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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畔,道人看似偶然地遇到了一位中年男子,后者的腰间别着一支狼毫,手中握有一卷竹简,边边角角处似有磨损。这人穿着一件极为古老的朝服,头戴高冠,俨然一副史官模样。

中年男子微笑地看着道人,似乎正在期待着什么。

对于面前之人的身份,道人并不陌生,但却并未急着与他见礼或是言语什么,只是轻声打趣道“依您之见,此刻当言否?”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回了一句儒家言语,“随心所欲不逾矩。如若你能遵守规矩,那便可以言语。如若不能,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至于今日之事,一切作罢,勿要多言,徒增烦恼。”

道人后退一步,与中年男子施了一礼,但并非是儒家之礼,也不是道门稽首,更与佛家相差甚远。

只见道人右手掌心向上,左手掌心向下,左手置于右手之上,并置于身体的右前方,单膝跪地,低眉俯首,前额轻触左臂,以示对身前之人的礼敬。

此礼无外乎两个意思,其一是弟子礼,乃是敬重师长之意,一手向上,一手向下,合而为一便是天地人间,由此感念修的造化功德。其二便是与师兄见礼,一上一下,谓道之传承,感激兄长的代师授业。

道人此刻的这一礼,二者兼而有之,但侧重不同。对于代师授业一事,道人与中年男子之间并无这份情谊。至于礼敬兄长,感念其造化功德一事则不容置疑。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轻声道“说实话,还是沐风礼更为合适一些。当下之礼,名曰方礼,实在是有些过重了。代师授业一事,与我不关,剑禹倒是做的不错,担得起大师兄的名头。至于所谓的造化功德,除了维持河流稳定外,便再无功劳,甚至这一点也只能算是苦劳而已,所以受不得。沐风礼虽然简单,但寓意极好。”

中年男子口中的沐风礼亦是岁月悠久的一份礼节,与作揖相似,但不尽相同,除了表达敬意之外,还有一个美好的寓意。

与君重逢,如沐晨间春风。

道人坦然道“并无此感,故还望见谅。”

“师弟如此‘爱屋及乌’,未免有些不合身份。至于妖族之乱,究其根本乃是人妖两族不和所致,与一人,或是一事其实都关系不大。若非要论罪,无非是个发配边疆的过错而已,至于如今的我又还能发配去哪里?酆都冥府,还是虚空界?”中年男子自嘲一笑。

闻言之后,道人面色一沉,“若有冤情,大可与之对簿公堂,交由衙门审理,而不是选择一走了之,使得师长与故人常年心怀愧疚。纵然有千般理由来指责人族的不是,但您也应该明白,您口中所谓的无辜之妖与我所说的无辜之人是何等相似。公道二字,究竟该还与谁,其实是笔糊涂账,但您却拎得如此清楚,又怎能不叫人‘爱屋及乌’呢?”

中年男子神色忽而有些伤感地说道“凡事总要讲究个顺序二字吧?若是当初应龙不曾于大劫之中陨落,人族又岂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站在群山之巅?当年之战,如你所言,对错的确糊涂,但无论如何总该留条生路吧,何至于如此赶尽杀绝,使得天下群妖南避北逃,惶惶不安?!若非如此,神凰城的雏凤一族又何至于是如今消亡殆尽的局面,天下麒麟种更是了无踪迹,生死不知,而原本于江河湖海之中得天独厚的蛟龙一属又岂会沦为丧家之犬?!”

每每念及一件昔日往事,中年男子的眉宇间便会多出一份怒意。

道人嗤笑一声,“其中因果,您究竟是看不见,还是不愿去看?那人族修士虽然行事恶毒,但为何要单单针对凤凰一族,难不成只是人心险恶?有些话,我不愿同后辈讲,但这并不代表我认为人族理亏。若论复仇的手段一事,我甚至会犹有过之,所以不必多说。麒麟一族的不知所踪,类似于一场散道,因不愿置身于两族纷争,故而便借机还了天地的生养之恩。

至于最后提及的蛟龙一族,在开战之前,无论是十方阁还是三教百家其实都答应了那笔生意,若是他们一族选择不插手,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水神封正一事必会落入他们的口袋,奈何贪心不足,奢求更多,竟是在人族稍显败势之际趁机夺了一地的山河水运,如此陷人族于危难,难道不该被人秋后算账?十方阁念其昔日战天时的功劳,未曾判处‘道消’之刑,已然是法外开恩了。”

中年男子不由得轻叹一声,神色稍显落寞,似在怀念昔日的三族故人。待到平复之后,他面无表情地问道“凤滦一人之错,难不成要让全族受罚?理所当然的复仇也好,偏执狂悖的行径也罢,如此连坐,当真合理?麒麟一族散道于天地,但灵魂却去往天外,何尝不是无奈之举,你以为的因果当真就是对的?蛟龙一族贪心不假,但不明就里,受族人蛊惑而去往战场的亦是占了近半成,对于这半成,难不成你的做法就是一棍子将其全部打死?最终结果如何不重要,但有罪则罚,无罪则免,难道不是十方阁应该做的事?放权于人族自行打理,又岂会有公道可言?!”

道人选择了沉默,静待下文。

“就算你当时的棋力再高,复盘的次数再多,可终究是个局内人,一叶障目的事未必少做了。我虽然偏心,但好歹是个局外人,看得当真没有你清楚?若论日后高度,你我之间谁是后来者,再清楚不过了。十方阁楼主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所以有些光阴画卷日后还望你看得仔细些。我并非是个好榜样,有些地方千万不要学我,做史官就当如你大师兄的剑一样,不偏不倚。多年以来,我早已失了所谓的公心,故而一直不曾落笔写史,以后就都留给你了。”

中年男子腰间的狼毫以及手中竹简突然间消失不见,不知去向。有一失便有一得,两者虽去,却换来了男子如释重负的一笑。

道人摇摇头,轻声道“此刻的他还不曾投水,不然我这一缕执拗心性也就不会来到这里,与您争辩这许多了。”

对于道人的坦然,中年男子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还是一种欣慰,“如剑而立,不偏不倚,若真能做到,我也可以卸下担子了。”

道人有些疑惑地问道“弃了狼毫与竹简,便意味着您彻底放弃了今世和前尘,那么不出意外,您是要着手于将来了?是选择重新去世间走一遭,还是就此离去,从而争取一个证道于虚空?”

中年男子故意卖了个关子,打趣道“你似乎很关心我的去留,是在担心我会打乱你们的布局?”

“落子之人是小十三,与我无关,顶多算是在旁帮忙查缺补漏,至于对手什么棋路,何时落子何处,那是他该去费心思的地方。我已然把命都给他了,还要我如何?”道人不禁笑出声来。

中年男子无奈一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道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那我就是真小人。再者说,十方阁护犊子是历来的传统,必须要发扬光大,最起码不……不能白当一回长辈吧?”

辈分一事,日后见面,有的说。尤其是当老头子,老头子的弟子,以及老头子的再传弟子都齐聚一堂的时候,那就更有的聊了。

“先生的便宜也敢占?”中年男子玩笑道。

道人满脸笑意,“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区区小事而已,又能奈我何?更何况,日后人人有份,老头子就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他难言。”

“罢了罢了,一切都随你们吧。”中年男子挥挥手,有些赶人的意思,“鹿衍送河神入世,算是断了源头,而今我又离开,则算是失了中游。此时此刻,这条大河便真成了无主之物,以后如何,就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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