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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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聋儿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实还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与宠儿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缘际会之下，有感而发，为某种花卉，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惊艳诗篇。阿良泄露过天机，说这些千古名篇的诞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们的推波助澜，一场场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让人艳羡啊。”</p>

少年幽郁，只觉得是在听天书。</p>

在剑气长城那边，老聋儿偶尔去往城头，也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至多与阿良遇到，才会掰扯几句。</p>

事实上，只看鹧鸪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聋儿与陈平安的谈吐，就知道这位飞升境大妖，学问不浅。</p>

身材矮小的白发童子，背着一副莹白如玉的骷髅架子，健步如飞，奔走在溪涧对岸那边。</p>

白骨双足，拖曳在地，噼啪作响。</p>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叶的仙人遗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p>

那云雾遮绕全身的刑官，转头望向那头化外天魔。</p>

白发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对视，笑嘻嘻道：“只是为两位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送份见面礼，道贺道贺。今天先送一份，明儿再补上一份。”</p>

老聋儿呵呵笑。</p>

剑仙也无开口。</p>

白发童子一本正经道：“我以隐官的孙子、老聋儿的爷爷身份发誓！只是去往他们心湖心扉一窥，有任何鬼祟举动，就被天打五雷轰。”</p>

他委屈道：“就看几眼，真的就几眼，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景象了。”</p>

这头化外天魔，转头望向那两位少年，“我姓吴，口天吴，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琐碎之言、言难尽也。我这个前辈没架子，你们俩喊我全名就行了。”</p>

老聋儿和刑官，都不会小觑这头化外天魔。</p>

确实是个极其烦人的邻居。</p>

白发童子犹要纠缠，剑光一闪。</p>

白发童子丢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为人形，就被如影随形的剑光击碎，数十次之后，远离茅屋十数里，剑光才不再跟随。</p>

白发童子御风悬停，哀愁不已。</p>

因为一道寸余剑光就悬在不远处。</p>

这就是刑官的飞剑术，只要那位剑仙愿意，剑光能够自行追杀化外天魔数年之久。</p>

白发童子举起双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烦你们便是，我找隐官大人去。”</p>

他说走就走。</p>

一闪而逝，来到了牢狱台阶上。</p>

剑光并未跟随。</p>

珥青蛇、佩短剑的“稚童”缓缓而行，未能进入那两位少年的心境，大为遗憾。</p>

他观他人记忆，如观书画册子，记忆模糊之画面，便是白描图，人之记忆越浅，画面越模糊，而记忆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绘，宛如真实天地之真切实物，甚至会纤毫毕现。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步于此，还有那提笔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随便篡改、涂抹他人珍藏于心扉中的画卷，能够让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记起一些。</p>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大为忌惮，就在于精通此道。</p>

不过那位城主的“无理”手段，还有很多，这头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会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p>

只是此处牢笼，脱困不得啊。</p>

找点乐子去。</p>

反正陈清都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对</p>

那年轻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试探，事不过三，还有两次机会。</p>

白发童子选中了两个，那头媚术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位必死无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p>

隐官大人，终究是个男人，看他装束，也还是个读书人。</p>

人生种种大欲，以情欲最缠绵，男女一般。人人种种执着，以道义最是枷锁，神仙俗子无异。</p>

那狐媚子，来自蛮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条尾巴，道行浅薄。</p>

白发童子来到关押狐魅的牢笼之中，不等对方察觉到异样，就已经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书”浏览画卷。</p>

片刻之后，他大摇大摆走出狐魅的体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摇摇头，惨不忍睹，实在太过拙劣。难怪那个年轻人不为所动。</p>

狐魅依旧浑然不觉。</p>

白发童子自言自语道：“下次再见着那个陈平安，你就恢复本来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洁。”</p>

“我再帮你编撰一个哀婉诚挚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来剑气长城，是为见某位情郎一面。”</p>

“然后送你一桩额外神通，以艳尸之法，修行彩炼术，再帮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风流帐，才有些许胜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过于古怪。”</p>

艳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质如何，最终炼化出来的样式如何，无论是红纱帐，拔步床，还是一方绣帕，一律称呼为风流帐，也有温柔乡的别称。</p>

这头化外天魔随意占据了一头七尾狐魅的心扉，开始提笔绘画，突然笑了起来。</p>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p>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p>

————</p>

与一位并非剑修的元婴修士厮杀过后，满身鲜血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气。</p>

捻芯丢给他一只瓷瓶，她然后在一旁忙碌起来，说道：“欲速则不达，先从金丹杀起是对的。”</p>

陈平安说道：“我得在这里找一处栖身之所，能够静心修养的那种。”</p>

捻芯说道：“那就得找那头化外天魔了，他擅长化虚为实。”</p>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p>

捻芯继续收拾残局，说道：“我们很快就要开工，与你说点缝衣人的门道，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仓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头。”</p>

陈平安立即坐起身。</p>

捻芯说道：“手上事，是先从雕琢眼珠开始。不过听着不太讨喜，先与你说点轻巧些的。”</p>

陈平安苦笑不已，只能点头。</p>

捻芯缓缓道：“按照缝衣人的规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气三脉，筋骨为山脉，鲜血为水脉，灵气融入魂魄为气脉。”</p>

