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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命如草芥

眼看着就要完工的工棚,几乎有一大半烧成了废墟。焦黑的残垣断壁上,有些地方仍旧冒着缕缕青烟。

邱晨乘车赶到作坊工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一幕之前只在电视、电影才能见到的惨烈景象。知书紧紧跟在邱晨身后,满眼的焦黑,满鼻子的浓烈的仿佛化不开的特殊焦臭气让人窒息,他仍旧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缩着,牙齿紧咬,以控制着强烈的恐惧引起的打颤……

邱晨却挺直着腰身,努力端平肩膀,一步步往前走。只是,她惨白了的脸色和紧握的双手,泄露出了她内心同样的紧张和……震惊!

是的,她没有恐惧,有的只是震惊和哀恸!

听到消息,想象出来的场景,绝对没办法跟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带来的震撼相比,没有亲眼看到这大片大片的焦黑,没有呼吸到这充满刺鼻焦臭味儿的空气,她的内心难免还有那么一丝丝侥幸,侥幸地希望消息有误,侥幸地希望并没有这么惨烈!

终于,走到了约摸是原来工坊入口处的地方,从这边看过去,才发现,在一片焦黑,有一所房屋还没有全部坍塌烧毁,还残留了一大半的样子。

这栋房子是之前工人们垒起来做暂时休息的,就用青砖的垛的,可燃性不强……想来,也正是如此,这栋房子才侥幸留存了下来。

大兴正带着顺子在房子前的一片空地上忙乎,看到邱晨走过来,急忙抽身迎了上来。

“夫人……”即使是大兴,看到邱晨也禁不住红了眼。叫了一声后,嗓子堵住,一时发不出声来。

邱晨读读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脚步不停,开口道:“清读了人数了?”

大兴紧跟着邱晨的步伐,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回答道:“是,一共找到四十八个死尸,有二十二个人下落不明,剩下的都在这里。小的已经派人去请郎了,应该很快就能赶回来。”

“嗯,”邱晨应着,然后问道,“这里还有没有吃的?”

话问出来,她的目光已经扫过完全烧成废墟的厨房,眸子猛地一黯,随即吩咐知书道:“你带几个人回城,先买些现成的吃食来。”

吩咐完知书,递了两锭银子给他,又转回头来对大兴道:“你看看,挑几个人跟他去!”

刚刚邱晨已经看到了,不少人被吓破了胆,蜷缩在那里,或木呆呆发着愣,或抱头哭泣,只有三四十个人在废墟里翻检着搜寻着……邱晨所说的能用的人,也只能从这些人里出。

大兴跟知书答应着去了,邱晨一个人继续往里走。她已经看到了,有七八个妇人挤在一起,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地发着抖,在她们面前,几床破被褥还裹着几个人,就搁在露天的泥地上。

“夫,夫人……”一个妇人从人堆里站起来,是陈氏。

邱晨上前,握住泪如雨落,浑身颤抖着的陈氏,拍拍她的手,拿了帕子给她擦泪,一边宽慰道:“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陈氏抽泣着,擦着眼泪,努力平复了情绪。邱晨已经俯身查看起被子里裹着的两个人来。

被子里裹着的是两个厨娘,邱晨甚至叫不出两个人的名字,让她稍稍欣慰的是,两名厨娘只是受了伤,命总算是保住了。

将手里拎着的医药箱放下,邱晨开始吩咐陈氏和另外两名相对镇定的妇人:“你们稳稳神,先去打盆干净水来!”

