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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假传圣旨?谁能假传圣旨?”
魏忠贤道,
“假传圣旨煽动生乱的人可多了,我劝你别在这里推三阻四的,有了选票那还不是……”
那漕工伸手一指方才上船验粮的军粮经纪,道,
“既然有了选票就能想选谁就选谁,那就请这位内官先替咱们把军粮经纪捉到诏狱里去,平时就数这些漕官敲诈得咱们最狠,你敢捉了他,我就敢认你这选票。”
那军粮经纪顿时倒退了一大步,转脸就冲着坐在郑国泰后头的那一群漕官喊道,
“敲诈?谁敲诈了?你有甚么票都不能不讲王法和天理啊,你们以为就你们这些漕工敢往南京闹,咱们就不敢闹吗?”
“我家十八代祖传,都是规规矩矩为朝廷验粮的良民,你们别以为有了这票那票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甚么票都不可能把验粮官选下去,只要北京需要白粮,朝廷就不可能不需要我们这些军粮经纪。”
军粮经纪那么一嚷嚷,瞬间就等于把矛盾公开化了,不过他也是真怕魏忠贤当真捉了他去诏狱,因此索性把事情喊开了,让漕工知难而退,知道选票甚么用都没有,还不如维持现状来得实在。
那漕工一听,果然气势弱了三分,道,
“这票那票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是皇上发的,你觉得票没用,那你得找皇上说理儿去!”
军粮经纪回道,
“这理儿说到天边我都不怕!闹的人又不是我!你非要同我闹那我也没办法,我让你把粮袋打开,一袋袋地倒出来让我一粒粒检验,你敢打开吗?”
郑国泰这时忽然有些紧张,他看了范明一眼,见后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这场纷争,立刻明白这是他同军粮经纪在践行朱翊钧说的查检乌香,郑国泰收回了目光,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制止,但见魏忠贤冲自己这边喊道,
“看到了罢?这才是反贼,您说要不要捉他回去待审?”
军粮经纪继续嚷嚷道,
“你说谁是反贼?”
魏忠贤道,
“谁破坏白粮转运,我就说谁就是反贼。”
军粮经纪冷笑道,
“好得很,好得很,这不就是上下其手,栽赃良民吗?”
魏忠贤笑道,
“我的上面就是皇上,哪里来的上下其手?”
军粮经纪道,
“我看不一定,这里一个勋贵,那里一个皇戚的,看着都是有头脸的人,一个个都等着啃国家的烂肉,咱们老百姓在下面等着啃块骨头,都有人看不过去要抢食儿呢!”
魏忠贤终于抓住了一个话茬,
“郑国舅!您听到了罢?这家伙说您是反贼。”
这下郑国泰坐不住了,只见他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道,
“我听着他没那个意思。”
后面的那群漕官跟着点头,
“是,是,是没这个意思。”
军粮经纪有了底气,上前就要重新打开粮袋,不料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魏忠贤上前一个拦腰熊抱拖住了他的身体,同时脚下一勾一划,绊得他重心不稳,向前就是一个趔趄,这时魏忠贤又好死不死地在他背后一推,但听“哗啦”一声,军粮经纪从船帮掉进了水中。
远处的范明一看情形不对,忙招呼人往码头奔去,却见魏忠贤双手插腰,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豪壮气势,
“人是我丢的,我不准,谁也别想过来捞人。”
一旁的王安不由向前走了一步,被身后的王体乾拉了一下,又钉在了原地。
魏忠贤相当理直气壮,端的是一个狐假虎威,他这样子确实一下子唬住了不少人,以为他是得了圣旨,才敢随便推人入水。
那漕工见此,心中也有些犹豫起来,漕工们之所以对漕运改海运有疑虑,除了漕帮和生计之外,另外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不相信朝廷能让漕官自动放弃漕运之弊带来的种种好处,这些好处如此之多,牵涉人员如此之广,朝廷若无十分之决心,他们这些漕工哪里敢同官吏作对呢?
而现在魏忠贤毫无顾忌地把人一推,将态度表达了十二分明了,皇上就是要收拾漕运里的不法官吏了,就是要给你们漕工权力了,有眼力见的赶紧同皇上站到一边。
那漕工看着军粮经纪从水里狼狈地冒出头来,终于让步道,
“……这补偿的银子……也不是必须要……只是……朝廷真的是想让咱们漕工自己做主吗?”
魏忠贤拍了拍手,道,
“堂堂天子,还能骗你们这些老百姓不成?”
魏忠贤这话其实说得他自己心里也有点发虚,大明朝廷出尔反尔、前后矛盾的事情可谓是数不胜数。
就单单拿他老魏来讲,倘或倒退个一百年或者两百年,一个宦官根本不可能拥有这样大的权力和威风,不仅一句话就能让漕官吓得退避三舍,甚至还可以在办差时直接代表天子说话。
但是老百姓就有这样一种弱点,或者更具体来说,封建社会的老百姓就有这样一种专属于弱者的弱点,他们看见平常逞尽威风之人被更高更强者猛然打翻在地,心里顿时就会对那高强者产生一种奇异的皈依感,好像他们必得找到个主心骨才能决定自己要甚么。
漕工犹豫几许,道,
“皇上当然不会骗咱们,可咱们怎么能知道皇上不会受骗呢?”
魏忠贤反问道,
“皇上如何会受骗呢?”
漕工道,
“皇上如果没有受骗,那皇上一定会发现真正阻碍更改漕运之策的并不是咱们漕工,再说了,即使皇上能让咱们投个这票那票的,这计票的人是谁呢?还不是漕运的真正获益者吗?那既然如此,有没有选票又有甚么关系呢?”
范明这时走了过来,他的步子依然很轻,轻得有些像猫。
魏忠贤仍问道,
“漕运的真正获益者?你说是谁?你总得说出个名字来罢。”
那漕工闭口不言,只是摇了摇头。
范明站在岸上,寒风吹过了他伪装一般的普通棉袍,把他吹到了晋商转折的岔路口,清史在前面等着他,皇商上史书的荣耀在前面等着他,他在这一刻却别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渺然未知的、属于海洋文明的未来奔跑而去,
“这样好了,不如我说名字,你点头。”
范明冲着那漕工道,
“要是我说错了,那被捉进诏狱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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