陈平安沉声道：“恳请捻芯前辈往细了说，越琐碎细致越好。”</p>

可以与前辈李二所言，相互作证，大为裨益武道。</p>

人身细微处，关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广袤的地理堪舆图。</p>

捻芯将细节娓娓道来，言语极多，然后抬起一手，摊开手心，肌肤生长极快，很快就如常人无异，“例如五指为山岳，掌心纹路为水，蜿蜒交错，这便是山岳大渎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纹，又可以视为天地都在一掌中，顺其脉络，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观山河的神通，从何而来？”</p>

不等陈平安细问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诀窍，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门神通术法，捻芯就换了话题，她已经竖起手掌，五指张开，“可以缝衣为五岳真形图，也可以绘制五雷正法云篆，亦可以诏敕贴黄之术，炼化五行，同样可以撰写神诰青词，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长，就有六种。相传我们缝衣人的开山老祖，天资卓绝，后无来者，以叠阵之法，将数种秘术熔铸一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不输远古风伯雨师。曾经御风去往龙虎山，单凭一只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p>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我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一个典故，说有人在身上纹下一位大诗家的几百句诗词。是不是藏着缝衣人的讲究？”</p>

捻芯沉默片刻，说道：“脑子有病。”</p>

陈平安只得点头附和道：“确实。我当时就这么觉得。”</p>

捻芯继续阐述缝衣人的种种秘法根脚。</p>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却未饮酒。</p>

捻芯随口问道：“男人为何多喜好饮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误事。”</p>

“在剑气长城，不比我们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长久。有几个地仙剑修，会蹲在路边喝酒吃腌菜。”</p>

以后天地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了。</p>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无需喝。”</p>

陈平安后仰倒去，忘了是谁说的了，少年喜欢少女，是饮糯米酒酿，酒味其实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长大之后，男子喜欢女子，如饮烧酒，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上了岁数，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p>

捻芯转头望去，打趣道：“以后与女子，少说这种言语。”</p>

陈平安笑道：“那我以后改。”</p>

本就除了宁姚，从无情话可说的。</p>

陈平安闭上眼睛，牢狱缝衣一事，明知急不来，可是终究会想要早些离开。</p>

此时此刻，那头化外天魔正在与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对视。</p>

而那剑气长城，大战在即。</p>

大日照耀城头。</p>

老道人一手轻轻拍打好似世间最大一张蒲团的座下云海，一手向悬空大日招手，“贫道功德未满，囊中亦羞涩，真真贫道，只好赊些光亮。”</p>

广袤云海先四散，再凝为一尊尊金色神灵，被老道人一挥袖子，落在了战场之上。</p>

一线之上，现出真身的庞然妖族，与那金身神灵对撞在一起。</p>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头，抖落了一身被炼化为一个个佛经文字的狮子虫。</p>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日头正好，适宜晒书。</p>

书名有一个本命字，开宗明义，亦是围绕着那个本命字。</p>

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计其数。</p>

这天，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座牢笼外。</p>

捻芯双手负后，凝视着陈平安的那双眼眸。</p>

她的那尊阴神，则正在以绣花针仔细雕琢年轻人的一颗眼珠。</p>

已经持续一盏茶的光阴，所以有细微鲜血珠子凝聚起来，丝丝缕缕流出眼眶。</p>

捻芯观察着年轻人的心神状况，随口说道：“如果这一关都撑不过去，后边缝衣，劝你放弃。莫要闭眼，眼珠挪动丝毫，就要前功尽废，后果自己掂量。”</p>

只要熬得过去，缝衣人自有玄妙手段养伤。</p>

片刻之后，捻芯略感意外，说道：“不错，看样子可以两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浅的贴黄、杀青两法，缓缓出针，篆刻以云篆为主，铭文最浅，但是接下来你的背脊处，就没这么轻松了，主要是以冲刀之法下刀，要以九叠篆、鸟虫篆和垂露篆，分别铭刻在你的脊柱各处关节之上，这些都是剥衣之术，更重要的穿衣之术，为时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认撑不住，或是觉得可以再等等，现在开口，与我明言。”</p>

陈平安默不作声。</p>

捻芯来到陈平安身后，双手作刀，连同青衫和肌肤一切割裂开来，伸手一攥，动作极其缓慢，扯出了整条脊柱些许。</p>

女子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侧耳聆听，惋惜道：“你误我，细小的伤势隐患如此之多？为何平时半点不显露出来？”</p>

捻芯将那脊柱随便放归原位，语气似有埋怨，“先不涂抹药物，这点疼痛，趁早适应了。你不是能忍吗？好好消受便是。”</p>

陈平安也就是不能开口说话，还要维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与魂魄的“死水之状”，不然恨不得把这个娘们的脑袋拧下来。</p>

————</p>

牢狱之中，前几天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圆地方的建筑，除了四根柱子，再无遮掩。</p>

小似人间道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亭，又不全似。</p>

陈平安赤脚缓缓散步。</p>

身处其中，视野开阔，虽然其实瞧不见什么景象。</p>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悬在建筑之外，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p>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什么意思？”</p>

白发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战场？！害得老子处处碰壁……”</p>

陈平安缓缓出拳，微笑道：“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幽明皆浑浊，良知还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p>

捻芯站在远处台阶上，提醒道：“开工。”</p>