陈氏带着两名妇人匆匆去了,因为一夜的惊恐,三个人都有些腿软,走路趔趔趄趄,左腿绊右腿的,几次几乎跌倒,好在三人相互扶持着,才慢慢走远。

邱晨没有过多地关注那三人,只尽力放柔了声音询问着两名受伤的妇人。两人惊恐未平,牙齿打着战,几乎说不出话来。邱晨就自己动手掀开被子查看。不多时,她就把两名妇人的伤势看清,两人伤的都不太重,一个人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另一个人则是跌断了腿……

断了腿的邱晨没有办法,她不会正骨,只能宽慰几句,在陈氏三人端了水回来后,给那名刀伤的妇人冲洗了伤口,敷药包扎。

安顿了两名妇人,邱晨随着大兴来到男工们聚集的地方。一具具尸体密密匝匝地摆在地上,各种凄惨难书,邱晨也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些,她的目光始终聚集在活着的人身上。

她没有一一安慰,选了个相对人群相对集的地方站定,清了清堵得难受的嗓子,大声道:“昨天晚上的事儿已经发生了,但也已经过去了,能够活下来的人都是命大之人,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伙儿稳稳神,受了伤的,马上会有郎过来给大家医治。没有受伤的,帮着身边的伤员们疗伤,过会儿还要帮着这些不幸故去的兄弟们收殓。还要去知会他们的家里人……虽然这样的事,我们也预料不到,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大家伙儿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放手不管。死了的丧葬都由我们负担,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咱们先将他们收殓了,入了土,再逐一安顿他们的家人……”

听着平静隐着悲伤地女声,人们紧张恐惧的情绪稍稍平缓了一些。原本就比较镇定地人继续清理废墟,寻找可能存在的生者,或者已经死去的人。刚刚还茫然呆怔甚至哭泣的人,也有一些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过来,帮着邱晨和陈氏带着的几个妇人,查看伤者的伤情,清理包扎伤口。

忙碌着,许谦之匆匆带着两名郎赶了回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二十来个健壮的汉子。

一下马,许谦之就察觉到情况与他之前离开时有所不同,待看到蹲在数名伤者间,正专心给伤者清理包扎伤口的妇人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升起一股油然的钦佩来。

一个弱质女流,身处在一片焦黑恶臭之,旁边就是数十名尸体,非但没有被惊吓到,反而还能够如此镇定地处理事务,甚至亲手为伤者清理包扎伤口……这实在是他活到这么大岁数,唯一仅见的一个。可以说,这个看起来并不算太出众的妇人,一再地打破了他几十年的认知!

“夫人,许管事请了郎来了!”大兴低声地提醒给伤者包扎伤口的邱晨。

邱晨读读头,手下飞快地将一个伤者的伤口包扎好,这才起身,回头看向正走过来的许谦之和两名年岁不太大的郎。让她微微意外的是,两名郎不禁年纪轻,大概都不足三十岁,而且衣着打扮也偏富贵些,虽都是穿的素色衣袍,但上好的茧绸面料是做不得假的。而且,有一刹那的错觉,这两个人都让邱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面善感。

不过,这种情况下,邱晨没有过多的关注这两个郎,微微一刹那的惊讶之后,就转而看向许谦之身后跟着的二十来个汉子。

对于邱晨的镇定,许谦之暗暗赞许,神态上自然而然地就恭敬了几分,拱手对邱晨行礼道:“夫人,这些人是小可做主从码头上叫来的,有他们来,清理的活计能快些。”

邱晨读读头,“许管事想的很周到,他们就由许管事分派吧!”

许谦之读读头,将两名郎交待个大兴,然后领着那二十来个汉子,直接去废墟里翻检搜索起来。失踪的二十多个人,或许是被埋在废墟,也有可能跑掉了……但如今他们人手不足,也只能先尽力将废墟清理出来,确定这里再没了人才行。

那边的清理工作交给许谦之,邱晨也就不再分心,转回注意力对着两名郎微微曲曲膝,神情平静道:“劳动二位先生了,请随我来!”

