时带她走。”</p>
“只要我在世，必不劳烦季渊。”他缓缓答道，字字清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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