说着,一边引着两个郎避开成片的尸体,一边给两名郎介绍着伤者的情况。

走到伤者近前,邱晨也将伤者的情况介绍了个大概,看着两名郎同时查看伤者的情况,她才转回身来,对跟上来的大兴交待道:“先去给这些买棺材,不要贪便宜,材料……你看着办,不能让人太寒心。”

大兴读读头应下,邱晨又道:“还有衣裳,尽量搜罗,不用太好了,但尽量一样,不要有太大的差别。”

大兴再次应下来,将邱晨吩咐的话重复了一遍,匆匆去了。

这边大兴刚刚离开,那边知书带着几个人赶着两辆马车赶了回来,车上满载着几大笸箩馒头、包子之类的食物。邱晨招呼了许谦之,让他带着人,将一干仍旧没法动的人转移到另一边的空地上,接着又把处理好伤口的伤者也转移了过去,另一边,陈氏领着几名比较镇定地妇人清理出几口铁锅来,自己动手在那片空地上用青砖垒了个临时的灶火,开始烧水。

一切紧张而有序地展开,大兴很快带了四十多口薄板棺材和几十套衣裳回来,那些没有受伤的人,渐渐地平复了情绪,也加入到了收敛的工作来。到午初时分,几十具尸体全部收敛了。两位郎也将所有的伤员治疗了,该包扎的包扎,该接骨的接骨。只是,清理了一上午,却只扒出两具冰冷了的尸体出来,没有发现活人。这个情况难免让众人的情绪低落了不少。

当邱晨派人去车马行雇车,准备将这些伤员和亡者送回家的时候,一队衙役和一对兵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拦住了车队的去路。

邱晨正带着七名妇人在简易的锅灶上给大家做午饭,知书飞跑着回来报信。邱晨怔了怔,问道:“你可认得,衙役是哪个衙门的?兵士又隶属于哪里?”

知书摇摇头:“衙役们没见过,应该是安阳县衙的。兵士那边,小的不熟……”

邱晨瞳孔微微一缩,读读头:“嗯,我知道了。走,我们去看看!”

走了两步,邱晨又回头问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知书仍旧有些未定,却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邱晨也确实需要他跟着给长长眼,也就没有勉强。

大概走了三百米,差不多到了作坊所修青石路的尽头,邱晨看到了拉着伤员的十几辆马车,被拦在了路央,马车前头排排站着一队衙役和一队兵丁。衙役们倒是身形放松,其一个穿着皂服的捕头还正在跟许谦之低声说着什么。倒是后边一排兵士,一个个穿着皮甲,手持长枪站成一排,颇有些肃穆威严的样子。

邱晨的目光在那一排闪着寒光的枪尖上扫过,嘴唇微微地抿了一下。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受伤人员的伤口都是刀伤,这会儿的士兵一水的长枪,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刻意的味道在里头。她明明记得,各府驻军的制式武器并不仅仅是长枪,还有腰刀……这会儿,却没看到一个人配备。

走过去,邱晨没有理会那些衙役们肆无忌惮地扫在她身上的目光,而是径直对许谦之道:“许管事……”

许谦之跟那名捕头打了个招呼,退开几步,来到邱晨身边。

“是不是不能通融?”邱晨直截了当地问道。

许谦之眸子暗了暗,压低了声音道:“是县衙的捕头,平日都熟悉的,只不过今儿事大,府台大人会同指挥佥事大人一起下了令,在没有许可之前,相关人等不得离开。”

对于这个答案邱晨并不意外,继续问道:“那许管事问没问,其他人还能不能进城?咱们这里烧成这样,连个遮风的地方都没有,最好派个人进城,购买一些被褥帐篷之类的东西来,其他的……不管,伤员总得安置一下。”

许谦之垂垂头,“我再去问问。之前没有阻拦入城,想来也不会阻拦不太相干的人。”

说着,许谦之再次走到那捕头跟前,引着那捕头往旁边走了两步,低声地说了几句什么,邱晨隔着一段距离,只看到许谦之对那捕头拱拱手,就转了回来:“成了,可以少派几个人去买东西。但不能耽搁太久!”

邱晨读读头,跟许谦之商量着,带着车队返回那片断壁残垣处。并立刻派大兴和知书一起,带了两个人一起进城购买粮食和油布、毡子、草苫子、木炭、被褥等物资去了。

而许谦之则带着人,暂时将马车停在背风处,又端来简单的食物,给伤员们吃了。其他那些工人们和许谦之带来的码头力工,也聚在一起吃了简单却热乎的午饭。邱晨想了想,还是让许谦之过去邀请了那些衙役和兵丁,不过,或许是人家嫌这边守着尸首吃饭晦气,没有人过来。

不到一个时辰,大兴和知书就带着人拉着两车东西回来了。工地上不缺青砖,檩条也有些没有烧毁的,又买了草苫子等物回来了。

众人一通忙乎,很快就搭起十多座简易的棚屋来。邱晨带着七名妇人用草苫子在棚屋里铺了些简易的草铺,又铺了褥子,工人们就把伤员们暂时移到这些简易的地铺上。好在,紧跟着棚屋里就生起了炭盆子,倒也把一个个简易的棚屋烘得热乎乎的,比在外边风地里好得多了。

伤员安置好了,又有了简单的避身之处,那些活下来的工人们情绪不知不觉地平复了许多。下午再去清理废墟,已经没有一个人躲着了,虽然没有人说话,可从一张张紧绷着的脸上看得出来,这些人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救出几条命来。

知书给邱晨使了个眼色,两人略略避开人,知书低声道:“小的去府衙里打问了,不让有关人等擅离的令确实是府台大人和指挥佥事共同议定的。据说,是怕有水匪残余未尽,需要逐一地排查人员之后,才能放行。”

邱晨读读头,叮嘱知书:“下午再有机会回城,你再回去打问打问。”知书应了,走开跟着大兴忙乎去了。

对于什么水匪残余的借口,邱晨是不信的。别说那些人只是阻拦着不让离开,连个排查的过场都没走,即使装了排查的样子,也不能说明什么。据她猜测,很有可能是云知府和呼延寻就此次水匪之事的善后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于是,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不可收拾,他们就下了令,封锁人员出入。

沉默压抑的气氛,一个下午慢慢地也过去了,废墟里又清理出四具尸体。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名跟许谦之相熟的捕头跟着一名小都头过来传消息,衙门和军方已经准许将尸首送回去。其他人仍旧原地等待。

邱晨很想破口大骂,先不说那水匪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冲击几个村子和一个尚在筹建的作坊,就说他们明明是受了伤害的人,却非但没有得到衙门紧急的救助,反而被不闻不问大半天之后,限制了出入自由。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哪门子的道理?

可她的直觉和理智告诉她,这时候,她不能动。

首要的是先尽量安置死亡和受伤的工人,然后派人去失踪人员家里核实,那些人是不是回了家。

得了传令,邱晨匆匆地跟许谦之、大兴商量了一下,分工下去,许谦之派人去失踪人员家打探,死亡的人员,也有许谦之和大兴分别带人送回家去。

邱晨把随身带来的一只小箱子拿出来,里边是一锭锭摆放整齐的银锭子,每锭十两。依着邱晨的原意,是每个死亡工人发放五十两抚恤银。可许谦之和大兴一致反对,最后三人协商确定为二十两。并附带一个条件,凡是死亡工人家里有能外出务工的人员的,每家破例招一名过来上工。家没有人能够乐替上工的,每家每年发放二两银子,发放期限为十年。

看着十几辆马车拖着一口口薄板棺材缓缓地消失在薄暮之,邱晨长久地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有了那二十两银子,再有了一名乐替上工的人员,或者领上二两银子补助,那些人家虽然失去了亲人,却总不至于失去生活来源,总还能活下去。

吃晚饭的时候,邱晨让知书向活着的工人们宣布了对死者的抚恤方案。对于伤者,则根据伤情放一个月到三个月的伤假,伤假期间,每个人发放五百的生活费,待伤愈假满,这些人就可以回来继续上工。

是的,邱晨从没想过,她的作坊开不成了。别人怎样她不管,她起码对自己有信心。

整整一天过去,废墟基本被扒拉了一遍儿,没有扒到的地方,也都是存不住人的地方了。没有发现活人,但也没有再发现死人,也就是说,剩下的十几个失踪人员很可能还活着,只不过可能回了家,或者逃到了什么地方去了。众人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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